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旱的季節(jié)，運氣好的話，在你居住的水底等待一陣，便會有人族新娘掉落，撿起沖刷干凈，就可以談情說愛了。
    這是幾乎每條細(xì)龍，都耳熟能詳?shù)目缱鍛賽奂记芍弧?br/>     ――把幼龍稱為細(xì)龍，這也是龍族特有的風(fēng)俗，代表著長輩們美好的心愿。
    為免幼龍夭折，龍族總宣稱族中一個未成年也沒有，只不過有的比較細(xì)罷了。
    因此，小深從長久的沉睡中醒來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的身量，是否由細(xì)變粗了。
    在沉睡期間，他一直保持道體，形同十七八歲的人族少年，秀美可愛，宛如無暇美玉，眼瞳卻是深碧色，眸光流轉(zhuǎn)間，非人的氣息愈發(fā)明顯，絕不會被錯認(rèn)為人族。
    此時化回原形看了看，淡青色的身軀的確增長了很多，多粗不好說，反正小深覺得，也絕不能說細(xì)了。
    小深沾沾自喜，立刻想和他的同齡龍比比粗細(xì)，這也是龍之常情嘛。
    可他很快惆悵地想到，大家早就不在此界了……
    咦，對了，既然現(xiàn)在人間已經(jīng)只有我一條龍了，不管怎么樣，我就是人間最粗的龍??！
    小深的心情變得就像海上的天氣一樣快。
    小深又變回了道體，趴在光滑堅硬的床上，心道只怕是睡了太久，尚無力氣，腦子好像也有點混亂，覺得水質(zhì)也怪怪的，一時又難以思考，也無處問詢。
    他受封處為蘭聿澤，是天下有名的大澤，橫逾千里，連接南北州。
    龍族不似人類，多為單名，前頭可加上居住之地、封地，更便于記憶、了解，比如小深也可叫做蘭聿深。
    他沉睡之處是蘭聿澤深處的水底隱秘洞穴，外族難至。
    龍族掌天下水脈，天生對水族有著威懾與吸引，那些有了些修為的水族，更是樂意時刻跟隨在側(cè)。以龍族呼吸吐納皆蘊含水之正法，接近龍族，他們也受益無窮。
    不過，因沉匿洞底，布下迷陣，哪個都不知曉，水族亦進(jìn)不來，洞內(nèi)空空蕩蕩，唯有夜明珠柔和的光輝。
    搞得小深看上去似窮非窮，住處除了夜明珠和一張床，什么也沒有，這都要怪龍君……
    雖說思緒混亂，但作為一條龍，水波漾動的第一下，小深就察覺到了。
    他盯著石洞入口，下一刻，那里就出現(xiàn)了一名人族的身影，一襲黑衫，外罩紅袍，寬大的兜帽垂下來，只露出半張如玉的面孔，身形挺拔高大。
    人族，居然是人族？！
    小深見過的人族，屈指可數(shù)。
    對了，人族，紅衣，水底……
    小深瞬間好像清醒許多，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新娘吧？真是古老而美好的習(xí)俗啊！
    對未有過這種遭遇的小深來說，驚喜，興奮，感動，忐忑，百感交集。
    新娘卻大概極為驚訝，站在原處半晌未動，盯著他看。
    當(dāng)然，任誰在幽暗的水底看到一個大活人，也會驚嚇。
    小深勉強(qiáng)坐直了一些，想來外頭的迷陣在他醒來后已經(jīng)失效了，才會被新娘找進(jìn)來。
    他也盯著那新娘的半張臉看，鼻子高挺，嘴唇形狀優(yōu)美飽滿，是淡淡的紅色，以龍族的眼光看也極是漂亮。
    當(dāng)然了，龍族的審美范圍向來很廣博，他們?yōu)樘斓亻g的物種繁榮做出了極大貢獻(xiàn)。
    和虎族在一起誕生了狴犴，與熊生貔貅，與龜生p粒佑鐘兇櫻佑鐘興錚煌鬧腫寰統(tǒng)魷至恕
    所以擁有龍族血脈的族類不知凡幾，濃淡不同罷了。
    故事里沒有提到撿人族新娘的細(xì)節(jié)，小深只能自己試探，主動打破沉默。
    “你既穿著紅衣入水，是來做我的新娘么？”
    “新娘？”紅衣新娘的音色低沉，帶著幾分慵懶，因在水中，有些模糊失真，也因此，模糊了其中的情緒。
    而且怎么聽，都像是男的。
    這應(yīng)該是故事里沒涉及的細(xì)節(jié)，新娘有男有女，好像也說得過去。
    但此時小深也不好反悔，只能故作嫻熟地道：“不過，我也不是隨便收下新娘的。”
    新娘面色古怪：“？”
    小深：“所以我得先問問你……”
    這么蒙著紗，加上對人族認(rèn)識不多，沒見過幾個人族，小深想了解一下對方的年齡，畢竟，據(jù)說人族成婚早，但他們龍族可是相反。
    只是，介于前文已介紹過的種族習(xí)慣，小深開口說的是：
    “你有多粗？”
    ――開口問粗不問細(xì)，這是禮貌！
    不能說你多細(xì)吧？
    新娘：“…………”
    不知道為什么，水中的新娘身形都好像晃了晃。也可能晃動的只是水波。
    新娘恍惚：“你說什么？”
    “就是，”小深這才想到對方可能不太懂，他人族語言遠(yuǎn)不能說精通，想想人族的措辭，“你多大？”
    好像也沒錯，但是……
    新娘身形劇烈一晃。沒錯，這回可以肯定了，的確是新娘在晃，不是水在晃。
    但很快，水也開始晃了，晃得厲害，白海砂床都搖動了起來。
    也不知何人在動手，怕是了不得的修者，動靜這樣大。
    新娘本是氣息淡漠宛如隨處可見的水草毫無存在感，幾乎形同凡人，這一瞬間卻倏忽凜然宛如出鞘利刃！
    “……夫君，”他說到這兩個字時，嘴角微翹，聲音中已染上幾分曖昧的笑意，抬手旋了旋手腕上一只素銀環(huán)，“你先等等?！?br/>     說罷，他又往外頭去了，真是來去匆匆。
    小深聽到“夫君”兩個字，身體已酥了一半。
    哇，人族這么奔放的。
    但很快，小深就發(fā)現(xiàn)了，身體是真的酥了一半。
    低頭一看，兩只細(xì)細(xì)的足踝上，不知何時各套著一圈素面銀環(huán)，和新娘手上的一模一樣，看似平平無奇，甚至一點靈力波動也沒有，卻禁錮著他的力量。
    調(diào)動靈氣，已不聽使喚！
    他原本以為，是睡了太久，才會乏力……
    不妙。
    這樣的法器，形制很多，名稱也各不相同，作用是一樣的，將對方鎮(zhèn)壓，然后收服，成就不平等的從屬關(guān)系。
    且要把這法器悄無聲息套在一條龍身上，絕非一日之功，迷陣恐怕早就被破了。
    新娘不老實……不對，那根本就不是新娘！
    是個早就潛入這里，想對他不軌的家伙，銀環(huán)和他手上的相同，絕不會錯，他竟以為是剛掉下來的新娘。
    常人應(yīng)當(dāng)看不出小深的龍身，但總歸看得出是個強(qiáng)大的存在，而這人竟膽大包天，趁虛而入。
    只是小深忽然醒來，禁制還未完全成功，否則，那人完全不用顧忌，直接命令他跟隨自己離開就是了。
    小深眼圈都要紅了，被新娘欺騙了感情，還身受禁錮，氣得捏拳，柔嫩的手一砸，身下整塊白海砂做的大床被磕得四分五裂，楚楚可憐地道：
    “我已經(jīng)是條廢龍了……”
    按理說，正因為是水上隨便掉下來的，也不能保證每一個新娘的質(zhì)量吧，這大約也是故事里無暇提及的細(xì)節(jié)。
    但對于一條剛脫離細(xì)的龍來說，還是不大能平靜接受。
    如果讓同族知道，一定也難以置信，小深還有這一天。
    從他只巴掌那么粗起，就無師自通搶其他細(xì)龍的食物，還要把人家打成死結(jié)了。俗稱霸王龍。
    小深躺在一堆白海砂的廢墟中，試著解開銀環(huán)，卻是徒勞無功，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設(shè)計，看似毫無花俏，卻巧妙地阻擋著他，以他自己的靈力對抗他，外力摧殘不得，只會傷了自身。
    水底仍在晃動，外頭有修真者在斗法，也不知是新娘和什么人對上了。唉，希望他被打死。
    小深嘗試許久，晃動已停止，他心中驀然一松……
    那人輸了。
    小深心頭一閃而過這個念頭。
    禁制還未完全形成，但他也有些許感應(yīng)。
    小深腳下輕踩，身體已隨著水波游出洞外，速度極快。雖無靈力，但龍族游水是天生自然的本事。
    他隱隱覺得周圍的環(huán)境不大對，水底沉著不少人族的東西。在他入睡前，他的大澤周圍是沒有人族聚居的。這么多年過去，世事變遷，又搬來了人族也有可能。
    只是，這些人族難道沒事就喜歡帶著東西在大澤上丟么？
    看，居然連新鮮菜根都有。
    小深才游到一半，自水上也下來了一個人族，雙方一相遇，皆是一愣。
    對方穿著青衣，兩鬢霜白，身形清瘦，面容卻是年輕清俊的，他仔仔細(xì)細(xì)打量小深。
    眼前的少年渾身只穿著一件殘破的玄衣，腰間一條玉帶倒是完好如新，玉帶甚寬，束在腰上也就更襯得少年人的纖瘦了。
    少年眉宇間好似還有幾分稚氣，但那雙深碧色的眼瞳，因仰看過來，折射著水底的光與碧波，攝人心魄。
    雖是人形，卻無人氣。
    少年赤著雙足，細(xì)細(xì)的腳踝套著兩只馭靈環(huán)，簡潔甚至樸素的銀環(huán)襯著雪白的肌膚，竟叫人覺得驚心動魄，銀環(huán)形制和方才的紅袍人手上的一般無二。
    看他在水底也呼吸自如，應(yīng)當(dāng)是水族，只是化作了道體，看不出原形，又被馭靈環(huán)壓制，氣息微弱得可憐，實在惹人憐愛。
    這必然就是祖師在遺言中所說之人，為首的青衣人心道。
    “小道友，可是要逃？別怕，那個給你套馭靈環(huán)的人布下的法陣為我所破，已逃遁而去了?！鼻嘁氯藟阂肿?nèi)心的波動，朗聲道。
    小深剛剛才被混蛋新娘欺騙了感情，正是警惕的時候，他看著這突然出現(xiàn)的人族修者，“這么說，是你救了我？真巧啊?！?br/>     放在早一天前，他見到人族，也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
    青衣人聽他語帶懷疑，腔調(diào)還有些古怪，聽不出哪里的口音，并不介意，知道少年逃過一劫，必然正驚魂未定，只爽快地道：“鄙人可以心魔起誓，對小道友毫無惡意，你無需擔(dān)憂?！?br/>     小深訝異他的坦誠。
    青衣人又道：“但其實也并非巧合，說來都是機(jī)緣，我乃羽陵宗主謝枯榮。五千年前，本宗開山祖師方寸真人飛升前曾留下一卦，叫后世繼任宗主于此年，此日，此時，來此地搭救一受困者。我應(yīng)言而來，果真發(fā)現(xiàn)有人在此設(shè)陣。”
    他語氣波動，引以為傲。
    方寸真人大才大德，五千年前的預(yù)言，到今日，半分不差！
    遠(yuǎn)隔時光，他受祖師指點來到此城，還就真的遇到了一個需要搭救的水族少年。
    謝枯榮態(tài)度好得出奇，也正是因為這道遺命來自祖師，少年與羽陵宗，淵源頗深啊。
    羽陵宗？方寸真人？都沒聽過。
    小深只覺莫名其妙，我跟這人族的什么祖師無親無故，他干嘛特意叫子孫來救我。
    此人術(shù)算倒是出神入化，可為什么啊。
    不可能連他是龍也算得出吧，何況此人的傳人也不像知道他真實身份。
    “多謝?！毙∩畈淮笙牒退蚪坏?，即使他立了誓。繼續(xù)向上游，相比起這些莫名其妙來救他的人，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疑惑，他的水域到底怎么了，那才是真正至關(guān)緊要的。
    小深這么渾不在意地往上游，謝枯榮心中暗道，天下人聽到羽陵宗，鮮有平靜無波的。偏偏祖師指定的這少年，竟無動于衷。
    “咳?！睂Ψ?jīng)]邀請，謝枯榮卻也跟著踏波向上，“小道友，你現(xiàn)在被馭靈環(huán)所縛，可有去除之法？還有，繼續(xù)留在這里，也不太安全吧，那紅袍人行蹤隱秘，術(shù)法古怪……”
    叫外人看到羽陵宗的宗主這樣厚顏，大概會懷疑是幻境吧。
    對少年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但對謝枯榮來說，從他繼任宗主起，知曉代代相傳的、和這少年有關(guān)的隱秘遺命，已經(jīng)數(shù)百年了，也想過了無數(shù)次自己到底要救什么人，為什么。
    雖然祖師寥寥數(shù)語，只留下搭救的任務(wù)，眼下，謝枯榮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無法轉(zhuǎn)身就離開。
    這個他等待了幾百年的人，到底是怎樣的？
    言語間，小深已到了水面，他踩在水面向四周一看，傻了。
    周圍岸邊盡是民居，距離近到能看清門上的春聯(lián)，遠(yuǎn)處更有城樓，巍巍峨峨的宮殿，雕梁粉壁，分明是座人族聚居的大城。
    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都能清晰地看到人族居住的痕跡，而非廣闊的水面。
    當(dāng)年浩浩渺渺的蘭聿澤，竟成了口小小的寒潭，旁邊還有石碑，上寫：王家潭……
    ？？？
    我水呢？我水呢？？
    龍君分封給我的水域為什么只剩這么一點了洗腳都不夠……！
    便是滄海桑田，也不至于如此。再說，龍族還能不知道自己的水脈幾時干涸么？
    現(xiàn)在想來，恐怕這也是被新娘得手的原因之一。
    作為大澤之主，水沒了，小深的力量多少也被影響了。
    他失魂落魄地想，我以后再也做不成蘭聿深了，是王家深……
    好難聽的稱呼，小深哭了。
    “小道友放心，這滿城百姓只是被紅袍人迷倒了，我?guī)Я藥酌茏忧皝?，正在破法，過后他們自然會蘇醒，想來是那紅袍人怕正式收降時動靜太大?！敝x枯榮道。
    他還以為小深盯著民居看，是在疑惑這樣一座大城沒有絲毫人聲，太過安靜，故此出言解答。
    小深顫聲道：“這里……不是蘭聿澤么？”
    謝枯榮看了他一眼，略帶疑惑，不動聲色道：“你說古蘭聿澤？此城在五千年前，確實還是一片汪洋大澤。說來與我羽陵宗也頗有淵源，祖師爺方寸真人途徑一州，發(fā)現(xiàn)那里連年天災(zāi)不斷，百姓苦不堪言，他便做了一件好事?！?br/>     小深木偶般轉(zhuǎn)過來，定定看著他：“……什么？”
    “你沒聽說過？祖師將大澤之水抽去十之八九，成了一片沃土，把一州百姓皆安置于此，他們休養(yǎng)生息，連綿數(shù)千載，繁榮至今，已成一國之都。”
    謝枯榮傲然道：“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這山河地理皆是生成于天，卻發(fā)揮于圣！方寸祖師，以人身逆天地而行，可堪為圣啊！”
    小深：“………………”
    把分封水域都弄丟了，還被人族在他的地盤上建國，他還算什么龍……
    都怪人族，人族真不是好東西，一個偷我，一個偷我的水。
    難怪大家素不相識，方寸卻留言讓人來救他……這樣就夠了嗎？夠了嗎？？
    方寸你欠我的用什么還！??！
    謝枯榮說罷，只見小少年一副心潮澎湃的樣子，心說少年再冷艷，也是水族。凡是水族，聽到祖師這般事跡，哪能不激動佩服。就是不知少年身為水族，怎會連這件事也沒聽說過。
    “呵呵，如今凡人間流傳，此地有龍脈，當(dāng)年真人才會叫他們移居此處，后成十朝古都，其實不過穿鑿附會罷了。”
    他淡淡指點，總算是恢復(fù)了宗主的豐采。
    少年：“……”
    少年怕是見識不多，大受震撼，接著發(fā)問：“那當(dāng)初抽走的水……去哪兒了呢？”
    謝枯榮一笑，“這千里之水，乍然裝在哪處水脈，也會引起觸天巨浪，甚至改變周遭地貌啊，再者說，我宗門中多有修習(xí)水法的弟子，祖師就將大澤之水都帶回羽陵了?！?br/>     小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