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年關將至的時候是不宜成婚的,近日里京城內外忽然刮起這一陣風,言說今年臘月廿四是百年不遇的上上吉日,能在這一天成婚,則新人百年好合,將來兒孫也得洪福齊天。
百姓們信這個不奇怪,連王上都在剛剛進了冬月的時候,將自己最寵的侄女邵仁郡主許給了驃騎大將軍之子。
且不說郡主寵勝公主,就是尋常王室女結親也須得半年,行六禮、備嫁妝、拜祖廟,怎么著今年也來不及了,誰知王上就真聽了這方士的話呢?
最后京城人人皆知今年臘月二十四是個好日子,王侯世家光親事提前的就有好幾家。
就因為這一件事,從公侯伯爵到商賈書生,徹底熱鬧起來。
世家們因此成婚的倒是沒有幾家,只是這富貴閑人里頭實則人人都是驚弓之鳥一樣,人云亦云,生怕自己哪日跟不上眾人的節奏了。
幾家迎親的幾家送親的,那么去賀親送禮的就有幾十家上百家了。
看人家結親不要緊,自家如何不慌?赴宴自然都帶著自家兒女,而且能進一個府門里去賀親的,八成是家世相當、門當戶對,成婚宴到最后也成了親戚們的相親宴。
父母們明著忙,各個府里的公子小姐們暗著也沒閑。
邵仁郡主馬上要嫁人,以后成了相夫教子的人婦,這“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就要讓出來了,各家的閨秀以往是畏懼王上的圣意不敢去爭,實則心里頭哪個是服氣的,如今還不個個迎風招展,哪怕迎的不是東風而是夾帶著雨雪的冬風……
“姑太太走的時候看著面色是不太好。”
“不必管她。”京郊云陽郡,昌平,王家。大小姐王春苗低著眼眉,又吹了吹手里的藥,卻并不曾喝下去。
“方才……姑太太還提了要給您定親呢。說是臘月二十四是吉日,她看好了左鄰賈侍郎的二公子,還有文平街最中央的那位,退下來的老翰林的孫兒……”
穗兒連著說了一串官職和人名,她既聽不進去,也不怎么在意。
“年下的賬都下來了,過午我們去走走,有些鋪子該過年假就讓他們關了門歇著。”
穗兒又遞上來一枚丸藥,忙壓低了聲音慌道:“噓,小姐又說錯話了,咱們生意人家不能提關門這兩個字的,只說讓伙計們歇歇就是了。”
春苗似是覺得那藥苦,兀自品了好久才開口,“好,歇歇。”
王家長房無子,小姐理家,雪天剛放晴正是冷的時候,午后街上除了掃雪的,更是沒什么人,下人勸了一番說她身子弱,不如明日天暖了再去,小姐卻硬上了車。
“人少更好,張嬤嬤別去了,”身后只有一個略上了年紀的老仆婦,聞言行了一禮謝過,其余人繼續跟著,她又道:“你們都留意別摔了,挑好路走。”
于是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西大街去了,昌平雖是小縣,卻因與京城不分彼此,顯得比別處富貴,王家便是這富貴中的富貴人家,據說昌平十幾條街上一半的鋪子都姓王,王家還坐擁數百畝的田地與莊子,所在之處本是縣郊,多年以來卻被稱作王莊鎮,甚至這些年連縣衙府衙都認了,獨門獨戶坐擁一鎮,足見其勢大地廣。
“小,小人請小姐安。”春苗坐于米鋪中央火爐旁翻著賬本,新來的掌柜本在后面理貨,聽得她來了就趕忙要出去,掀著門簾看了一炷香的功夫,越看越覺得心慌,連忙過去跪安。
春苗眉頭一蹙:“快起來。”
一旁老管家吳用連忙站出來解圍,“咱們小姐最是和善的,你跪著做什么,快快起來。”
那人雖然聽話站起來,但還是在一旁瑟縮侍立,連眼睛也不敢眨巴了一樣,可眼前這東家小姐卻越發看得仔細。
“……你放開……放開!”
“小爺看得起你,你躲什么……”
不大的米鋪里凈得出奇,對面卻越來越吵鬧,春苗一甩賬本,那掌柜嚇得一哆嗦,誰知人卻往對面去了。
直到浩浩蕩蕩一堆人都出去了,掌柜這才敢跟老伙計嘀咕:“哎呦,這叫面善吶?我可沒看出來,十四五歲的姑娘家,哪有這么冷靜厲害的性子。”
老伙計旋即大笑:“掌柜的心虛什么?難不成是貪了酒錢?”
“可不敢渾說!”掌柜的似是被嚇壞了,“誰敢貪什么酒錢,不過是頭一回交年賬,心里不大踏實罷了。”
“哈哈,掌柜的別怕,小姐真是個和善的,平日里最是體貼我們下人。”一旁的小伙計走上來搭話,“你別瞧她雖耳聰目明瞞不住,但比老爺可大方許多,是個雪中送炭照應窮苦人的。”
見掌柜面上仍不大好看,老伙計又道:“小姐也是個可憐人,自小沒了娘親,連個親哥哥親兄弟也沒有,許是常年有病痛擱在身上,這才不大愛笑。”
對面是一家傘鋪,店面比那米鋪更小,本來人都快塞滿了,春苗一來,伙計們還是手足無措的過來迎:“小姐要么等一等,里頭來了位貴客。”
管家吳用看了看不遠處停著的車駕,立刻俯在她近處悄聲解釋:“日前聞說咱們郡上撥給了新封的慎郡王,年后便要來上任,應當照例要來巡游的。小姐瞧屋里那人面如冠玉,衣著不凡,想必便是……
“我看你衣衫破舊,恐怕連筆墨也買不起,何不從了我?”
錢小爺今日心情不錯,禮部交代了他巡游之禮后,他樂得玩耍,打馬便來了。為了維持一貫的風流倜儻,云陽郡作為他頭一塊封地,今朝頭一回來,自然少不了要留下一樁風流韻事。
可他轉了幾條街,許是天太冷,長得周正的姑娘都不出來,只好退而求其次,瞄上了一個文弱書生。
“一百兩銀子,一晚。”錢小爺臉上的笑極具魅力,“這可是偌大的昌平人人都求不來的好事,莫要猶豫了。”
只見那書生原本白凈的面孔漲的赤紅,羞憤難當:“小生日日熟讀圣賢書,絕不為區區金銀,行此,行此茍且之事!”
錢小爺被他這氣節嚇了一跳,摸了摸鼻子,收了折扇:“那便算了,”
話還沒完,卻見門外一位姑娘硬要進來,后頭還跟著一個攔著的老人,口中喊著小姐,似乎很怕她進來。那小姐生的瘦弱,走路卻不扭捏。
隨行的侍衛們立刻上去攔著,卻見那姑娘甚是不在意的瞟一眼,冷冷一句:“我是這鋪子的東家。”
侍衛一聽這話,也不好相攔了,于是錢金貴便看著人一步步走來,站到了他面前。
“都愣著做什么?”吳用慌忙也跟上來,“小姐來查賬,還不準備著。”
于是店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忙活起來,錢金貴忍不住笑了,這小小的姑娘竟然如同他們這一屋子人的救星一般,他正要開口,照例問問名字,什么芳齡幾何,我曾見過之類的話都到嘴邊了,誰知姑娘卻來了一句:
“一百兩黃金,一晚。”
錢小爺虎軀一震,當場嗆住,反應了一瞬才道:“……既如此,我怎么好意思跟姑娘搶呢,”又討好一般的再笑笑,不見姑娘抬頭不死心似的,絲毫不收斂自己紅果果的目光。
姑娘不是一般的姑娘,自然不是一般的討好就能打發的,錢小爺笑還沒收住,就被叫到名字了。
“我說的是你。”春苗轉過來,“百兩黃金,你可愿意?”
錢小爺原本凍得粉紅的鼻尖上汗都冒出來了,說實話……他愿意,百兩黃金呢,但方才才領教過氣節二字,寒門書生尚且如此,他堂堂大夏郡王,當朝皇孫,也斷斷……不能為了金銀行此茍且之事,吧?
“咳……”錢小爺又打開扇子略扇了扇,才道:“姑娘嬌妍如花,氣質又典雅端方,實在令在下傾慕,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此話一出,莫說一旁兩家的伙計們、一旁幾個百姓,就連他自己帶來的侍衛們都大皺其眉,人家這般羞辱,他卻還為美色所惑,實在是個紈绔。
“既如此,便請吧。”
姑娘已經坐下去看賬了,錢小爺驚奇,自問從見了她就收斂了一身浪蕩之氣,她倒也看了自己一直自信非常的俊顏,竟然……竟然不為所動么?
“不著急,敢問姑娘芳名?”
一旁都是看熱鬧的人,眼瞧著熱鬧要來了,姑娘好像并不想如他們的愿,“把人趕一趕。”
這可是郡王,將來云陽的主公,后頭侍衛們面色不善,早站出來躍躍欲試,想要拔刀相向。
錢小爺也有恃無恐,姑娘太有趣了,他就不信還嚇不住她了。
誰知管家吳用一早便看出了端倪,早跑去對面,于是米鋪的五六個伙計也硬著頭皮圍上來。
錢金貴抬眼瞧了瞧,反正自己帶來的十幾個侍衛都五大三粗,他甚是得意:“姑娘,你多大了?是這昌平人嗎?”
姑娘依舊不為所動,錢金貴覺得自己的心都跳得快了,這世間還有姑娘能不搭理他?
“若不是昌平的,總歸是這云陽人吧,你可知道我……本王是誰嗎?本王年后……”
錢小爺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一個貼身的侍衛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結果他看見了門外黑壓壓的越聚越多的伙計。
原本只是兩個鋪子十幾個伙計,如今怎么……上百人也有了。
吳用還在巷子上一家家的喊人,大家不明所以的都圍過去,卻見錢小爺在重重護衛之中鉆進了車駕,馬不停蹄的往街口去了。
外頭人聚人散,春苗只坐著不動,雖然面色不大好,但還是周到的了了十幾個鋪子的賬,吩咐一半的伙計回家歇歇,另有一半節年上用得著的鋪子,又發了賞錢。
于是在一片贊美聲中,她神色淡淡的回了王莊。
可是,進了宅子就被張嬤嬤攔下,“老爺聽說了白日里的事,生好大的氣。”
“嘖,”春苗整個人像是染上了一抹愁色,“那,先喝了藥再去請安吧。”
結果回了晚楓院還沒半個時辰,穗兒親去熬藥,剛剛熬好,卻見沈姨娘身邊的香兒親自來了。
“老爺非要即刻就見小姐,姨娘攔都攔不住。”
“爹爹在哪呢?重荷軒?”
“不是,若在姨娘那里倒好了,”香兒氣喘吁吁,“正在家祠門口,手里拿著杖子呢,姨娘特意囑咐讓我來先瞧瞧小姐,問是不是咳疾又犯了。”
春苗微怔,卻并沒有咳嗽一聲。
香兒又道:“左右今日天冷,奴婢瞧著姨娘的意思,是要小姐咳幾聲,免得……免得待會兒真打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