屋里正說著,外頭來了一下來了兩個長隨,都是平日里王老爺跟前的,春苗無奈,慢慢起身。
“扶我過去吧。”
果然,這宅子里一個姨娘一個女兒,都很了解王老爺的性子,她來到之前想必沈姨娘已經拿天冷犯病為由勸了多時了,她來到了又是這樣一副病歪歪的模樣,倒也沒真打到身上。
家祠外寒風陣陣,就連王老爺都輕咳起來,春苗只低著頭認罪,還是沈姨娘將他勸進了里面,
“唉……”王老爺又是嘆氣,須臾才道:“猶記得你小時候,雖然也活潑,但不似這般聰慧不羈,到底是爹爹的錯,不該每每送你出去見世面。”
春苗抬頭,“不怪爹爹,是女兒莽撞了。”
她肯認錯服軟,在往日里,王老爺定是會作罷的,這一回卻遲遲沒有消氣,依舊怒瞪她,好半天不說話。
如此一來,沈姨娘撫了撫頭上斜插的步搖,看了幾番他的面色,也知道這一回事情嚴重了,并不敢再勸。
十幾日前春苗就惹出過一回大事來,這府里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她的親娘早逝,七八年前就是繼夫人柳氏當家,然而這幾年王老爺有意放權給春苗,柳氏無所出,也不好說什么,春苗卻一眼看出那小舅子柳二是個中飽私囊的,三下兩下把他除了。
柳氏萬般沒有想到自己盯著長大的姑娘竟是個手段了得的,于是想不開竟然下了藥,誰知事情敗露,鬧到王老爺這里,任柳氏百般哭訴多年夫妻情分,只求能在家里修個佛堂修行,也不要被趕出家門,但王老爺還是二話不說把她給休了。
此事時間長了便越發清晰起來,是沈姨娘暗中助她,才得如此順利,也看得出在王老爺心里,最寶貴的自然是她這個獨生女兒。然而沈姨娘自從柳氏走了之后,和她走得越來越近,雖然還有分寸在,倒也不難看出其中的幾分情分。
這宅子里很是清凈了,俱是對她好的人,尤其是經她一番整頓,下人們也大都是忠厚的,但春苗的日子并沒有輕松幾分。
年歲漸長,哪怕是招贅,總歸是要議親的,再加上一樁一樁的事,王老爺對她越發嚴厲起來,恨不得一粥一飯都緊看著。
“你可知道姓錢的是做什么的不知?!”
春苗頭低的脖子都發僵了,王老爺又劈頭蓋臉下來一句。
“……孩兒知道,錢乃國姓?!?br />
“那你道說說,你姓什么?我們家,你老子我是個什么東西?”
春苗不語,王老爺像是真的被他氣病了,猛咳起來。
沈姨娘著急的上去捶背,“老爺……”
“那是王上封下來的郡王,憑他什么脾氣,什么作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時候整個郡上都是他的!”王老爺厲聲,春苗瑟縮,“屆時人家要砍頭,難不成讓我多生出一個頭來替你?”
“孩兒知錯了?!?br />
“你……”
祠堂靜了許久,王老爺留下一句:“你沒有母親在堂,我又病著,今夜就跪祠堂,跪到子時再起來?!?br />
春苗像是瞬間精神了,抬起頭來,卻不知怎么求饒,沈姨娘便替她開口:“今日外頭怪冷的,阿苗身上總不大利索,”又看了看王老爺的臉色越來越差,忙改了口,“不如等明日再跪?總要日頭出來照一照,也顯得心誠?!?br />
話都說到這份上,王老爺卻一反常態,堅持道:“要跪!明日有要事,今日須得跪一跪?!?br />
他自行離去,沈姨娘又留下來問了幾句始末,反倒說了句這事不怪她,言道良善是好事,但不可莽撞。丫鬟們忙著拿裘袍和絨墊子,外頭的梆子卻響了,才剛剛酉時……
春苗愈發不做聲,只是跪著,穗兒以為她與平常一般,和王老爺置氣,見她跪得越發直,就小聲勸慰。
雖說小姐生性不愛笑,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時候,她說了十句也有了,都不曾答一句,穗兒越發覺得她是氣狠了,還要接著勸。
誰知春苗忽然暴起:“莫嘮叨。”
給穗兒嚇了一哆嗦,連忙站遠一些,她自己卻像不知不覺一樣,依舊直挺挺的跪著。
腦袋里像有一個巨大的旋渦似的,想把她整個吸下去,再也出不來。如果她見過黑洞,想必就是這樣,只要看一眼,就能讓人明白死亡的滋味。
頭痛欲裂,那些許久不曾出現的畫面又一個個浮現,兒時微不足道的童年陰影,讀博士時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還有這次可怖的穿越。
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不去死呢……
“小姐!小姐……”丫頭們慌忙的把她攙起來,有摸額頭的,有揉膝蓋的,但是沒有人知道這是一種叫抑郁癥的病,就像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年前穿越過來的,而真正的王小姐或許到了現代……
幾個丫鬟將她抬回去,這大半夜,又是套馬車,又是請郎中,她皺著眉看他們折騰,場面一度十分滑稽,人多倒也熱鬧,心中好受些。
偏偏那郎中也是個實在的,診脈診了半天愣是沒診出什么毛病,老爺子時末披著衣裳來看她,給她感動的眼淚汪汪,卻好巧不巧聽了一耳朵這郎中的話。
“恕老朽無能,小姐脈象平順,實在診不出異樣,小姐若仍覺不適,可去京城另請高明,切切不要延誤了?!?br />
春苗慎怪地皺眉,瞪著郎中朝他使眼色,卻被王老爺瞪回來,等送走了郎中,便有她好瞧的了。
“不過是跪兩個時辰祠堂,你卻能生出這事來,”老爺子吹胡子瞪眼,“看來平日里真是將你縱壞了!”
春苗有苦難言,低頭不語。
皇權就是皇權,況且大夏還是個不算弱的國家,哪怕這位新來的郡王臭名昭著,哪怕她行的是見義勇為的事,而且朝堂或者王上也不見得有臉來罰她,可是為了家族,為了她的以后,作為父親,王老爺是必須這樣罰她一番的。
據說大夏皇室皆以皇為規制,而僅僅王上一人不稱皇,不過是跟北邊的大殷客氣,一是大殷建國早、大夏建國晚,二是大家和平一點免了戰亂總是好事。平日里禮節上也是能讓則讓,只顧兀自發展。
由此可見當今王上乃至整個朝堂也并非多么虛榮或貪圖享樂……
王老爺遂又下令:“今日跪上一宿,不到辰時,哪個也不許放她出來?!?br />
“老爺,阿苗還小,總歸是女兒家嬌貴,怎么能跪一夜?祖宗看了也要不忍心的?!?br />
四下眾人皆不敢言語,沈姨娘是正經的小家碧玉,平日里一般不亂說話,看著很是文靜,但自打上回她和柳氏斗法贏得那叫一個漂亮,春苗便覺得這女子不簡單。
她最怕夜里醒著,這個時代連藥和維c也沒有,跪一宿,豈不沒命?
“爹爹,我錯了,明日我跟姨娘學針線,好不好?我再不闖禍了。”
王老爺終究還是怒氣不減,沉默許久,嘆出一口氣來,只說了句:“早歇吧,明日還有要事。”
春苗松口氣,沈姨娘又囑咐她兩句,她皆答應,終究是免了這一罰。
在被窩里怎么難受都不要緊,忍忍也就過去了,可是今夜實在是睡得太晚,怎么都睡不著,可想而知她有多難受。
幾乎是一夜沒睡,到快早上的時候,難受的厲害,她干脆坐起來痛哭,穗兒在一旁勸她,也是一宿沒睡,等太陽升起來時,幾個丫鬟來給她梳頭洗臉,看到的就是她頂著一副熊貓眼的慘狀。
“哎呦小姐,怎么臉色這樣差,今日可是有大事的?!彼雰杭被琶Φ恼毫藟K熱毛巾遞過來。
昨夜老爹說得有什么要事她根本沒往心里去,現在腦子都是暈的,“我實在困,隨爹爹料理吧?!?br />
“這可不行,”穗兒慌忙道,“今日要見先生,小姐開春就十四了,再過一年及笄,早該讀書了?!?br />
“什么先生?”
“就是教書先生啊,請到府上的,”曉紅在旁邊笑著說,“老爺眼高,物色了好幾年,終于給小姐找著了,聽說這位可厲害著呢?!?br />
“就為了他?”跪了半宿?
想起來昨晚春苗就有些氣悶,她一個博士,用得著找個人來教她認字兒?
王家雖是商賈人家,正經說起來,按士農工商這么排,恐怕連種地的也不如,但家業這樣大,誰又會不放在眼里,因此早先往上三代,王家子女與官宦子弟通婚的不在少數,在宅子里也有自己的家學,王小姐自然也在那里念過幾年,但學的淺顯,只是識字,稱不上讀書。
“小姐可不知道,”穗兒瞧瞧的湊到她耳邊,她手上一股清香的桂花油味兒,煞是好聞,驅散了一些黑夜里積攢的戾氣,“這位可有大神通,說是早年間連陛下都來見過他的?!?br />
“那他,沒做官?”
春苗剛來了興致,穗兒她們卻說不清楚了,她原本想著該是什么三顧茅廬之類的佳話,但是又想想,當今天子又不是開國皇帝,朝中與科場也都人才濟濟,大概不會有這么一遭。
她困得不行,外頭的雪還在下,給父親請了安,果然又挨了半天訓,老爺子病還沒好,卻還要看年下的賬,只吩咐她去東堂候著,說給先生一會兒就到。
“爹爹,那先生叫什么,我該怎么稱呼呢?”
“姓周名華,字云豐,吳地丹陽人氏,”王老爺得意的拈須,似乎能給自己的女兒請到這么一位教書先生,面上很是有光,“想當年周云豐未隱居之時,當今陛下也曾慕其才而親自見他?!?br />
“那他為何不做官?”
“苗兒盡可去問他,我看周先生并不是嚴詞厲色之人,為父請他來教你,并非只為識字作文章,乃是讓你學幾分他的才氣風骨。”顯然王老爺對自己的女兒寄予厚望,侃侃而談。
卻因為新增了咳疾,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想起來自己就是給這女兒氣病的,不悅道:“唉,切切不可再胡鬧?!?br />
春苗只好灰溜溜的答:“是?!倍笕|堂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