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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殺人者的秘密

    這天夜里死去的人是鎮(zhèn)上的梯瑪。梯瑪原是生活在武陵山區(qū)的土家族的口語,意思是指敬神敬菩薩的人,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巫”或“巫師”。武陵山區(qū)位于湘鄂川黔四省接壤處,距沉睡谷數(shù)百公里,相傳乾隆年間,那陳姓官吏被充軍發(fā)配至沉睡谷地區(qū)時,在這里生活的就是土家族人。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滄桑,沉睡谷里的土家族人已經(jīng)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了,但是,土家族的一些民風(fēng)民俗卻被保留下來。
    梯瑪就是土家族中的巫師,沉睡谷的梯瑪名叫田央宗。三年前,他的父親過世后,他便成為沉睡谷新的梯瑪。每年的秋收以后到次年開春,是梯瑪活動的旺季,在巫祀不繁忙時,梯瑪也和正常人一樣生活勞作。梯瑪?shù)纳袷ヂ氊?zé)主要包括主持群體性的大型巫祀活動、主持以家庭為單位,以求嗣、祈福、禳災(zāi)、贖魂為目的的巫祀活動和求神問卜與行巫醫(yī)。這些年梯瑪活動已經(jīng)大大減少,大的巫祀活動很多年都不舉辦一次,但很多鎮(zhèn)上的人有了病,還寧愿去看巫醫(yī)。
    這位田央宗梯瑪頗有些神通,他在父親去世繼任梯瑪不久,便有一位母親帶著三四歲大的男孩來看巫醫(yī)。小男孩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滿頭都是汗珠子,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田央宗梯瑪摸摸孩子的前角肚子,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兩三分鐘后,他說:“不要緊,把孩子抱回去,對屋當(dāng)頭射三箭,然后灑點水飯,就會好的。”第二天這位婦女專程登門感謝,那小男孩當(dāng)晚便醒了過來。
    又有一次,田央宗為一個剛生下來七八天,突然口吐白沫,差點沒氣的女嬰趕白虎。他接過女嬰家人事先準(zhǔn)備的紅冠紅毛大公雞,咬破雞冠,取雞血涂在女嬰前額,然后一手拿雞和桃樹枝,一手把水泡過的大米小米從屋里往外撒,口中念念有詞,邊撒米邊不斷揮舞桃樹枝做驅(qū)趕狀。大約兩小時后,梯瑪說白虎已經(jīng)被趕走,那女嬰也逐漸恢復(fù)了神智。
    經(jīng)此兩件事后,田央宗梯瑪在沉睡谷中,贏得了人們的信任和尊重。
    但現(xiàn)在,年輕的田央宗梯瑪卻死在了自家門前的小巷里。這個消息飛快在沉睡谷中傳開,人們大清早便從四面八方向梯瑪家涌去。
    梯瑪死狀極慘,他胸前被人捅了不下十刀,臉部也有多處被刀劃過的痕跡,而致命傷卻是割喉一刀。梯瑪?shù)难炯t了十塊青石板,他的整個尸體,都躺在血泊之中。
    涌來的人們變得憤怒了,因恐懼而憤怒。
    殺死梯瑪?shù)娜耍欢ㄊ悄Ч恚?br/>     有人高聲喊出了夜叉的名字,有人大叫“我們的先人能殺死他,我們就能再殺死他一次”。更多的人摩拳擦掌,要聯(lián)合起來對付夜叉。
    如果行兇的人就是夜叉的話,他已經(jīng)連續(xù)在鎮(zhèn)上殺了三個人,但他實在不該選擇梯瑪作為目標(biāo),梯瑪在全鎮(zhèn)人的心目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梯瑪家門前的小巷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群情激奮,一時場面頗為喧鬧。
    就在這時,梯瑪十二歲的小兒子突然站了出來,用種悲痛且仇恨的聲音大聲道:“殺死梯瑪?shù)牟皇且共妫且粋€外鄉(xiāng)人!”如果說對付夜叉還能讓很多人心生懼意,那么現(xiàn)在,大家便再無所懼了。
    十二歲的梯瑪之子再說:“我認(rèn)識那個外鄉(xiāng)人,我知道他住在哪里!”于是,十二歲的梯瑪之子一下子成為全鎮(zhèn)人的領(lǐng)袖,大家擁著他,浩浩蕩蕩地走出小巷,走過鐵索橋,走進(jìn)鎮(zhèn)東的另一條小巷,然后停在一個門前。梯瑪之子一揮手,人們便如洪水般涌進(jìn)狹小的院落,進(jìn)不去的人便把這座房子圍得水泄不通。
    一對驚懼的老年夫婦問清了原委之后,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幾個精壯的男人沖進(jìn)了西側(cè)的廂房,在屋里,見到了一個不算高大卻異常強壯的男人。那男人顯然對發(fā)生的事缺少必要的心理準(zhǔn)備,還未開口,便被眾人打翻在地。那幾個沖進(jìn)去的男人不停地毆打那個外鄉(xiāng)人,直到他躺在地上,不能動彈。
    于是,外鄉(xiāng)人被五花大綁推出了門,還有些人不解氣,在屋里亂砸一通方才罷手出門。
    人群已經(jīng)占據(jù)了整條小巷,那外鄉(xiāng)人出門時,又遭到了新一輪的毆打。
    有人指著他大聲叫:“他還有幾個同伙,現(xiàn)在也在鎮(zhèn)子上。”于是,群情激奮的人群押著那外鄉(xiāng)人,再次浩浩蕩蕩地出現(xiàn)在小街上,這回他們的目標(biāo)就是位于小街中段的夜眠客棧。
    也許是鎮(zhèn)靜劑的作用,唐婉直到清晨才悠悠醒來。
    先是她的手顫動了一下,接著口中叫了聲譚東的名字,然后她才睜開眼睛。出現(xiàn)在她眼中的不是譚東,而是沙博。她驚異地“咦”了一聲,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還緊緊握著沙博的手。她慌忙縮回手,臉上已變得通紅。
    “你醒了。”沙博柔聲說,雖然一夜未眠,但這一刻,他的臉上也泛上紅潮。
    “我怎么會在這里,譚東呢?”唐婉問。
    沙博遲疑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唐婉的這個問題。唐婉等不到他的回答,飛快地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還穿著睡衣。她驚疑地雙臂抱在胸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譚東到底去了哪里?”這是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沙博便帶些歉疚地看著她,好像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一般。唐婉鎮(zhèn)定了一下,想起昨夜似乎做了一個噩夢,她在夢中再次被那黑影追趕。她不停地跑,在那條小街上,她依稀看到迎面有兩個人跑來。
    “難道,難道夜里發(fā)生的不是在夢中?”她臉上的驚懼更濃了。
    “你在夢里都夢到了什么?”沙博輕輕說,“不要害怕,你現(xiàn)在跟我們在一起,你是安全的。”秦歌這時也走到床邊,微笑著跟唐婉打招呼。
    唐婉稍稍放下心來,但她隨即想到了件讓她更加恐慌的事情:譚東不見了,如果昨夜發(fā)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她半夜醒來,譚東便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
    淚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她喃喃地道:“他走了,他終于丟下我了。”她想起傍晚時譚東的異常,那株被他一腳踩入泥中的梔子花,他立在花邊略顯傴僂的背影,她絕望地**了一聲,身子隨即又開始顫栗。
    沙博雙手擁住她的肩膀,他不知道面前這個女孩的情緒怎么會在這瞬間會變得如此激動。他手上用力,使唐婉能夠面對著他:“現(xiàn)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譚東走了,再沒有人可以保護(hù)我了。”唐婉嘶聲叫。
    “這里每個人都會保護(hù)你!”沙博也重重地道,他忽然捧起唐婉的臉頰,逼迫她緊盯著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這是個法律社會,沒有人可以隨意傷害別人。就算有,這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好人,他們都會來保護(hù)你,讓你不受傷害。但是,這一切都要你自己先振作起來,沒有人是天生的弱者!”唐婉怔怔地聽著,眼中的淚水卻還如雨般落下來,身子因為哭泣而不停地抽搐。沙博再輕輕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陪你一塊兒去找譚東好不好。”唐婉重重地?fù)u頭,想說譚東已經(jīng)離她而去了,但哽咽讓她說不出話來。繼而她又不住地點頭,她還想著能找到譚東,問他怎么忍心拋下自己。
    那邊的秦歌去衛(wèi)生間拿了條毛巾,過來遞給唐婉,然后拍拍沙博的肩膀,低聲說:“還是讓她獨自平靜一下吧。”沙博猶豫了一下,這才站起來。
    這時,敲門聲響起。床上的唐婉神情一振,竟然在瞬間恢復(fù)了力氣。她翻身赤腳下床,不容秦歌沙博阻攔,已到了門口。她的口中叫著:“一定是譚東看到我不在來找我了,一定是。”門打開,唐婉呆呆地立著,繼而身子一軟,幸好秦歌沙博已到她跟前,一起將她扶住。唐婉的臉上,又已經(jīng)充滿驚懼。
    門外站著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竟然是那個瘦子。
    “你來干什么?”沙博沉聲問,不知覺中,他竟對瘦子也生出了些敵意。
    “來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什么真相。”沙博說著話,扶唐婉回床上坐下。他擋在唐婉身前,“現(xiàn)在我只想知道,你到底為什么會來到沉睡谷。”唐婉似已被驟然出現(xiàn)的瘦子嚇得傻了,她呆呆地坐那兒,無聲地流淚。
    秦歌上前一步,低聲對瘦子道:“我們出去談。”“就在這里,我必須當(dāng)著她的面。”瘦子一指唐婉,“我覺得有些事情,她有權(quán)力知道。”“這得問問她愿不愿意聽你說。”秦歌聲音里也帶上了些敵意。
    沙博轉(zhuǎn)身向著唐婉,柔聲道:“你愿意聽他說嗎?”唐婉毫無反應(yīng),仍在繼續(xù)無聲地流淚。
    秦歌便上前伸手做個請的手勢:“如果你真想跟我們說些什么,那就跟我出去,她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實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告訴她真相,就是在幫她,你們這樣一味的只在表面上維護(hù)她,其實是在害她。”瘦子說,“我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我知道如何給病人治病。”“你是醫(yī)生?”秦歌脫口而出,“那沙博床上那張紙條?”“是我留下的。”瘦子坦然承認(rèn)。
    “那你知道昨天夜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瘦子點點頭:“我以為你們發(fā)現(xiàn)紙條后,能早點去找她,這樣,不用我說,你們就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你們的動作實在太慢。”“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秦歌口氣已經(jīng)緩和下來。
    那瘦子看了一眼唐婉:“我來找你們,就是想告訴你們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現(xiàn)在卻必須知道,她,”他再指一下唐婉,“是不是也像你們一樣想知道。”唐婉忽然用力點了點頭,那么用力,眼簾上的淚都被甩得飛了起來,落到邊上沙博的臉上。“我想知道。”唐婉說。
    瘦子向著唐婉走近一步:“但是,在我說出真相之前,你卻必須要先做一件事。”“什么事?”沙博搶著道。
    瘦子不理沙博,只是目光陰沉地盯著唐婉:“你必須先向我道歉,這樣,你我才都能得到解脫。”“道歉?”唐婉疑惑了,邊上的沙博和秦歌都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們公司的電梯里,那時,你和一個叫袁莉的女孩在一塊兒。”唐婉一下子便明白了,她沒有猶豫,立刻輕聲道:“對不起,如果那時我們傷害到了你,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瘦子沒有說話,怔怔地盯著唐婉,半晌,忽然長長嘆息一聲,目光終于變得柔和起來。他說:“原來原諒一個人會讓人變得這么輕松。”唐婉也怔了怔,她再看那瘦子時,忽然再沒有了以前那種恐慌的感覺。她似乎明白了瘦子那句話的含義,又似乎還不全懂,但這樣已經(jīng)足夠了。
    瘦子轉(zhuǎn)身,向后退了兩步,居然再不看唐婉,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坦然起來:“你們想知道我為什么會到沉睡谷來,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就是因為她。她曾經(jīng)在電梯里跟她的一個同事譏誚過我,所以,我一定要報復(fù)。”“就因為她取笑過你,你便千里迢迢跟到這里?”秦歌不相信地道。
    “是,我曾經(jīng)發(fā)過誓,決不讓任何人譏誚我。所有曾經(jīng)譏誚過我的人,我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袁莉!”床邊的唐婉忽然叫出了這個名字。
    瘦子仍然面向著秦歌:“那個叫袁莉的女孩已經(jīng)死了,你們不要以為是我殺了她,我只是向她施予我的懲罰,結(jié)果,她受不了刺激,自己走進(jìn)了薔薇河。”秦歌忽然就憤怒起來:“誰給你懲罰別人的權(quán)利。”“天!”瘦子重重地道,“因果報應(yīng)是天道運行的規(guī)律,但是,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因都會有果,這就是天的不公。天若不公,那么,我就要自己讓他公。”秦歌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瘦子的話從理論上無可辯駁,這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太多的善在受著惡的欺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只有存在于我們的理想之中。但是,秦歌心里還是覺得瘦子的話有不妥之處,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不妥在何處。
    唐婉呆呆地望著那瘦子,她完全相信瘦子說的話,袁莉已經(jīng)死了,怪不得在那彝家小城,她再見到瘦子,心里會那么恐慌,原來,她那時,便已經(jīng)感覺到了瘦子身上彌漫的殺氣。
    “我不是來跟你們講天的,我要告訴你們昨夜發(fā)生了什么,我想,這也是你們現(xiàn)在急切想知道的。”瘦子說。
    眾人不語,默認(rèn)了他的話。
    “我跟隨她來到這個小鎮(zhèn),因為她身邊有一個男人,我根本沒辦法向她施以我的懲罰,所以,我就每天晚上跑到山上,偷偷監(jiān)視他們倆。”唐婉驚詫地張大了嘴巴,竟似連知道袁莉死去的悲傷都忘了。
    “我在他們租住房子后面的懸崖上,找到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看見他們的窗口。而且,我又在這小鎮(zhèn)上買了一架望遠(yuǎn)鏡,所以,每天晚上,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我的本意,是找出他們的弱點,再伺機下手。但是,就在前天晚上,我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是那個叫譚東的男人的秘密。”瘦子說到這里,忽然停下了,他的心底,又驀地生出一些寒意。
    “那個秘密讓我非常震驚,我忽然就對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我很害怕,我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去車站,打算坐車離開沉睡谷。但是,有些事情你想躲是躲不開的,偏偏那個啞巴司機死了,死在鐵索橋上。我知道這件事后,更害怕了,因為只有我知道殺死啞巴的,不是鎮(zhèn)上人說的什么夜叉。”“那么誰是兇手?”秦歌緊張地問。
    瘦子看了一眼同樣睜大了眼睛的唐婉和沙博,這才沉聲道:“是譚東!”“你撒謊!”唐婉尖聲叫,“譚東不會殺人,譚東怎么會殺人呢?”“你怎么知道兇手是譚東?”秦歌也皺著眉問。其實,他在聽到瘦子說起譚東的名字時,便已經(jīng)認(rèn)定了這必將會是事實。譚東身上的暴力傾向?qū)嵲谔珖?yán)重了。
    “因為我在懸崖上看到了譚東的秘密。”——瘦子在懸崖上看到了什么?
    當(dāng)他醒過來,正在懊喪譚東從視線里消失的時候,譚東忽然再次出現(xiàn)了。瘦子手中的望遠(yuǎn)鏡倍數(shù)挺高,可以清楚地看清譚東的臉。那是張絕對漠然的臉,你從那臉上,看不到任何屬于人世間的表情。他從床上坐起來,腰板挺得筆直,眼睛雖然睜著,但那里面卻暗淡無神,就像一雙死魚的眼睛。
    瘦子已經(jīng)觀察多時,他不能說熟悉譚東,但對譚東慣有的表情還是知道一些的。譚東此刻的反常,讓他生出了極大的興趣,他興奮得握住望遠(yuǎn)鏡的手都在輕微地顫動。
    譚東在窗內(nèi)下床,直挺挺地站在床邊,好像在注視著床上的唐婉。唐婉的頭發(fā)剛好在窗子的底部,瘦子能準(zhǔn)確地知道她在床上的位置。
    譚東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就那么直直地站著,神色漠然,一雙死魚般的眼睛那么長時間竟連眨都不眨一下。這時候,瘦子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了,好像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驀然間,望遠(yuǎn)鏡里出現(xiàn)了一把匕首。
    懸崖上的瘦子緊張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那匕首忽然高高舉起,停留在空中好一會兒,驀然向下刺去,而刺去的方向正是唐婉在床上的位置。
    瘦子忍不住低呼一聲,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是怎樣一幅駭人的畫面。夜深人靜的窗口內(nèi),一個男人舉起匕首向著自己深愛的女人刺去。而他,原本是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hù)她的。
    那匕首忽然停了下來,瘦子睜大眼睛,推測出匕首還沒有刺到唐婉身上。他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目光死死落在那匕首上。
    匕首又停了一會兒,忽然又舉起,然后再重重地落下。
    匕首再次停住。
    舉起、落下,停住,竟在短短時間重復(fù)了五次。
    瘦子一口氣提到嗓子眼落不下去,呼吸因此而變得急促起來。莫大的恐懼這時向他席卷過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都開始輕微地顫栗。
    望遠(yuǎn)鏡里,譚東的臉上似乎有了表情,那是一種茫然,空洞的茫然,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匕首為什么刺不下去。
    終于,譚東放棄了刺殺唐婉,他手中的匕首垂了下去,消失在窗口內(nèi),而他,則緩緩地轉(zhuǎn)身,緩緩地走出了瘦子的視線。他走路的樣子很奇怪,腳步邁出時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氣,落下時卻很快。他走動時,上半截身子紋絲不動,兩只手垂在兩側(cè),連最輕微的擺動都沒有。
    懸崖上的瘦子不敢動,也不能動。他的身子變得冰涼,而且,恐懼在他的心里扎了根,他不知道,如果現(xiàn)在回去,碰上譚東,會發(fā)生什么。
    這就是瘦子上懸崖上看到的一切。
    “你撒謊!”唐婉聲嘶力竭的叫聲已經(jīng)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譚東怎么會要殺我,我是那么愛他,他也那么愛我,我們從生活的城市一路逃到這里,只為了能到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平靜地生活。現(xiàn)在我們實現(xiàn)了我們的愿望,他怎么會要殺我,你這個騙子,你在騙我!”“那么昨天夜里譚東怎么會不在你身邊?”瘦子冷冷地道。
    唐婉愣住了,這問題也是她急于想知道的。但是,她絕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譚東要殺她,譚東居然向她舉起了匕首!
    “你撒謊,譚東不會殺我,絕不會!”她只能用絕望的叫聲來安慰自己。
    秦歌跟沙博都聽得呆了,半晌,秦歌才問:“那你又怎么知道譚東就是殺死啞巴司機的兇手?”“不僅啞巴司機,那個瘋女人也是他殺的。”瘦子頓一下,說,“我剛才說了,我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雖然已經(jīng)好多年不替人看病了,但是,一個人是否正常我還能看得出來。我在夜里看到的譚東,絕對已經(jīng)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他的神態(tài),他走路的姿態(tài),都顯示他患有一種嚴(yán)重的精神分裂癥,而這種癥狀的具體表現(xiàn),用我們通常的說法,就是夢游。”“夢游殺人?”秦歌驚道。
    “你撒謊……”唐婉仍在聲嘶力竭地叫,但叫聲卻已變得沙啞。
    瘦子不理會她的嘶叫,繼續(xù)說:“當(dāng)我看到那把匕首,我就知道他就是殺害那個瘋女人的兇手。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夜里,啞巴司機被殺,我就更確信譚東夢游殺人了。”“你因為看到譚東舉著匕首欲刺唐婉,所以才會想到給我們留下紙條。”瘦子點頭:“譚東雖然匕首沒有刺中唐婉,但是,夢游應(yīng)該是種無意識的行為,我不敢保證他下一個夜晚,是否還能用潛意識控制自己。”“他沒有刺下去是因為潛意識?”秦歌不解地問。
    “潛意識這個詞你們都不會陌生,有些事情游離在我們意識之外,我們根本感覺不到它,但它卻往往會在某些特定時間特定環(huán)境下,對我們的行為起到支配作用。”“他的匕首刺不下去,我想是因為他與唐婉之間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應(yīng)該是在意識能感知的尺度之內(nèi)。”秦歌提出疑問。
    “但是你別忘了,那時譚東是在夢游之中,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那么,清醒時的意識,這時又會反作用于無意識的他,這是唐婉都能幸免于難的主要原因。”“而且。”瘦子猶豫了一下,同情地再看一眼已經(jīng)呆若木雞的唐婉,“夢游中的人,即使在無意識狀態(tài),他的行為,還跟他能感知的意識有一定的關(guān)系。就像我們做夢,民間不是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嗎。”秦歌沙博這時都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倆人俱都回頭看臉色蒼白,面頰劇烈顫動的唐婉,實在不忍心再用語言來刺激她。但那邊的瘦子已徑自說下去。
    “譚東舉刀欲刺唐婉,這必定是他一種真實意愿的表現(xiàn)。”瘦子的聲音里也有了些不忍心的成分,“究竟為什么會這樣,我也百思不解,因為至少從表面看,譚東與唐婉是非常相愛的一對,他們不遠(yuǎn)千里來到這個小鎮(zhèn),并且舉行婚禮,如果不是因為情到深處,他們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推斷與猜測需要一些真實的信息作為依據(jù),但他們顯然對譚東與唐婉之間的情感知道得太少,或許,能解釋這種情況的只有譚東與唐婉本人。
    唐婉已經(jīng)不再哭泣了,淚痕還留在臉上,但淚卻似已經(jīng)流盡了一般。她呆板無神的眼睛,顯示她內(nèi)心已經(jīng)徹底絕望,那種凄楚無助的憂傷,已經(jīng)浸入到了她的五臟六腑、骨髓深處。她像進(jìn)入了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不再感知身邊的一切。
    瘦子心里知道,這是精神崩潰的一種前兆。
    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助她。
    這時,忽然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大家俱都一驚,秦歌過去開門,這回站在門外的,是客棧老板江南。
    秦歌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許多江南的秘密,所以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江南這會兒顯得非常惶急,大家第一次看到他失去了慣有的冷靜。
    “你們快走,鎮(zhèn)上的人正來這里找你們。”他說。
    “為什么來找我們?”秦歌問。
    “因為譚東。”江南知道必須讓他們知道問題的嚴(yán)重性,“譚東殺了人,是鎮(zhèn)上的梯瑪。梯瑪在這小鎮(zhèn)上很受人尊重,大家群情激奮,現(xiàn)在已經(jīng)抓住了譚東。有人說你們是譚東的同伙,現(xiàn)在人群正往這里來。”聽到譚東的名字,唐婉頭微抬,似乎有了反應(yīng),但旋即又低下頭,對一切不聞不問的樣子。秦歌沙博和瘦子一瞬間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但秦歌還是要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譚東殺人,我們可以向鎮(zhèn)上的人解釋。”“如果你認(rèn)為有人會聽你的解釋,那你就留下。我只是來給你們建議的,不能左右你們的行為。”江南搖頭道,“小鎮(zhèn)上連續(xù)死了三個人,已經(jīng)點燃了小鎮(zhèn)人的憤怒和仇恨,在他們的腦子里,法律意識是很淡薄的,如果讓他們找到你們,誰也不敢保證會發(fā)生什么事。”“那么譚東現(xiàn)在怎么樣了?”秦歌問。
    “據(jù)來報信的人說,還活著,但也跟死差不多了。”江南說話間瞄了一眼唐婉。
    唐婉低低地**了一聲,全身再次篩糠樣顫抖。沙博飛快地坐到她邊上,伸手?jǐn)堊×怂募绨颍M量地?fù)砭o她。
    秦歌這時再不猶豫,回身道:“我們收拾東西,離開這里。”沙博脫口而出:“快去叫楊星和小菲。”“他們昨天一早出門,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江南說,“現(xiàn)在別管他們?nèi)チ四睦铮灰辉谶@里,就不會有危險。”沙博心里立刻有了不安的感覺,但現(xiàn)在事態(tài)危急,也顧不上多想。立刻與秦歌收拾東西,那邊的瘦子一直沉默,這會兒突然走到江南面前:“我們能逃到哪里?”秦歌與沙博俱都一怔,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這小鎮(zhèn)地處群山之中,離最近的那彝家小城還有三百多公里。小鎮(zhèn)上的人來這里找不到他們,必定要在鎮(zhèn)上展開搜索。逃出夜眠客棧容易,但出去后,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江南神色也變得沉凝起來,顯然這是一個他也沒想到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面色變得更沉重了些,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來:“沉睡山莊!”——沉睡山莊,傳說中凝聚了無數(shù)魂魄的城堡,如今,難道那里倒要成為秦歌等人的庇護(hù)所?
    ——神秘的沉睡山莊主人,是否會收留這樣一群危難中的人?
    小菲驚悸了一下,接著便驀然醒來。昏暗的燈光從屋頂照射過來,但燈泡瓦數(shù)極小,房間又太大,所以光線里便像融入了薄暮時的陰暗。小菲躺在地板之上,覺出了極深的寒意。那地板也是青石板鋪就,躺在上面,寒氣似乎能滲入到骨頭里,小菲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醒過來,便記起了發(fā)生的事,最后一刻,名叫杜傳雄的沉睡山莊主人,詭異的笑容又浮現(xiàn)在眼前,小菲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隨即便驚恐起來。
    在她的身邊,楊星緊閉著雙目,顯然還未清醒。
    小菲掙扎著爬過去,不住地晃動楊星,帶著哭音叫他的名字。
    這里是哪里?為什么會這么陰冷?現(xiàn)在還是夏天,可是,在這里,有種沁人心脾的寒氣彌漫。小菲還穿著牛仔短褲與白色的無袖短上衣,這會兒,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變得像冰樣寒。而且,小菲全身酥軟,想要站起來似乎都不可能。大概是那酒中的藥性還沒過去。小菲搖晃楊星的時候,眼睛四處逡巡了一番,看到自己身處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這房子足有二百平米,四壁空蕩蕩得竟然沒有一件東西,只在對面屋角處,有一個半人高的木質(zhì)酒桶。幽暗的燈光在屋里飄蕩,那些寒氣竟隱隱約約有了些形狀,它們?nèi)绫煱闩c光線混雜在一處。
    這里到底是哪里?小菲害怕極了,她已經(jīng)在后悔不告訴沙博,便擅自跟楊星來這見鬼的沉睡山莊了。
    還有莊主杜傳雄,那么一個隨和儒雅的人,竟會有一副蛇蝎樣的心腸。
    這里實在太冷了,小菲抱住楊星時,覺出他的身體也是一片冰涼。她便把整個身子都趴在楊星的身上,使勁晃動他的腦袋,一迭聲地喚他醒來。
    楊星**了一聲,然后,胳膊先抱緊了小菲,半天,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這是哪里?”這是醒過來的楊星說的第一句話。
    小菲不說話,趴在他身上嚶嚶地哭了。楊星掙扎著環(huán)顧四周,立刻便明白了自己已身處險境。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和小菲怎么會到了這里。
    “是那個杜傳雄,在酒里下了藥。”楊星怔住了,繼而便更緊地抱住了小菲:“是我連累了你。”小菲惱怒地說:“都到這時候了,你還說這些沒用的話,我們現(xiàn)在得好好想想怎樣出去。”楊星還是歉疚地往下說:“如果不是為了治我的病,你就不會來沉睡山莊。”小菲沉默了一下:“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跟你沒關(guān)系。如果你不想我恨你的話,就趕快跟我一塊兒想辦法離開這里。”楊星盯著小菲,終于點頭。
    倆人掙扎著站起來,相互攙扶著向門邊走去。那門堅固異常,倆人合力推去,憾不動它分毫。他們再察看四壁,竟然都是用石頭砌成。倆人面面相覷,一時呆呆地誰都說不出話來。
    要想從這樣一間石屋里自行脫困而出,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楊星的目光最后落在屋角的酒桶上,小菲會意,倆人立刻攙扶著走過去。那酒桶就是他們昏迷前,杜傳雄帶他們參觀酒廠時看到的那種。在酒桶頂上,居然還有兩個杯子,好像特意為楊星與小菲倆人準(zhǔn)備的一樣。
    “他把我們囚禁在這里,卻留下一桶酒和兩個杯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楊星不解地道。
    小菲也猜想不透,她扶著酒桶蹲下來,看到酒桶底部有一個小小的水龍頭,她擰動開關(guān),一些深紅色的液體便流了出來,帶著些酒香。
    小菲關(guān)上水龍頭時,突然看到酒桶后面有東西,便伸手取出來。在她手上,居然有一把一尺多長的刀。
    楊星把刀接過來,已經(jīng)從錚亮的刀鋒處感覺到了它的鋒利。
    這把刀不會是人遺忘在這里的,但它卻又放在酒桶后面的陰暗處。故意留下刀,又不想他們立刻發(fā)覺,這究竟有什么用意?
    酒桶、杯子、刀,這是杜傳雄留給他們的三樣?xùn)|西。楊星和小菲后來就相擁倚坐在酒桶前,苦苦思索。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楊星忽然覺出了身體的異樣,小菲顯然也有相同的感覺。倆人的肚子在同時咕咕叫了兩聲。
    饑餓感像洪水一樣涌了上來,但這時候,讓他們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小菲還好一點,楊星后來簡直餓得人都躁動起來。小菲想起那次,在鎮(zhèn)上的郎中那里,楊星喝下那瓶酒后,胃口大開,整整在街上吃了一天。她立刻便明白了楊星此刻的感受。
    但此時此刻,有什么東西可以吃?除了那桶酒。
    小菲忽然想到,人饑渴是因為人體內(nèi)缺少一種糖基酸的東西,所以,人在餓的時候,吃幾塊巧克力或者糖,便能暫時抑制住饑餓。而葡萄酒里面,肯定包含糖的成分。
    但是,他們就是喝了葡萄酒昏迷過去的,這桶酒里會不會還有什么古怪?
    她這樣想的時候,楊星已經(jīng)站了起來。小菲奇怪地盯著他,看到他已經(jīng)拿起酒杯,擰開龍頭,接了一杯酒。
    “楊星。”小菲忽然緊張起來,她莫名地覺得有一些恐懼襲來,但她卻不知道那恐懼究竟緣自何方。
    楊星凄然地笑笑:“那杜傳雄為我們留下這桶酒,顯然就是要讓我們來喝。這時候,他要對我們怎么樣,根本不用費這么多事,所以,這桶酒一定沒什么問題。”小菲說不出話來,眼看著楊星將那杯酒盡數(shù)喝了下去。
    她的心頭一片茫然,只覺得莫名的恐懼。她閉上了眼睛,希望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噩夢。
    ①本章節(jié)有關(guān)民俗的描寫參見《中國靈魂信仰》,馬昌儀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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