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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午夜狂奔

    “你有什么事嗎?”沙博充滿戒備地問。
    站在門邊的瘦子沉默不語,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疑慮。
    看到他猶豫不決的樣子,沙博更加警惕了。這個瘦子從到這沉睡谷開始,就幾乎從來沒跟他說過一句話,而且,每日行蹤不定,顯得詭秘異常。再加上他是半道上加入這個旅行團,跟譚東之間又有扯不清的糾葛,所以,對他,沙博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但這天晚上,秦歌剛剛出門,瘦子便出現(xiàn)在了他的門邊,這不得不讓他心生疑竇,且暗中戒備。
    瘦子此刻心里亦是十分猶豫,他本來有些話想對沙博說,但沙博那種不信任的樣子又讓他隱隱有了些受傷的感覺。
    “你到底有什么事?”沙博的口氣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晚上他還要去小鎮(zhèn)上惟一的網(wǎng)吧,為避免江南起疑心,他跟秦歌才不一塊兒去。
    瘦子依然面無表情,他盯著沙博,忽然嘆息一聲,什么都沒有說,便轉(zhuǎn)身走了。沙博惱怒地嘟囔了一句,走到門邊,剛好看到瘦子走進自己的房間。
    瘦子獨來獨往,他一個人住沙博隔壁的一個單間。
    沙博也沒多想,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出門去網(wǎng)吧。
    那瘦子呆在自己的房間來回走動,他已經(jīng)失去了他慣有的冷靜。床上放著他那個旅行包,那根麻繩與望遠鏡都在床上。床上還有一個小巧的工具箱,瘦子忽然到床邊把工具箱打開,里面有許多小格,整齊排列著一些針劑和小藥瓶。瘦子的手輕輕撫過它們,臉上還是猶豫不決的表情。
    他忽然一使勁,把這小工具箱整個兒掀翻在地。
    這些東西他從所在的城市隨身帶來,本以為可以用在唐婉身上,但現(xiàn)在看,顯然他對自己要做的事再沒有了信心。那些針劑與藥瓶滾了一地,瘦子的表情便變得極其痛苦。
    后來,瘦子也不收拾一地的狼藉,緩緩脫去衣服,走進衛(wèi)生間。
    他在鏡子前站住,盯著鏡子中那個骨瘦嶙峋的人,他的臉上充滿厭惡,又滿是仇恨。驀然間,他重重地一拳擊出,擊碎了鏡子。有些鏡子的碎片落在鏡子前的面池上,有些還濺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右拳指骨處,有血滲出來。
    瘦子根本不覺得疼痛,他的眼睛還是盯著那已經(jīng)碎裂的鏡子。那些裂痕讓鏡子里現(xiàn)出了許多個人,他們同樣的支離破碎,殘缺不全,而且,個個全都像麻桿一樣瘦弱。瘦子沾血的手輕輕撫過自己的胸、腋下、肋骨,他的全身在那瞬間都忍不住顫動起來。
    他終于再次忍不住嘔吐起來。
    滿臉涕淚的瘦子最后癱軟在地上,**的身子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隨手從地上摸起一片碎鏡片,緩緩地從胸前劃過,血絲立刻滲了出來。它們跟隨抽動的身子一塊兒顫動,像一條在他身上舞動的蛇。
    那些蛇舞動過后,瘦子便恢復(fù)了平靜。他默默地洗干凈身上的污穢,再用酒精棉擦拭傷口,然后穿上那身黑色的衣服。
    這么瘦的人實在不該再穿黑色的衣服,但他喜歡黑色。黑色象征永恒的黑夜,而他卻可以在夜里隱藏自己,像一個夜的精靈。
    黑衣人又將那個旅行包背在身上,走出夜眠客棧。
    他顯然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所以他的步子邁得堅定而又果斷。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小街之上,仿佛已完全融進黑色的夜中。
    今晚的天空幽藍得像一汪寂靜的潭水,那些璀璨的星光在天上,猶如在水中。沉睡谷的空氣里有種讓人微醺的清新感覺,它讓唐婉的心情出奇地開朗。
    譚東在院子里挖坑,他**著上身,露出一身結(jié)實健壯的肌肉。唐婉坐在門廊下,微笑著看著譚東。譚東今天出門,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花卉商店里,有一盆一尺多高的梔子花。譚東欣喜若狂,毫不猶豫地把花買下。然后,傍晚時,他跟房東夫婦說了一聲,便開始在院子里挖坑了。
    唐婉看著譚東認真的樣子,在后面輕輕笑了笑:“梔子花還那么小,你為什么要挖那么大的坑?”“你不知道,梔子花的生命力非常頑強,現(xiàn)在你看它這么小,再過幾年,它就會長成一株梔子花樹,它會比你的人還高。”譚東挖好了坑,將事先準備的山土填到坑里,再將那盆小小的梔子花移到坑里。那株梔子花異常嬌弱的樣子,和它周圍那么大一片新土比較,還有點孤單的感覺。譚東洗了手,站到唐婉的身邊。
    “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我們家就有一株很大的梔子花樹,它比我的人還高,枝葉茂密得兩個人都抱不過來。春天的早晨,我一覺醒來,會發(fā)現(xiàn)梔子花樹那碧綠的葉子間,已經(jīng)生出了無數(shù)朵潔白的花,它們的清香會彌漫在整個院子里。那時候我上學(xué)之前,總會摘上許多梔子花塞在書包里帶到學(xué)校,因為那些花,我簡直成了班里最受女生歡迎的男生,她們圍在我的周圍,每個人都對我露出微笑,她們都怕我不給她們花。那整整一個上午,教室里都會彌漫著梔子花的香氣,就算是再嚴肅的老師,走進教室,臉上也會露出微笑。”唐婉拉住了他的手,微笑著說:“你現(xiàn)在又有一株梔子花了,幾年之后,它又會枝繁葉茂。”譚東情緒出奇的好,他溫柔地撫摸唐婉的長發(fā):“這是我們的梔子花樹。”“以后每一個春天的早晨,我都要你為我去摘些梔子花放在我的床邊,我睜開眼便會看到它們。”“還有我,你睜開眼的時候,我一定會守候在你身邊。”這是個美好的夜晚,美好得讓唐婉想到了“幸福”這個詞。能夠和自己愛的男人,在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的小鎮(zhèn)上,安安靜靜地生活,唐婉真的感到很滿足了。當然,這滿足之中還有一絲陰影,但那些陰影終究會過去,就像那個瘦子,他不會永遠呆在沉睡谷中。那之后,他們就真正成為沉睡谷的居民了,再沒有人認識他們,他們將會在平靜與幸福中終老一生。
    唐婉的快樂就是譚東的快樂,他顯然受唐婉情緒影響,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但是,這一切,忽然在一瞬間就全都改變了。
    唐婉在屋里洗完澡,穿上衣服出門去找譚東。譚東那時便怔怔地呆立在那株纖細的梔子花面前,不知為什么,譚東的背影忽然就讓唐婉的心里蒙上了層陰影。
    譚東不知道已經(jīng)這樣站了多久,他的背影看起來似乎傴僂了許多,而就在剛才,他赤膊挖坑時,滿身還都顯示出一種強健的力量。唐婉慢慢走過去,站到他的身邊時,他都恍然不覺。唐婉看到他滿臉蕭瑟,竟似像在短短時間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譚東。”唐婉膽怯地叫他的名字。
    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唐婉,居然仍然滿臉蕭瑟。
    “你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唐婉聲音里已經(jīng)有了些顫音了。
    “我在想,這梔子花真的會長成一株梔子花樹嗎?”譚東緩緩地說,那聲音從他嘴里吐出來,陌生得卻像來自遙遠的不可測的空間。
    唐婉全身在瞬間變得冰涼,她用力握住了譚東的手,感覺不到昔日讓她滿足的力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告訴我,告訴我好嗎?”“沒有梔子花樹了!”譚東忽然重重地叫。
    他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唐婉說過話,唐婉恐懼得怔在那里說不出話來。譚東忽然變得焦躁起來,情緒激動。他喃喃地念嘮:“沒有梔子花樹了,這棵小小的梔子花怎么能長成梔子花樹呢,長成一株梔子花需要好多好多年的時間,誰知道這么長時間中會發(fā)生什么呢。”“你說什么。”唐婉從后面抱住了譚東的腰,“好多好多年算什么呢,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一定會等到它長成梔子花樹的。”“沒有梔子花樹了!”譚東再次大聲地叫,已經(jīng)有些歇斯底里了。他只輕輕用力,便掙開了唐婉的擁抱。他驀地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在那新栽不久的梔子花上,只一腳,便將那根纖細的花枝踩斷,腳在上面重重輾過,不多的幾片花葉便完全陷入到松動的泥土之中。
    唐婉被嚇得傻了,她呆呆在立在一旁,眼淚飛快地從眼簾里滑落下來。她的整個身子都因為恐懼而不住地顫栗。
    譚東回身,盯著唐婉,似乎唐婉的恐懼驚醒了他,他激動的神色里帶上了些歉疚。他沖著唐婉擺動雙手,似乎想要解釋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些聲音在他的喉嚨里打滾,卻終于還是跌落回去。
    唐婉一邊顫抖一邊流淚,那模樣凄婉到了極致,無助到了頂點。
    譚東終于無法控制自己,他驀然轉(zhuǎn)身,一語不發(fā),便拔腳狂奔。唐婉驚愕過后,追到門邊時,譚東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外面的小巷里了。
    “譚東!”唐婉無力地叫一聲,身子也癱軟下來,需要倚靠墻壁才能站穩(wěn)。
    大約一個小時之后,譚東渾身濕淋淋地回來。他剛才急奔而出,想也沒想,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只覺得胸中有股力量激蕩得他幾欲瘋狂。他知道那是什么,卻無力與之抗衡,如果能有一種辦法讓他徹底解脫,他會毫不猶豫選擇讓自己得到解脫。他在錯綜復(fù)雜的小巷里奔跑,邁上幾級臺階,鐵索橋居然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他沒有停留,直奔到橋上。
    站在橋中央,譚東劇烈地喘息。
    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倒映出唐婉的面孔,譚東的心都疼得抽搐。他寧愿死也不愿意失去唐婉,但是,為什么有些時候,人必須做出一些與自己的意愿相悖的事情呢。水光中的唐婉漸漸消散,譚東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聲,心中的悲憤竟再難抑制,他縱身從橋上跳了下去。
    從高山上流下來的河水異常清冷,譚東奮力劃動雙臂,迎著水流的方向,逆流而上。不知道游了多久,譚東身上力氣用盡,他仰躺在水面上,任河水載著他隨波逐流。
    后來他睜開眼,居然又看到了鐵索橋在夜空中一閃而過。唐婉的影子又在夜空中浮現(xiàn)。他立刻想到,唐婉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個人呆在家里,沒有他的陪伴會害怕的。
    譚東游了回來,帶著對唐婉的牽掛和憐愛。
    唐婉平躺在床上,面無表情,也沒有了生氣。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屋頂,好久動都不動一下,像個死人。譚東心疼了,蹲在床邊抱住唐婉,連聲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唐婉無聲地流淚,她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回來,我都會原諒你的。”譚東眼中也流下淚來,他更緊地抱住唐婉,似要把她整個人融入到自己的身體里去。
    夜越來越平靜,孤燈下的這一對戀人,相擁而泣。
    深夜,沙博與秦歌從網(wǎng)吧回夜眠客棧。一路平靜,那神秘的白衣女子再沒有出現(xiàn)。為了不讓江南疑心,秦歌先沙博十分鐘回到客棧,江南照例又在燈下夜讀。秦歌與他打招呼時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過去坐到他的邊上。
    “江老板怎么看都不像是生意人。”秦歌說。
    江南“哦”一聲,似乎來了興趣:“你們當記者的見多識廣,照你看我不像生意人,像做什么的呢?”“像個做學(xué)問的,文化人。”江南笑道:“你是不是看我成天抱著本書坐在這里,才會有這種感覺?”“那倒不是,文化人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zhì),即使有一天他棄文從商,或者從事別的職業(yè),但身上那種文化味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你這是高抬我了。”江南搖頭苦笑,“如果說我身上還有什么味的話,那就是腐朽的味道。”他頓一下,再接著道,“在這小鎮(zhèn)上生活得平靜恬淡,但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活著的樂趣。如果再讓我重新選擇,我一定不會選擇生活在這里。”“江老板以前的生活一定過得非常風光吧。”秦歌說。這時,他忽然注意到桌上還放著一本財經(jīng)雜志,封面上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老人微笑著沖鏡頭揮手致意,雜志邊上,還零星掉了好幾根頭發(fā),便忍不住朝江南的頭上看了一下。江南的頭發(fā)好像比第一次見到時稍微稀薄了些,如果不特別注意,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秦歌撿起桌上的頭發(fā),遞到江南面前:“你掉頭發(fā)了,可是心里有什么心結(jié)打不開?”江南怔了一下,他兩根手指也拈起根頭發(fā),舉在眼前,苦笑道:“這些日子,頭發(fā)真的掉了不少,我想我是不是病了,也許,我真該抽空去山外的醫(yī)院檢查一下了。”“江老板的手很有些與眾不同。”秦歌盯著他的手說。
    江南的手指細長白皙,保養(yǎng)得也好,指甲剪得特別整齊。
    江南聞言又一怔,他再自嘲地搖頭:“在這沉睡谷中,整天無所事事,我這雙手倒比剛來這里前白了不少。”“這雙手很適合彈鋼琴,或者變魔術(shù)。”“你又高看我了,在這小客棧中,這雙手,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鋪床疊被的事情。”秦歌仍然繼續(xù)自己剛才的話往下說:“如果我有這樣一雙手,也許我會去做醫(yī)生。”“做醫(yī)生。”江南又怔一下,“為什么要去做醫(yī)生。”“我想這樣一雙手如果握住手術(shù)刀,一定會非常靈活。而只有靈活的手,才能做一些難度較高的手術(shù)。”“秦記者對醫(yī)學(xué)也有研究?”江南笑道,“但醫(yī)生做手術(shù),除了手指要靈活外,還有更重要的條件,就是手一定在沉穩(wěn)。你看我現(xiàn)在這雙手,別說沉穩(wěn)了,就算把一本書舉在面前都要顫抖。”秦歌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江老板看的都是些學(xué)術(shù)性很強的書,但我卻喜歡看武俠小說。武俠小說里常有一種隱者,或遁于澤,或隱于市,他們有的性情懶惰,有的外表萎縮,你根本看不出來他是位俠者。但是,只要有那么一個時候,他們一劍在手,便又會恢復(fù)他們昔日大俠的風采。”江南聽得入神:“我倒真希望我有那么一柄劍。”“也許,江老板的劍在心中。”江南啞然一笑:“我只是一介平民,而且,還有段不光彩的過去,現(xiàn)在躲在這偏僻的小鎮(zhèn)上渾噩度日,終老一生。我哪還有什么劍,就算真的有劍擺在我的面前,我想我連握劍的心都不會有了。”秦歌也笑:“也許江老板現(xiàn)在只是劍未出鞘,若劍出鞘時,一定寒光逼人。”江南再一怔,面色已冷峻下來。他柔柔的目光落在秦歌身上:“今晚我聽秦記者的話,好像話中有話一樣。恕我愚鈍,秦記者如果想說什么,不妨明說。”秦歌呵呵一笑:“我哪里話中有話了,只不過閑著沒事過來閑聊幾句。”“那倒是我多心了。”江南目光緊盯著秦歌說。
    秦歌起身:“夜已深,我該回房睡覺了,江老板也早點休息吧。”江南無奈地搖搖頭:“做這點小買賣真不容易,好容易等來你們這幾位客人,偏偏你們幾位都是夜貓子,不等你們?nèi)貋恚揖褪窍胨膊恍小!鼻馗杪勓砸徽骸拔覀兌际且关堊樱@么晚了還有誰沒回來?”“你應(yīng)該問這么晚了誰回來了。”江南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今晚第一位回來的客人。”秦歌回房的時候,眉心就起了一個結(jié)。當初組建這個自助旅行團的時候,他只想找?guī)讉€人結(jié)伴同行,卻沒想到,同行的這幾人,每個人都不尋常。秦歌躺在床上時,還在想組建這個團是對還是錯。適才他與江南一番對話,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其實每句話里都有深意。他料想江南一定會明白他在試探什么,這樣,雖然可以讓他加強戒備,但同時,也會讓他采取行動。而只有動才能讓他顯露破綻。
    秦歌想得入神,直到沙博推門進來。
    沙博因為這一天又一無所獲,情緒略顯低落。進門后也無心說話,去衛(wèi)生間洗漱后,便脫衣上床。就在他將薄毯掀開的時候,一張紙片忽然輕飄飄地揚了起來。沙博與秦歌同時看見,沙博飛快地撿起紙片,那邊的秦歌已翻身坐起。
    紙片明顯是筆記本的一頁,上面有淺淺的藍色橫格。紙片上只有兩個字,沙博看完遞到秦歌手中,眼中已現(xiàn)出許多疑惑來。
    秦歌接過紙條,看到上面的兩個字是——唐婉。
    唐婉。那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神色間永遠帶著些郁悒。她對譚東有一種病態(tài)的依戀,仿佛沒有譚東她便無法生活下去。但同時,她身上又有種凄婉的美麗,沙博還記得初到沉睡谷的第二天,她跟譚東帶著行李,離開夜眠客棧,在經(jīng)過沙博身邊時,譚東面無表情,而她,卻在那瞬間,臉上現(xiàn)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沙博就在那一次,覺出了這女孩身上端莊動人的美麗。那瞬間,沙博心里還微微有些失落,因為同行的旅伴中少了那樣一個女孩。
    現(xiàn)在,這張神秘的紙條上寫著唐婉的名字,是否預(yù)示著在她身上即將發(fā)生些非同尋常的事情,還是,她現(xiàn)在正處于危險之中?
    這張紙條是誰放在沙博的薄毯里的呢?莫非還是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或者說是老板娘雪梅?
    “你看這字體非常潦草,很難辨認,而且每個筆劃都拉得很開,不像是女人的筆跡。你注意到?jīng)]有,一般人寫字根本不會這么潦草,但有一種人,因為職業(yè)的需要,他們還必須專門練習這樣的潦草字。”沙博一點即透,脫口而出:“醫(yī)生?”秦歌點頭:“而且你看,這紙條的紙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張很白,手摸上去很細膩,是那種高級記事本用紙。而一般女人是很少用記事本的,所以我猜想不會是那個白衣女人。另外,留紙條的人顯然是在匆忙中留下的紙條,如果是處心積慮,他一定會寫好了紙條再進我們的房間。如果有準備,他便不會用這種紙。”“留紙條的人是個醫(yī)生,又是匆忙中留下的紙條,這會是什么人呢?”秦歌也參悟不透,他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這里有一個醫(yī)生,但是他卻是絕不會給我們留紙條的,除非,他故意設(shè)了一個圈套,引我們?nèi)刖帧!辈虏怀隽艏垪l的人,倆人的話題又轉(zhuǎn)到唐婉身上。沙博捏著那張紙條,忽然心神不安起來:“在唐婉身上,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她身邊有譚東,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他的心思一動,想到了那個瘦子。那個瘦子今天晚上,出現(xiàn)在房門口,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他的模樣有些怪異,欲言又止,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又轉(zhuǎn)身離開。反常的舉止背后一定隱藏著不同尋常的事情,而且,那瘦子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這么晚了,他在這沉睡谷中能做什么事呢?會不會他要做的事和唐婉有關(guān)?沙博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床。
    “你要干什么?”秦歌問。
    “我還是不放心,我想去看看譚東與唐婉。”秦歌想一下:“這樣也好,大家終究是一塊兒來的,要有什么閃失,誰都有責任。”倆人一塊兒出門,江南還坐在燈下看書,他好像根本不用睡覺,從他身上,也看不出疲倦的神色。他對倆人這么晚出門顯然很奇怪,但卻只笑了笑,什么都不問,像一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
    走在小街上,沙博道:“這個江南現(xiàn)在是越看越有古怪。”秦歌點頭贊同,他有許多話,只是現(xiàn)在還沒到跟沙博說的時候。小街上此刻早已沒有了人跡,兩邊的店鋪,甚至再找不出一點燈光,只有青石板的路面反射著冷冷的月光。沙博和秦歌身上都有了些寒意。
    就在這時,他們同時聽到了前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一個黑影也從前面的黑暗里顯露出來。那黑影跑得跌跌撞撞的,好像后面有人追逐他一般。秦歌沙博身上一緊,沙博還沒做出反應(yīng),秦歌已經(jīng)急步迎了上去。
    黑影越跑越近,近到足以看清她的模樣時,秦歌與沙博都聳然一驚。那黑影竟然就是他們要找的唐婉。唐婉披頭散發(fā),還穿著睡衣,面色異常蒼白,因為驚懼,五官都有些扭曲。
    秦歌微怔的時候,沙博已經(jīng)奔到了他的前頭。
    唐婉奔跑中也看清了前面的沙博與秦歌,她惶急地向前伸出手來,好像急欲抓住什么,同時,她的身子也在瞬間癱軟下來。就在她即將跌倒的時候,沙博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唐婉的身子像冰一樣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沙博的臂膀之中。沙博心里不可抑制地就充滿憐惜。這時秦歌也已趕到,倆人端詳月光下的唐婉,只見她雙眼緊閉,嘴唇慘白,還在不停地顫動,顯是驚懼過度暈了過去。
    沙博抱起唐婉,也不說話,急步回夜眠客棧。
    江南見到沙博和秦歌這么快回來,還抱著一個人,略顯驚奇,他過來只來得及看一眼面色慘白的唐婉,沙博與秦歌已經(jīng)快步奔回房間。
    唐婉躺在沙博的床上,身上蓋著薄毯,依然雙目緊閉,眉峰緊皺,竟然在昏迷中都消不去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沙博坐在床邊憐惜地盯著她看,半天沒有說話。
    秦歌也站在床邊,他這時想到的是:譚東哪里去了?
    唐婉忽然**了一聲,她的手臂伸出來,四處摸索著,沙博毫不猶豫握住了她的手。唐婉那么緊地抓住他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手,便抓住了可依靠的力量。
    秦歌輕嘆一聲,回到自己的床邊坐下。
    如果僅憑推斷或猜測,沒人可以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一切只有等唐婉醒來才會明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秦歌看沙博一動不動地看護著唐婉,便起身過去開門。江南站在門外,平靜地說:“我來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地方。”秦歌凝視著他,緩緩地道:“我們這里有一個病人,我們需要的是醫(yī)生。”江南笑了笑,頗不自然,但他徑自向門里走來。“我不是醫(yī)生,但我卻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他說。
    秦歌一怔,竟然呆立在門邊,半晌沒有動彈。
    江南走到床邊,平靜地示意沙博讓開。沙博奇怪地看著他,但還是向邊上讓了讓。江南觀察了唐婉一下,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鋁盒,打開,里面有一個注射器,幾支針劑和一些棉球:“她只是驚嚇過度,給她注射一針鎮(zhèn)靜劑,好好休息一下便沒事了。”秦歌這時站到江南身后,面色已經(jīng)異常沉重起來。
    江南熟練地將藥水吸到注射器中,用酒精棉擦拭唐婉胳膊,然后將針管中的藥水緩緩?fù)频届o脈中去。
    江南淡淡笑了笑:“現(xiàn)在她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看到沙博眼中露出驚疑的目光,再笑笑,將空了的針劑舉在手中,“魯米那,最平常的鎮(zhèn)靜劑。”他站起來,竟什么都不再說,也不問,轉(zhuǎn)身出門離開。
    關(guān)上房門,秦歌便倚坐在床上,神色惶惑,陷入沉沉思索之中,好像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而他對此卻缺少必要的準備,因而,他的神情有些惶急,還有些恐懼。
    ——有什么事會令理智果斷的秦歌恐懼呢?
    而那邊的沙博,卻仍然握著唐婉的手坐在床邊。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唐婉。唐婉此刻臉上平靜了許多,但臉色依然蒼白,嘴唇不經(jīng)意間還會輕輕顫動。沙博此刻又有了些心痛的感覺。
    他想,在唐婉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事呢?
    唐婉在夢里不停地奔跑,那個巨大的黑影又在追逐著她。她又跑進了那條死胡同,那黑影慢慢向她逼近,并最終緩緩地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那陰影濃烈得像有了形狀,她不能呼吸,她喘不過氣來。她低低地**一聲,從夢中醒來。
    黑暗。她睜開眼睛便陷入黑暗之中。
    這是夜里,夜是黑暗的,而且,人在睡覺時關(guān)燈是很正常的事。唐婉還沉浸在夢的驚悸中。每次從噩夢中醒來,她都會慶幸且惶惑。慶幸適才身在夢中,而夢總會醒來;惶惑那個黑影這么些年如影相隨,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否能把他拋開。所以,眼前的黑暗還暫時不能驚擾唐婉。
    黑暗太寂靜了,唐婉先是因為這些寂靜生出些不適,接著,她忽然覺得身上有些冷,因為本不算大的床此刻顯得空闊了許多。
    她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敢證實自己的猜測,而驀然間,她伸手摸去,卻摸了個空。
    ——譚東已經(jīng)不在床上了!
    譚東是習慣深夜不眠的,他在夜里也許會臨時出去做些其他事,但他卻從不會在夜里關(guān)燈。
    這眼前的黑暗是哪里來的?譚東絕不會丟下她一個人在黑暗里。
    驚懼在這時又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唐婉驚恐地抓緊了被角,身子盡力收縮,蜷成了小小的一團。
    接著,她又感覺到了讓她更恐懼的事情。
    這房間里有人呼吸,但那絕對不是譚東的呼吸。譚東的呼吸是粗重的,特別是在夜里,而此刻房間里的呼吸卻極其平緩,還像在竭力抑制。
    唐婉驚懼得閉上了眼睛,整個身子都縮在被子里瑟瑟抖個不停。她顫抖的唇不住囁嚅著譚東的名字。在這時,只有譚東能來拯救她,只有譚東才能驅(qū)逐掉困擾在她身邊的惡魔。
    但譚東此刻不見了,那惡魔與自己卻近在咫尺。
    唐婉拼命抓緊被角,使勁咬自己的嘴唇。覺出了痛,她便知道這不是身處夢境。那惡魔真的從夢境中追逐而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唐婉顫抖著緩緩將被子掀下去一點,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她看到了陰影就佇立在她的床邊,她錯愕間,便感覺到了一只手輕輕撫上了她的面頰。那手輕柔,卻讓她全身驟起一陣顫栗。
    她驀地尖聲慘叫,手中的被子被她全力掀了出去,落在那黑影的身上,而她,則不知哪來的力量,翻身從床上躍起,跳到門邊,飛奔而出。她就像一個在水中呆得太久的溺水者,又像是被驚懼蓄滿弦的弓,是崩潰的力量讓她脫困而出。
    后來她就在黑暗的小巷里奔跑,已經(jīng)沒有了思維,沒有了意識。
    那黑影默默地跟隨著她,黑影的步子邁得很慢,但他一步邁出的距離卻比常人要大許多,所以他的速度還很快。他目視著唐婉跌跌撞撞的身子終于消失在前面的黑暗里,精瘦的身子竟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好的,也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但為什么會這樣呢,自己千里迢迢從所在的城市一路跟蹤而來,不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單獨跟唐婉面對的機會嗎?當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唐婉的房間,屋里還亮著燈,唐婉獨自在床上沉沉睡去。他站在床邊,手中已拿出了沾有**的方巾,他只要將方巾捂到她嘴上,便能像擄走袁莉一樣,將唐婉擄走。
    那一刻,他內(nèi)心激蕩著成功后的快感,他仿佛看到唐婉在他面前哭泣,乞求,而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因為這個女人曾經(jīng)譏誚過他,他發(fā)誓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譏誚過自己的人。
    但是他的方巾卻遲遲不能落下。
    這是他后來許久之后,仍然不能理解的。那時唐婉平躺在床上,眉峰緊皺,似正在夢中承受著巨大的煎熬。他開始時覺得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能悄無聲息地觀察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似乎可以讓他得到另一種快感。這女孩在恐懼些什么呢?難道她能預(yù)感到自己今晚會來到她身邊?
    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那么,就一定是另有隱情吧。這樣想,他似乎就能理解了唐婉的痛苦,而且,他居然在瞬間,對床上的女孩生出了種異樣的感覺。他想到那一夜,他在懸崖上偷窺到的情景,他只是遠遠偷窺,便能從心底感到那么深的恐懼,甚至在第二天便迫不及待要離開沉睡谷,而唐婉,卻身處那畫面之中。雖然她不一定能夠完全感知,但是,人總會有一些第六感的吧。
    他忽然非常同情面前的這個女孩了。
    唐婉即使在噩夢中,依然保持著她特有的那種美麗,憂郁的、驚恐的、無助的美麗,它比任何妖冶與性感更能打動人心。因為它能輕易打開人性深處最本能的欲望。這種美麗是不設(shè)防的,它完全展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要伸出手去,便能輕易采擷到她。
    他盯著唐婉,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生出了些微妙的變化。
    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但情欲卻是這些年他竭力要從自己身上摒棄掉的。他的身子連自己都羞于面對,又怎么會將它展現(xiàn)在女人眼中呢?所以,他寧愿自己來宣泄那股力量,甚至他會連續(xù)好幾天,將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那樣,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他便能保持心境平和了。女人在他眼中是讓他憎惡的動物,因為她們有著最世俗的目光,她們走到一個男人身邊,總會有自己的企圖。她們明明低賤得不如一條母狗,卻還偏偏要把自己裝扮得像公主一樣高貴。
    他幾乎已經(jīng)忘了為一個女人沖動是什么感覺。
    但他現(xiàn)在面對一個身子埋在被子中,只露出一個頭的女人時,卻忽然沖動了,而且,那沖動來得那么強烈,幾乎讓他不可抑制了。
    后來,他關(guān)了燈,在黑暗里,才勉強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在黑暗里回想自己曾經(jīng)擄掠過的幾個女人,她們都曾在她面前流露出恐懼,有幾個還跪在他面前乞求。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輕易得到她們。但愈是這樣的女人,愈讓他憎惡。為什么這個唐婉會如此不同?莫非是因為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憂郁,因為她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助?
    他惶惑了,直到唐婉悸醒,然后整個人都縮到被子里顫抖。
    唐婉的顫抖又讓他沖動起來,后來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她的面頰。就在這時,被子突然飛了起來,將他完全罩住。然后,他就跟隨唐婉出現(xiàn)在了街道上。
    唐婉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他悲哀地想,難道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他很快否定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一生,絕不可能會喜歡任何女人。但他的身子,為什么還要在黑暗中不停地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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