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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枇杷果(一)

    木劍出鞘,  斜劈一劍,出劍時還帶風聲,隨后劍身便如斷線風箏畫了個弧線,  墜地而下,  劍尖兒“當”地撞在地上。
    系統:“怎么樣?”
    “沒有一點印象。”徐千嶼將劍放在桌上,  低頭揉了揉手腕。
    雖記得一些模糊的前塵往事,但這具身體是毫無基礎的狀態,  拿起劍也沒有喚起絲毫身體記憶,就連單手多拿一會兒劍都很吃力。
    好比常看人舞蹈,  每個動作爛熟于心,和自己上場會跳,  是兩碼事。
    徐千嶼頓時覺得,這個重生也沒有帶來什么好處。除了多了一些痛苦的回憶,該吃的苦一樣要吃要吃,不免有點煩。
    更煩的是,  這里的伙食實在難以下咽。第一日,她吃了三頓,分別是白米飯、饅頭、玉米,隨著少量五谷雜糧來的,還有一朵不能吃不能喝,  但潔白脫俗的玉簪花。
    到第三日,徐千嶼已經不會為這花吸引目光,  直直瞥向盤中,  見是兩枚切成半塊的土豆,立刻抓住送飯的弟子:“我什么時候才能去見掌門?”
    那兩人約莫是宗門內的外門弟子,  甚至還不如那位白師姐會回答問題,  她們只是慌張地拉下她的手,  說:“我等不曉得,你耐心在這里等候吧,到時想必會有人通傳的。”
    然后她們便在徐千嶼的“能否請兩位姊姊幫我通傳一下”說完之前,跑走了。徐千嶼追了出去,眼睜睜看著她們遁走消失,她自己卻被擋住。
    前院外圍,竟然有一層無色無形的屏障。手摸上去,牢固堅硬,有漣漪一般的靈力光芒從她手心蔓延至四周,宛如一堵墻壁,將她封鎖在這套合院內。
    系統道:“這我知道!是類似靈力結界的東西。徐冰來設置這個,大約是保護你的。你想啊,你萬一出去亂跑,被太上長老的人抓去了怎么辦。”
    徐千嶼道:“那他就把我一個人關在這里嗎?”
    她也不是不能等待。但連個具體日期也沒有告知,萬一徐冰來把她忘了呢?她難道要在這里過完下半生嗎。
    徐千嶼在家時很貪玩。背書學習,每日只用兩個時辰,常在心里想著如何誆騙講課的大儒少留些課業,以便能多溜出去玩耍。
    她也沒有想到,如今整日空虛,竟會焦灼不安。
    在人間時,這種感受還不明顯。自到了蓬萊,一想到此處一日,人間就要五日,外祖父和觀娘一下子又老了五天。她卻一日日干等,除了引氣入體,沒有別的事做,不免坐立難安。
    三四天后,弟子們再來送土豆,她便橫眉冷對,抱懷罵道:“這是人吃的東西嗎?拿走,我不吃。”
    她原本指望這兩個人委屈憤懣,直接去告她的狀,最好告到掌門那里。但她們面面相覷,大概是害怕面對她,從此只有飯用法術遞進來,干脆沒有活人了。
    眼下徐千嶼面不改色地將托盤里的花丟出去,捏起半塊玉米,看了它半晌,冷冷地問系統:“仙門,就是這樣么?”
    連蔬菜和水果也沒有?
    徐千嶼吃不下去,擱下玉米便往外走,直走到院外:  “我要出去,給我想辦法。”
    她想出去走走,隨便撞上某個弟子,便能主動提出面見徐冰來,再不濟也能出去逛逛,熟悉一下環境。
    系統很是頭疼。
    果然沒有了松柏,徐千嶼就來壓榨它。
    它絞盡腦汁調動著自己的記憶,想到一招:“要不你試試……對著這個結界說你真的很想出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求求它?”
    徐千嶼的眼睛睜得很大,似是有些茫然:“為什么。”
    這外面也并沒有人啊。
    “呃……一般情況下,這個結界那一端不都會有一個大人物在監控嗎?雖然他沒有現身,但卻默默關注著你。情急之下,你以為自己身處絕境,自言自語,結果精誠所至,對方聽在耳中,飽受觸動,它就……芝麻開門了。”
    徐千嶼默了默:“陸呦難道是這樣的?”
    系統道:“是啊。”
    它的女主角不都是這樣嗎。
    “屢試不爽。”只是不知道,徐千嶼身上,這規律還奏不奏效,“你要不要試試……”
    試試反正不虧嘛。
    “做夢。”徐千嶼冷冷打斷,“萬一被別人聽見怎么辦?”
    “現在外面不是剛好沒人嘛。”
    徐千嶼道:“你不是人嗎。”
    求人她都不情愿,何況央求一堵墻?
    真是莫名其妙。
    求了還不靈怎么辦?只有可云聽見也不行。這等丟人事,她做一件,會記三年。
    徐千嶼自知無法,滿臉陰沉,只得轉身折返。
    但一想到三天的土豆和玉米,頓時難抑憤懣,反手抽出劍,冷不丁回轉過身,三步并做兩步走近,對著結界狠狠砍了一劍。
    劍身“咣當”地撞擊在那透明結界上,又彈開來,掉在地上。徐千嶼彎腰將它撿起來,撒了氣,冷著臉摘去上面落葉,準備回去。
    半晌,空中竟然“咔嚓咔嚓”地綻出了一道裂痕。
    系統:……!!!
    徐千嶼亦是一驚,手心都出了一層汗,立刻將劍握在手中,退后幾步,一個蓄力助跑,照著那處霜花裝的裂痕,又是一劍。
    “咔嚓咔嚓……”那螢火蟲狀的靈力飛速四散。
    徐千嶼揉了揉手腕,感覺心跳得很厲害,呼吸也急促起來。
    她準備鑿出個四邊形來,再加深。
    這個結界另一端,確實連接著一個“大人物”。
    白發金冠的徐冰來睜眼。
    他眉心有一枚金色的繁復劍印,眼型狹長,而眼睫濃密,而瞳色淺極,如陽光下的琥珀,華麗而淡漠。
    待分辨清楚那攻擊不是外人闖入,而是由內而外的破壞,他便放下心。
    他已經有神識域海,那禁制正是與他的神識相連,只消閉目以神識輕輕一抹,便將禁制恢復如初。
    徐千嶼進入蓬萊境內,連心咒便能得到壓制,已無性命之虞;再加上一個防止太上長老發現她的禁制,更加妥善。在他心里,這樁事也就完結了大半。
    這幾日事務繁雜,各個緊急重要,他確實將角落里的這個凡人少女給忘了。
    如今那邊傳來動靜,他才忽而又想起這樁事來——他還尚未見過她一面。
    本來這于他來說,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既然想起來,還是安排見一面,早日了結了罷。
    覺察他人目光,徐冰來目光一瞥。
    沈溯微站在他座位下首,離他很近。以他的修為,大約能覺察到禁制引起師尊的神識波動,故而一雙眼睛已經看了過來。
    徐冰來沒好氣道:“是你帶回來的人。無事在鑿墻。”
    沈溯微一怔。
    剛才那一下,應是金石攻擊了禁制,而且破壞得很厲害,才會引發修士瞬間的殺氣。
    但徐千嶼走的時候還十分高興,幾日不見,怎么又到了破壞禁制的地步。
    沈溯微揣測不出,根據他對那少女的了解,道:“她年幼好動,可以給一些吃食、玩具或者書籍一類,不然長日無事,恐怕不安。”
    然后他發現徐冰來看他的眼神,很是一言難盡。
    “她今年三歲?五歲?”徐冰來道,“都多大了,幾日都耐不住,還要人安撫。我不慣她這種毛病。”
    這宗門內修士,既要修道,哪個不是心性沉靜,哪怕是入門的七歲幼童,也安靜懂事,知道尊長不吩咐,便自己好好呆著,等待傳喚。何況徐千嶼還是一個女子。
    如此毛躁。
    沈溯微垂眼,未再說下去。他事急從權,將水微微帶回來,已經觸了徐冰來的逆鱗。這件事辦得屬實不好。
    徐冰來道:“兩日后帶她來見我吧。”
    “是。”
    徐冰來又瞭他一眼,果然發難:“劍呢?”
    沈溯微道:“……袖中搖光不合弟子。”
    “袖中搖光甚合你。”徐冰來將他打斷,目光犀利,“當初是我為你相劍,那就是你的本命劍。”
    徐冰來所擇道乃是“器道”,在相劍、擇器方面的眼光,于蓬萊無人能出其右。
    修士低調,大多是為了不輕易暴露自己的水平,以至引來強敵,在關鍵時刻,能出奇制勝;但若是為此而損傷了戰力,那就得不償失了。
    沈溯微年紀輕輕,沒有絲毫招搖之心也算了,藏鋒到了這種地步,也是有些心病。
    “溯微,既然出眾,被人注意是必然。完全隱于暗中,那是刺客,就不是劍君。你是我的弟子,我到底希望你自信些。”
    沈溯微只是應是。
    徐冰來看起來不大高興,但也沒有追問搖光的下落,心知這劍是追不回了:“你去挑一把備用劍用著吧。”
    沈溯微默然將出秋所得奉上。
    那是獵獲的魔物身上提純出的靈氣,凝成丹丸,送給徐芊芊。徐芊芊這次到底因為他而命懸一線,他還是盡力補償,但除了補償希望:“但求師尊,不要提弟子之名。”
    徐冰來看那丹藥,嘆息一聲,面色緩和些:“你本不該卷入凡俗事物過深,這次以后,應該能長留宗門內,好好準備今年出春了。”
    他又將選好的心法和劍譜給沈溯微:“你如今已結了金丹,對擇道可有想法?”
    沈溯微將心法翻了一翻,翻到“空心明境”,又看到劍譜內也有“六合無情”這類字眼,便已懂了:“師尊想讓弟子擇無情道?”
    “不是我想。是你合適。”徐冰來道,“一則,你性子鎮靜,劍意也冷清,本就有出塵之意,不像見素那般劍氣隨心性變化,六道之中,無情道最相合;二則,你的資質甚佳,若修習無情道,能不為俗世所累,少些牽絆,有利于境界再進一步。”
    但是,他也知道,沈溯微只是內斂,并非無情,乃至于心思縝密,事事投桃報李。就連對他尊敬,也有一部分是為了還當日入門之恩。
    若是沈溯微修了無情道,便真的無牽無掛,以后哪里還有芊芊的丹藥,哪里還有俯首帖耳的宗門之劍?
    但徐冰來到底是師尊,不會因為這個就阻攔弟子選擇合適的道。
    “你不必顧慮。當日我帶你入宗門,對我不過舉手之勞。這些事務,也不過是讓你磨練,不是我對你的寄托。仙門畢竟是以修煉為重,你修為若能更進一層,蓬萊上下自當以你為傲。”
    “要是不想選,可以先練這些功法,將來擇別的道也有益處。”
    沈溯微點頭告退。
    待出得門,他抬頭看了一眼。今日的天很藍,如一塊碧玉,萬里無云。
    沈溯微走進夢渡時,正有兩個女修抱怨,說徐千嶼脾氣甚大,根本不消進去,只用術法將托盤放進墻里就好了。
    沈溯微從身后道:“既然掌門令你們送飯,想必也有叫你們關懷照拂之意,不是只送飯。人是一定要進去的。”
    那些弟子忙嚴肅地站成一排:“謹遵師兄教誨。”
    白雪師姐告訴徐千嶼的合院的位置,問他去不去。沈溯微搖頭。
    他如今和徐千嶼沒有半分關系,也不便私下探望,只是說:“傳話給她,兩天后就可以去見掌門。”
    見他不去,女修們也便放松下來。
    那兩個年紀小的女修,待他一走,扭頭便將這樁糟心活計托給了雜役的婆子,叫她們送飯的時候,記得跟徐千嶼多說幾句話。
    這“六合無情”劍法練起來,甚冷,比他以往的劍法都要清寒,如大雪壓境,昏暗不見光亮。
    茫茫寰宇,宛如孤身一人。
    碧藍的天、墨綠的樹、陽光、外物,寸寸剝離融化在暴雪中,仿佛又回到兒時所在的昏暗的地洞。他一雙眼睛,直直視人,瞳孔像貓一般又大又圓,濃黑如墨。
    因常年不見光,瞳孔就定成這般大小,雖美麗,但駭人。
    因為兩年不能開口講話,母親發現他不會講話了,不禁慌亂起來,開始整日抱著他念各種詩句,故事,前塵往事。
    他仍然安靜得如同一尊瓷偶。
    母親道:“你三歲時候便會背千字文,詩文百家,能倒背如流。”
    他見母親眼中閃亮,似是痛惜不已。他睫毛顫動,想要說出一句話,叫她高興,但五內翻涌,仇恨如風暴席卷,童稚的聲音,惟吐出一個字:“殺。”
    母親驚呆了。
    她含著淚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如寶石般閃耀,然后一把抱住他。
    他頭上戴著的珠翠發釵被撞得搖晃不止,感覺脖頸上有溫熱的眼淚灌進去。
    “怎會這樣。”她哭著說,“你要殺誰呢?此間只有你我。都是我害了你,你本來不必承受這些。”
    那當然不是殺她。
    斷然是殺那些人,迫害他們至此的人。
    他其實會說“藍天”“綠樹”“小鳥”,但說不出口,沒見過之物,那些字詞便都是一樣的,到了嘴邊,就相互混淆。
    他唯獨知道,“殺”是什么,是突然闖入的馬蹄,是很多的腳,是流下來的溫熱的液體,就像此刻灌進衣領的東西。然后是身邊的一個人自此消失。
    像這樣消失的,已經有很多人,現下只剩下母子兩個。
    他忽而反握住母親的手,感到恐慌。他推開她,用手擦去她的眼淚。害怕她也消失。
    他強迫自己張口,但不能再說出讓她花容失色的東西。
    他開始會說“朋友”“親眷”“愛侶”,看著母親的笑容,心里暗暗地內松一口氣,心里想,那應該是同母親溫柔撫慰的手差不多的東西。
    后來,甚至能背“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是數年之后,他方知天是什么樣,春是什么樣,
    柳絮是是什么,梨花又是什么。
    不過那時,母親果然也已經消失了。
    ……
    倘若擇了無情道,大概就是將這些有顏色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還回去,然后天地間只剩空洞的暴雪,和殺念。
    他一路行至此,無非是為了大道。目標擺在眼前,似乎也沒什么不妥。
    但那劍遇阻一慢,境中風雪便漸漸停息。
    似乎,還有一點東西忘了還。但此物并不屬于他,故而不能輕易送走。
    他安靜地以劍尖將雪拂開,又將被埋在雪地之中的東西,挑了出來。
    一盒尚未吃完的冰皮月餅。
    沈溯微放下劍,遲來的劍風拂動發絲。
    原來是這件事沒做完。
    有始有終,那便拿這件事,作個結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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