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順利,一切都很順利。
謝枯榮本就有招攬之意,少年聽說了祖師的事跡,以及宗內(nèi)亦多有修習(xí)水法的弟子后,果然主動提出,自己無處可去,想投靠羽陵宗。
這少年與羽陵宗有著千年淵源,謝枯榮實(shí)在無法放任他套著馭靈環(huán)在外。
再者,他可以說服自己,那紅袍人修為不俗,少年被他盯上,解開禁制后興許也是不凡,或者是門內(nèi)哪位弟子的機(jī)緣呢?
羽陵宗道法萬千,修水法的是一大類,由當(dāng)初方寸祖師所創(chuàng),師法天下水脈。
所以門內(nèi)修水法的弟子,很喜歡與水族相師相友。尤其是身懷龍族血脈的,他們天生能感應(yīng)水脈,如此對修行也頗有裨益。
不過,以羽陵宗的地位,不需要像紅袍人一樣,強(qiáng)行抓水族。自有水族投靠,給羽陵守守山門,做點(diǎn)零活兒,打工換好處,連子孫后代也一齊攀附在羽陵宗這巨木上,互惠互利。
羽陵不論出身,有些天賦絕佳的妖族甚至?xí)萑胱陂T。
“你叫什么名字?”謝枯榮柔聲問道。
“小深。”
小深,謝枯榮默念兩遍,“那姓氏呢?”
王家深黯然道:“唉,傷心事,不提也罷。”
這屬于家丑不可外揚(yáng)。
謝枯榮卻誤會了,心道小深如有親族,也不至于等他來救,看來身世凄慘啊。他不忍心戳小深痛處,便打住不再提了。
再看小深衣不蔽體,只剩一條玉帶完好,他給了小深一套新衣,如此也可遮住銀環(huán),照顧小深的自尊。
王家潭邊等得片刻,謝枯榮帶來的心腹門人也都回來復(fù)命。見宗主身側(cè)多了個柔軟無力的水族少年,起初還未多想,直到謝枯榮說帶少年一起回去。
方寸真人的遺命是羽陵宗宗主代代相傳的隱秘,他們怎會知曉,只想著少年看上去靈力低微,宗主到底看上他什么啊。在羽陵宗,就是想進(jìn)來打個雜,也不會收這種。
但口頭上,倒也無人敢質(zhì)疑。
小深則從第一個看到最后一個,又看回來。
不止是觀察一下不同的人族,也是琢磨著,羽陵宗到底多少人呀。待我好了,占領(lǐng)羽陵宗后,要不要把這些留下來打雜呢?
邏輯是這樣:這些人既然在羽陵宗,肯定吃我的(水),用我的(水),所以也全都欠我的!
他身旁如今是一個臣屬也沒了,那這些興許能抵用一陣。
謝枯榮看著老成一點(diǎn),或可做個龍宮大總管……
小深正遐想連篇,謝枯榮則吩咐一個隨行的妖族,“道彌,你同小深做個伴吧。”
這小妖族的祖父起,就依附著羽陵宗了,甚至和謝枯榮頗有交情,連道彌這個名字也是謝枯榮給起的。八十歲起,就被打發(fā)跟在宗主身邊打雜。
以謝枯榮之尊,平日他也無甚事,反倒是能得些指點(diǎn),連正經(jīng)宗門弟子也羨慕不來。
道彌十分勤懇,還拍著胸口自夸道:“您放心,我打小就常同著祖父一起知客,我是巴掌心里長胡須――”
他眼睛巡看一圈,可惜也沒人有想給他捧場的意思,他只好自己說了下半句,“老手啦!”
謝枯榮:“……”
唉,怎么說呢,他這老朋友一家人,旁的都好,就是有點(diǎn)……聒噪。
眼看道彌團(tuán)身變作原形,一只巨大的八哥鳥,叫小深踩到自己背上,謝枯榮也御器而飛,投入天際。
隨行的心腹弟子忍不住靠上前問道:“師尊,那小深是水族么?哪一族?”
不可以貌取人啊,少年雖柔弱,不會其實(shí)大有來頭吧,才叫師尊看上。
“你覺得是哪族?”謝枯榮問道。
弟子思索片刻:“看他身軀嬌軟,難道是蚌類?”
一上道彌背上,能趴就不坐,能坐就不站,無骨一般。
謝枯榮但笑不語,并不作答。
妖族自有忌諱,畢竟有時原形與弱點(diǎn)也相關(guān),人家不說,旁人也不好直問。
雖說謝枯榮作為宗主,詢問新人根腳也屬應(yīng)當(dāng),可他待小深到底不同,想慢慢交流。
且他已自有一番猜測,小深聽到羽陵,臉色也沒變,這倒還可以說是心思深沉。但他連方寸祖師的事跡都不知道,甚至作為一個水族,竟不知蘭聿澤五千年前便沒了――這可不是深居偏僻處能解釋的,天下水脈相通,蘭聿澤改變可是大事。
看起來,更像是錯過了五千年時光……可年紀(jì)還如此青春,稍一思索也知道。謝枯榮篤定地想,多半是龜。
……
道彌還不到百歲,在妖族,在修者中,都還算年輕,修為也低,幸好謝枯榮等人沒有刻意趕路,他勉強(qiáng)綴在最后,向羽陵宗飛去。
小深現(xiàn)在沒甚靈力,反而要搭道彌這順風(fēng)鳥,看著身畔白云掠過,只覺奇慢無比。
道彌正是活潑的年紀(jì),搭訕道:“小深哥,您現(xiàn)在是什么境呀?”
小深都被馭靈環(huán)給套住了,哪有心情提什么境界,再則,這名兒都是人族起的,龍族和人族身體不一樣,對境界看得也不那么死,隨性天然。
對龍族來說,還是比粗細(xì)比較有意思。
道彌看他不答,也不介意,自己笑嘻嘻地介紹:“我已經(jīng)快認(rèn)金龍了!”
小深頓時嚇了一跳,低頭震驚地看著道彌。
認(rèn)金龍?這年頭人族都能認(rèn)出龍了?只能認(rèn)金龍嗎?能不能認(rèn)出我是青龍??
“看不出來么……其實(shí)我還是挺厲害的。”道彌羞澀地道,“已經(jīng)快突破玄關(guān)境了。”
小深聽到玄關(guān)境,這才從震驚中恢復(fù)一些,緩緩問道:“認(rèn)金龍……是一個境界?”
這玄關(guān)境他知道的,人族所訂修行十二境中的第三境。
所謂“過得玄關(guān)才是仙”,玄關(guān)又叫玄竅,是人身陰陽分判之處,玄關(guān)通則百竅通,百竅通,壽命就大大增加。
不像前兩境,其實(shí)還是打基礎(chǔ),許多天賦不夠者在前兩境折戟沉沙,以至于有修真者認(rèn)為,玄關(guān)其實(shí)才是真正的踏上修仙途的第一步。
但是小深記憶中,玄關(guān)之后那個境界,應(yīng)該叫“參天地”啊,他不至于連這也記糊涂了。
道彌比小深還震驚,“小深哥,你,你不知道啊?”
常識中的常識。
修仙之道,從入門到飛升,小關(guān)小坎不提,共有十二個大境界。
攖寧,滌初,玄關(guān),認(rèn)金龍,聽雷,巡天,飛仙,歸真神,不伏,不卻,不昧,以及不歸日,至此,一去飛升再不歸此世!
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小深聽到什么羽陵之類的,還能糊弄,但一萬年過去,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已經(jīng)太落后了。人族又花哨,這也起名,那也有典故,好難。
小深干脆不加掩飾,點(diǎn)頭道:“我世代隱居,沒聽過!”
“可是一千多年前,大家就都以認(rèn)金龍來稱呼了。”道彌吶吶道,想不到還有人隱居得這么徹底,連這樣的基本常識都沒更新,學(xué)得都是過時的消息,也太封閉了吧。
道彌忍不住偷看小深。鳥的視野是很廣的,道彌左邊眼珠子往后溜,去看背上的小深,自以為是機(jī)靈一瞥,其實(shí)看上去相當(dāng)智障。
在嘀咕之后,他隨即語氣中帶上了驕傲地道:“而且,這和我們羽陵宗也有關(guān)。三代祖師余照真人在這一境溝通天地時,竟隱隱聽到了龍吟聲。龍族早在萬年前,就舉族升入仙界了。
“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余照真人修到了大圓滿,動及仙界,引得金龍長嘯。于是,往后大家都將這個境界成為認(rèn)金龍,又叫叩金龍,也是討個好兆頭,想效仿余照真人,叩問金龍何處。”
小深的神色在道彌看來是非常認(rèn)真的,在聆聽。
其實(shí),這主要是因?yàn)樾∩顚θ俗逭Z言并不精通,自己說話都還略帶些口音,道彌這么長篇大論,他必須凝神細(xì)聽。結(jié)果就聽得很不屑。
……吹牛逼呢,聽龍吟聲你還能聽得出人家什么色兒了。
讓本龍聽都聽不出是青是紫。小深想。
再者說,全天下就他一條龍了,千多年前他還在睡覺,除非聽到的是他鼾聲。
嗯?鼾聲……
不可能吧,小深心道,同族都說我的睡相絕佳!
“對了,小深哥,你就獨(dú)個兒來羽陵么?有沒有什么親朋舊故,可以一起叫來住啊。我們?nèi)揖褪嵌甲≡谟鹆辍!钡缽浺研χ鴵Q了個話題。
小深沉思間聽得他問,滿不在意地道:“不用,我全族都不在了。”
就像剛剛道彌提起的,全族都不在人間界,上天了。
道彌:“啊……”
道彌頓時帶上了不好意思的神色,“對不起,節(jié)哀。”
“??”小深,“哦哦,謝謝。”
道彌有點(diǎn)尷尬,索性又說回自己身上,“不過咱們羽陵宗能人輩出,奇才遍地,我不過百余年過玄關(guān),放在宗內(nèi),實(shí)在是乞丐跟龍君比寶――”
小深又給嚇了一跳,單聽著龍君兩個字,他就渾身不自在,那是他們族長。
雖然龍君如今也不在人間了,他還是有些敏感。
不過這句話小深還從未聽過,以他對人族語言的了解水平,情不自禁問道:“怎么?”
道彌狂喜!
他頭一次遇到如此真情實(shí)感給自己捧場的人,當(dāng)即洪亮地道:“不值得一提啊!”
小深:“……”
道彌對小深一笑,“小深哥,實(shí)不相瞞,平素也沒人像你這般對我好,我真是雷婆找龍君談心――天涯海角覓知音。現(xiàn)在好了,可算有人能跟我聊了。”
小深:“……”
這個人是不是故意的??
小深冷靜地道:“你說點(diǎn)別的吧,羽陵宗很有名嗎?”
這關(guān)系到他占領(lǐng)羽陵宗的難度。
對了,占領(lǐng)下來后這八哥絕不能留。
道彌含羞點(diǎn)頭,他知道小深哥久居鄉(xiāng)下,對羽陵不像外人那樣,多少知道些許,飽含自豪地介紹道:“當(dāng)然,修真界有句話,叫道自天然,術(shù)效羽陵。
“尋常小門小派,守著幾樣功法修習(xí)。咱們羽陵,萬千術(shù)法,名滿天下。修真界好些門派的道法,也是上羽陵求取而來,所以說,大道,乃自然天成,但術(shù)法卻要遵效羽陵。
“您說,這是不是龍君放屁――神氣!”
小深:“………………”
小深:“?????”
“你別說了!!你閉嘴!!!”
隔著老遠(yuǎn),謝枯榮都聽到小深在后頭吼,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肯定是對道彌說的。
毫不意外啊。
就是修得了道體人身,也是本性難移,想讓一只八哥學(xué)會安靜,太難了。
從蘭聿舊地到羽陵宗,千萬里之遙,但在修真者足下,片刻可至,
無需多時,已到一處無人之境,萬山之中,群林環(huán)抱。
當(dāng)然,這里不可能真的一個人也沒有,就是尋常凡人的屋子外頭,還知道扎幾道籬笆,這當(dāng)然只是羽陵宗的障眼法,以防外人擅闖。
道彌在某處盤旋兩圈后落下,面前有兩座闕樓,除此之外,后頭兩座山夾著一條小道,壁立萬仞,隱約可以看到山外還是山。
闕樓金碧輝煌,單看這就知道,羽陵宗的確很有家底。
呵呵,謝枯榮,想不到吧,你帶回來的是債主,是隨時準(zhǔn)備搶劫你全宗門的兇惡霸王龍……
小深冷酷地想。
小深已經(jīng)思考借水五千年需要還多少利息了,結(jié)論是利滾利,有多少算多少,他現(xiàn)在看什么都像自己的,對道彌道:“咱這樓用的廣嶺木不錯,要記得時常上漆保養(yǎng)!”
道彌:“??”
咱?怎么新人認(rèn)同感來得這么快的?
道彌嘀咕著,介紹道:“這里進(jìn)去便是宗門了。”
小深也按捺住喜悅,我的水,就是在此處吧……
我來了!
道彌領(lǐng)著小深,跟在謝枯榮身后過了闕樓,眼前景色一變,諸峰秀立,重重疊疊的樓閣掩映草木之間,山腳下亦有大片屋宇,甚至間或有茅屋農(nóng)田,頗具野趣。這可是個繁華之處。
最為殊奇的是,一條玉帶般的晶瑩河流,懸浮于空,環(huán)繞諸峰,縈回期間,連接了每座山峰,這懸空之河,波光粼粼,水流湛湛,從這下方也能清晰看到其中快活游動的水族,河上更有小舟載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葉片般輕蕩。
道彌:“這是離垢河,是當(dāng)年方寸祖師從蘭聿澤帶回來的水哦。”
小深凌亂了,“不可能!蘭聿是自古以來的大澤,橫無際涯,你們宗門能有多少人,每人每天喝一桶水洗五次衣服,也不可能用到只剩這條河!!”
道彌摸著下巴,“咦,說得也是,我在這里百來年,還真未想過,這水量合不合理。”
這河雖大,倒的確不滿一澤之量呢。
我水呢我水呢我水呢……
小深急了,幾步?jīng)_上前找謝枯榮對質(zhì),還要強(qiáng)按住心焦,“宗主,你不是說,蘭聿澤剩下的水被帶了回來,怎么只剩下一條河了?”
他還想伺機(jī)把水搶回去,就這么點(diǎn),能干什么啊。
“后頭還蓄了個深潭呢,夠宗內(nèi)的水族棲息了,你原形再大,也有地兒裝,放心吧。”謝枯榮好脾氣地解釋道。
小深失魂落魄,心里想的都是方寸這混蛋到底把剩下的水弄哪兒去了。
他都沒心情打量自己未來的財(cái)產(chǎn)了。
恍惚間,小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著謝枯榮到了其中某處山峰,穿行在依山而建的宮殿列柱之間,他被套著馭靈環(huán),本就有些乏力,這下更是步履踉蹌。
途經(jīng)之處,不知多少人盯著他。
大家都不知祖師遺命,但宗主輕易不出山門,今日宗主帶著幾名心腹外出,回來后便帶著這少年,這就足以叫人矚目了。
“好小……”
“看起來,不是人族吧。”
“難道是剛化形,還不習(xí)慣?”
“氣息好微弱啊,走都走不動,感覺碰一下就要倒下了。”
“宗主撿回來的么?”
羽陵宗最不缺天才與強(qiáng)者,這模樣的,倒稀奇,忍不住圍觀。
少年身姿嬌小,身上寬大的衣袍是宗主喜愛的款式,極有古風(fēng),但也更讓他顯得柔韌纖細(xì),腰肢不堪一握,略顯凌亂的頭發(fā)間,露出來秀致的耳朵,耳尖一點(diǎn)輕紅。
他深色的眼眸在日光下閃動著妖異的碧色,四肢又很無力的樣子,就像柔軟的藤蘿,走得搖搖晃晃,可憐又可愛。那小八哥想去扶,卻被他兇了一下。
唉,可是那一點(diǎn)點(diǎn)虎牙露出來,哪里像是兇。
四下里的竊竊私語不知何時,竟慢慢止住了……
大家屏息盯著那好像隨時要摔倒的少年看,感覺,被可愛到了。
我恨方寸,方寸你宗沒了。
小深全神貫注地詛咒方寸,希望他在仙界走一步摔一跤。
可惜這么走神,摔跤的只是他自己而已,踏過門檻時,小深腳下一絆,徹底失去平衡,向前撲去。
摔肯定摔不死,不過……
開天辟地以來,有龍因丟臉羞愧而死嗎?
小深閃過這個念頭,但他并未摔倒,而是墜入一個帶著冷冽淡香的懷抱。
小深抬頭,原來是個人族青年,一身白衣一塵不染,面容堪稱俊美,神情淡漠,清冷得好似海上月,山巔雪。
如此來看,這人族的手與清冷的氣度就全然相反了……攬著小深的手臂竟是力道極為深刻。
不過龍鱗何等堅(jiān)硬,小深毫不在意地盯著對方,他很少見人族,眼前這個,他忍不住拿過去遇到的每個人族來對比,都不一樣,再拿同族來比,也大不相同。
青年定定看著小深,好似一瞬,又好似半晌之后,才緩緩松手。另一只手不知何時端著一盞茶,遞給小深。
“喝茶。”
青年的聲音果然也同氣質(zhì)一般清冷無波,但這一舉動實(shí)在貼心。
我對人族又恢復(fù)信心了……
小深心中涼涼的――涼涼的,龍族舒適的溫度。甚至心情都沒那么差了,豁然開朗起來。
接過茶,他想,這個人就不像感情騙子、水域小偷和吹牛逼宗主,又善良又給我水喝,長得還好看。
不錯,適合還債。
現(xiàn)在是旱季嗎?小深看了一眼殿外,就像回自己家一樣自然地坐下,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也不知道先踹,不,送下水,然后迅速回水底等著,撿起來的,算不算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