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一進靜思閣便道:“裁決, 我申請與徐千嶼關在一起。”
楚臨風:“我也想跟先與關在一起。”
尹湘君如他們所愿,將徐千嶼關在兩人中間。
徐千嶼煩得想死。
才從極度緊張的環境中離開, 她又困又倦, 想靠在小黑屋墻壁上歇一下,但是方才殺蜃物時,背上被柱子硌出了淤傷, 一靠墻就痛。
左右兩邊喋喋不休,她對游吟剛建立起來的好印象盡數崩塌:“你再廢話一句,我不理你了。”
游吟立刻閉上了嘴, 不出片刻, 又道:“我只是想要我的清白。”
“你隨便給人留下桃花留痕的時候, 就沒有考慮到別人的清白?”徐千嶼譏諷道,“給你一炷香時間, 思考一下怎么誠心誠意地同我道歉,若是我滿意了,便給你收回;若我不滿意,那就改日再說。”
她在游吟控訴而不甘的眼神中轉向楚臨風:“你先講。”
楚臨風所述, 倒是與涂僵猜測的差不多。
楚臨風的爹是西海龍人,大混戰時代曾和一個漁家女留下一段情。之后此女壽元突破兩百年, 被闔村尊為仙姑, 兩百年后她誕下一枚龍蛋, 龍蛋里面又孵出一個嬰孩。他除了蒼白皮膚、藍發、說話晚之外, 與凡人孩童無異, 就是楚臨風。
因他出生則有靈根,不久潛龍仙宗派人來將他收入宗門內。大約是因為以半妖入道, 他在修煉之事上可謂天賦氣運絕佳。
徐千嶼道:“但你的短板亦很明顯。今日我們攻擊魔龍, 還沒打你就倒了, 可謂一點用都頂不上。”
楚臨風道:“不是,不是你說的這樣。只有血親之間才有通感,別的龍妖是不會干擾我的。我依然很強。”
徐千嶼思忖片刻,花涼雨是龍女,所以不論是厲鬼還是假的龍女,能令楚臨風有通感的,確切都與花涼雨相關。她趁機問:“你有哪個血親失蹤了?”
“我爹的妹妹。那也是個半龍,小時候養在海里,后來入了凡人的門派,說要修仙,一去許多年。后來她獨自回家一趟,生下一只龍蛋。沒有丈夫陪伴,在龍人部族是丟人的事,她便說孩子爹是她的師弟,有事不得脫身,這才沒有跟來。但等小龍孵出來,她又帶著孩子走了,此后再沒回來。我爹上岸便是去尋這個師弟,但沒有尋到,那宗門也沒有了,也不知她說的幾分真假。”
徐千嶼聽得悚然一驚。花涼雨都有孩子了?這個宗門當是后來衰落的萬符宗,所以沒能被找到,也是正常。那么師弟,難道是那個在自己眼睛中培養“修羅之眼”送師姐的師弟孚紹么?
當日花涼雨拒絕了孚紹,看起來似乎對他無意。
孚紹是孩子父親,這條信息與俗世認知不符,連花青傘也不知曉,否則她應該早就帶人殺去妖域討要公道了,不至于提起妖域時如此平靜。
花涼雨的意識不知所蹤,那個小龍又在哪里?
但意識之中,花涼雨已經沉睡,不得印證。
徐千嶼閉目養神片刻,將紛亂的思緒壓下去,只是同楚臨風道:“不是我故意嚇你,是你的親戚求我帶她過來。她一定很喜歡你,才會借我的身,敲你的門。否則她為何不去敲別人的門呢?她已經這么可憐了,你不對她放尊重一些,反倒放出劍氣打她?”
楚臨風將手搭在膝蓋上,陷入沉思。
過了一會兒,他面上露出了愧疚的神情,氣焰明顯蔫了一截。
“我……我跟你道歉。”游吟見楚臨風吃癟,抓緊機會握著欄桿道,“我錯了,不該隨便給女修手臂上留桃花留痕,我不僅傷害了自己的清白,也污蔑了你的清白。”
徐千嶼:“你是人嗎?”
游吟認栽:“我不是。”
徐千嶼:“我還欠錢嗎?”
游吟咬著后齒根:“……不欠了。靈石嘛,進了誰的口袋便是誰的。我就當咱們不打不相識,請你吃飯,你又吃得比較多。這樣可以嗎?”
徐千嶼神態高傲,從欄桿的縫隙中將手臂遞給他。一刻鐘后,游吟重獲了他的清白,長舒一口氣。
他從無一日如此珍視這枚小小的心形印記。心里想著,一定得找林殊月解釋清楚,士可殺不可辱。
徐千嶼看著光潔無暇的手臂,也感到滿意,看向舷窗外的月色。
師兄這下總不會傷心了罷。
這時候,傳來女子的一聲低呼,聲音雖小,但三名修士聽覺敏銳,都屏住呼吸,側耳凝神。
兩位裁決似乎發生了些爭執。
尹湘君壓低聲音道:“你應該聽我的話。你從入道至今,都是我來規劃,從無一步行差走錯。”
洛水元君似有些不贊同:“哥哥。”
但徐千嶼以筑基修為,只能聽到這些。她抓心撓肝,戳戳游吟:“他說什么?”
游吟道:“尹湘君說,‘妖域之主已失控,罪大惡極,必須殺。’。”
“我只有金丹,也只能聽到這些。”游吟揚揚下巴,“聽聽元嬰怎么說。”
徐千嶼轉向楚臨風。
楚臨風:“他還說,‘蜃物中憑空出現龍女,是不詳之兆,我懷疑與龍女相關的東西上了船。不能像上次一般讓外物干擾妖域之主,再致橫生變數,需排除風險。’還說,‘蓬萊此行修為最高的沈溯微只有元嬰,他無法代表蓬萊給裁決施壓,你有何擔心?’”
沒想到楚臨風能聽得如此清晰完整,估計得有元嬰后境,兩人俱是嘆服。
單看裁決的話,倒不失大義。妖域之主孚紹殘殺仙宗弟子,引發眾怒,其罪當誅。師兄也說過,簪花大會的實質,是四大仙宗想聯手鏟滅妖域,所以游吟和楚臨風都沒有反應。
只有徐千嶼咀嚼出了一絲奇怪:他們為何會這樣忌憚龍女?他們知道龍女和孚紹的關系?外物干擾,也不知是何意。
徐千嶼有些焦躁,聽起來師兄應已知道她在靜思閣,正在想辦法放她出來。
她倒是無妨,作弊無非是被取消成績而已,丟的是徐冰來的人,不是她的。但花涼雨會被帶走嗎?
花涼雨不僅是花青傘的師姐,還在路上保護了她。徐千嶼直覺不能令花涼雨落入別人手中,但單靠她一人,要如何對抗兩個裁決,藏匿花涼雨?
尹湘君和尹洛水雙雙出現時,黑暗狹小的空間都被照亮,二人面容如謫仙一般精致淡雅,并肩而立,姿態親密,看不出有絲毫齟齬。
尹湘君立在遠處,溫和道:“各位小友不必驚惶,既然你們都說沒有攜帶他人魂魄,那可能是有什么東西藏匿在了你們身上。為此次任務考慮,我們會從你們身上鏟除外物,并不會傷及各位修為。洛水,你去檢查一下。”
洛水元君向他微微一福,提燈走來,先去了楚臨風那個小間。
徐千嶼看著她將手貼在楚臨風的胸口處,似在探知。她感覺心跳在喉嚨處一顫一顫的跳躍。
這般查驗,她會被查出來嗎?
楚臨風反應比旁人慢些,此時腦筋卻轉得飛快,似乎明白他的親戚要被人捉走了,他望著洛水道:“我是半龍。”
洛水一怔:“我知道。”
楚臨風:“出現龍女蜃物很正常。因為那魔龍見我受到啟發,所以變成龍女的樣子?”
洛水微微一笑,并不搭話,只是又凝神探尋一番,道:“沒有異常。”
說罷,她起身向徐千嶼走來。
徐千嶼眼看著那琉璃燈映照下,如月下海波一般的裙擺徐徐靠近她,上面的金線繡花都在視野內模糊一瞬。她在裝暈和求饒之間想了許多可能,最后睜大眼睛看著洛水。
游吟在這種壓抑的氛圍中靠在了墻壁上。他看見尹湘君立在遠處,看著洛水的動作,并未靠近他們,身形有些模糊。他面上似有一閃而過的陰影。
游吟轉過眼,表情從怔忪到到肅然,緩緩捏緊手指。
若他沒看錯的話……這是,魔紋吧?
修為高深者偶有入魘的,但親眼見到還是第一次,他也不能完全確定,只能強裝若無其事。
若是他們此行的裁決有問題,這感覺就像原本穩固的后方被挖空一般,一股寒氣涌上心頭,真覺有些兇多吉少。
洛水的手掌已經貼在徐千嶼胸前。
人肺中有六魄,她少一魄,這點不易瞞住。
洛水抬起眼看她,琉璃燈的光澤,將她的瞳孔照成琥珀般的褐色。
她與尹湘君有相似的美麗外貌。尹湘君的端莊雍容,到了洛水身上,變成一種世家閨秀般的嫻雅柔情。可能和她是醫修有關,她的氣質不含絲毫攻擊性,反易于讓人信任和依賴。
徐千嶼盯著她的眼睛,瞳子轉了轉。
一息之內,她先用一張水符將花涼雨蓋住,隨后意識迅速沉入靈池,將花涼雨完全裹起來。
她的意識原本是個小烏龜模樣,情急之下,四肢伸展變長,初具嬰孩虛形。外人若用眼睛去看,只能看到一團光芒璀璨的元神。
她的意識太炙熱,這樣裹著,時間久了,定然會灼燒花涼雨。但沒辦法,她只能賭洛水摸這幾下,不會發現。
洛水的手在她靈府處微微一頓,似覺察什么,徐千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已經長這么大了。’她忽然說。
徐千嶼聽到她傳音,懷疑自己在做夢,‘……你認識我?’
洛水道:‘是在你沒出生之前的事了。’
說著,她唇邊綻出了一個極淡的笑意。
徐千嶼赫然凝神。
她注意到,洛水雙肩與背后,連著無數銀亮的絲線,這些絲線的另一端隱入虛空。
洛水眉眼低垂,像是附著在蛛網上的獵物,哀凄道:‘看到了么,救我。’
只是一瞬,她收回手去,神色如常端莊,道:“她沒問題。”
尹湘君神色一凝,仍立在遠處,微微笑道:“你再查查?”
“的確沒問題。”洛水仍然堅持。
尹湘君不再作聲,洛水便提著燈走到游吟身邊。徐千嶼不動聲色,忙將花涼雨放出來。
游吟開始有些慌張了。
他方才親見洛水睜眼說瞎話包庇徐千嶼。此間總共只有三個人,前兩個都沒有問題。
難道他會是那個有問題的?
正想著,洛水已經從他靈府內飛速牽拉出一樣東西。游吟額生冷汗,閉上眼睛,但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
這東西漂浮空中,貌似昆蟲,呈淺藍色,頭生兩角,背生兩翼。有點可怕,還有點熟悉。
這不是……林殊月給他的靈蝶嗎,讓他揣在袖子里。
是靈蝶以法術臨時放大了百倍的樣子。
洛水側頭看著它:“所謂的魂魄,一只蝴蝶蜃物而已。”
她抬袖一揮,那靈蝶幻影便碎成碎片飄零而下,有一片落在游吟袖子上,變回原來的模樣。
尹湘君以手摁著太陽穴,似乎想說什么,但有些精神不濟,只得作罷:“既然你如此堅持,我當然相信洛水。好罷,各位小友,多有得罪。”
三人又給莫名地放了出去。
徐千嶼一出去便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口,有如雪中青松,喊道:“師兄!”
她幾步跑過去拉住他的手,沈溯微轉過身,神情這才緩和一些。徐千嶼嗅到他身上有血氣,估計是帶了傷,但外表緊繃如弦,看不出分毫端倪。
一直到回到閣子內關上門,徐千嶼方才撲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又想到方才洛水身后的線,和她哀凄的祈求,感覺像是一場走馬觀花的噩夢。
現下熟悉的味道涌入鼻尖,才令她緊張的心情平復下來。
沈溯微任她抱了一會兒,安撫地摸了摸她后腦勺:“你哪里有傷?”
徐千嶼道:“背上,很痛。”
沈溯微聽她形容得嚴重,將她拉到床前坐下,低頭拆開弟子服側邊系帶:“趴下,我幫你看看。”
這兩個系帶藏在珠花羽毛下面,位置較為隱蔽,衣裳穿了許久她才發現。沈溯微解開只用了一瞬,熟練得令徐千嶼有些懵然。
“怎么了,”沈溯微見她怔怔地盯著自己,停頓片刻,淡淡解釋道,“這個弟子服,當日是我批下的。”
制衣圖解都細看過,他知道女修的服制細節并不奇怪,不是什么別的原因。
徐千嶼蹬掉鞋子趴在了床上,沈溯微將她后面的衣裳一掀,便整塊揭開。
先顧不上看別的地方,背上一大塊帶著血絲的淤青,觸目驚心。
“斗魔龍的時候,撞在柱子上了。”徐千嶼感覺沈溯微靜默了一瞬,心下有些忐忑:“怎么,很嚴重嗎?”
徐千嶼已是筑基,尋常的磕碰很快會痊愈,只有魔物留下的傷處經久不消,需要用特殊藥材。當時她還沒感覺很痛,故而沒有讓尹洛水幫忙處理。
沈溯微喂了她一顆丹藥,自芥子金珠內取出藥瓶,內裝冰蟾水,輕輕放在徐千嶼手上:“我不知輕重,你自己來。”
他說著,引著她的手向后,碰到了傷處。
徐千嶼原以為躺平享受就可以了,未料想還要自己上藥,當下有些不快;
她胳膊扭著,姿勢別扭,不小心碰到傷口,更是雙重痛苦。只聽肩關節咔嚓一聲,徐千嶼“啊”地一叫,徹底繃不住怒火,道:“我又看不見,又痛,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幫我涂一下嗎?”
罵完她便有些后悔了,因為她形容得自己仿佛斷胳膊斷腿了一般,師兄身上的傷不比她輕。聽得身后一片靜默,徐千嶼舔了舔嘴唇。
沈溯微已經拿過藥瓶,輕輕將冰蟾水灑在她身上,很涼。徐千嶼自知理虧,忍著星點的刺痛,沒出聲。
沈溯微輕道:“疼嗎?”
徐千嶼搖頭。
沈溯微指尖按在她傷處,用靈力將冰蟾水推得深一些:“這樣呢。”
徐千嶼額頭都沁出冷汗,還是搖頭。
她在痛中感覺到一絲涼意,也不知是不是麻木了,也不覺痛了,倒覺得有些癢。沈溯微動作很輕,所以過程長了些。幸而魔物留下的淤傷只在表層,慢慢淡化,她的皮膚很快恢復如常。
沈溯微扣上蓋子,道:“我讓你自己上藥,是因為我是師兄,不宜逾矩;這種事情,若非道侶,不好讓別人去做,明白嗎?”
徐千嶼近日已經反復被強化了道侶的概念,覺得一個面目模糊的“道侶”橫亙在二人之間,很是突兀,令她厭煩:“我允許你做了,便不叫逾矩。”
她自有一套處世邏輯,沈溯微沒有做聲,正準備將她衣裳蓋上。
徐千嶼下巴墊在手背上,覺察到了這個細微的動作,睫毛如蝶翅般顫了顫,抓緊時機,自矜道:“好看嗎?”
說完,感覺熱意迅速向耳朵和兩頰膨脹。她故意挑釁,滿心希望此舉能令師兄有些超出尋常的反應。
沈溯微漆黑的眸光停凝在她背后。徐千嶼練武勤奮,腰身緊繃,但又如雪脂般白皙,看起來分外柔軟,稱得上濃纖合度。
她的發髻是他梳的,身上留著他的氣息,趴在他的床上,已經令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滿足過的、隱秘的愉悅。
但他語氣平穩,聲音清淡,宛如耐心地擊回了一只馬球:“哪里?”
徐千嶼道:“我的……”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形容,便道,“我的反面。”
反面。
沈溯微默了。
半晌,她感覺到他的指尖壓在自己背上,沉吟道:“這是脊柱。”
微涼的觸碰,順著她的脊柱一路向下,逐漸松了勁,到靈池位置,已輕得像是虛虛一掃:“這是腰窩。”
沈溯微道:“你說的是哪里?”
徐千嶼很想辯解,半晌沒說出話,耳朵已經紅了。
又覺得剛才的觸碰太輕,似觸火,又似勾魂,還想再來幾下。
沈溯微已將她的衣裳蓋上,落下一句:“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