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接過高逢興遞來的劍譜。
每一章節開頭, 簡單介紹該式的劍意,后面畫有很多持劍的小人,像凡間的連環畫, 將招式一步一步拆開。
“看得懂嗎?”高逢興問。
“是畫。”
“嗯?!彼麑σ獯笾陆忉屢槐?,此劍法名“朔風”,提取自然界中北風之勢, 簡單大方,用作蓬萊劍修入門。他又道, “畫不是給你看著玩的,你要在心里將其演繹一遍, 化為己用, 再動手?!?br/>
徐千嶼看久了,覺得眼暈, 小人仿佛在眼前動起來了一般, 又聞高逢興說在心里演繹,便想到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那句心法。
擬形于心, 后得其形。
招式不多, 她一一記下, 閉上眼, 黑暗中便出現了一個持劍的小人, 將一整套劍法流暢地表演一遍。
這個樣子,倒是讓她聯想到她修內功時, 在黑暗中的金色脈絡的小人, 只不過那小人是靜的,連環畫上的人則在舞劍。
一想到這里, 那小人瞬間變得透明, 仿佛練內功的小人站了起來, 拿起了劍,能看得到它體內金色的脈絡流動著靈氣,它又迅速長出透明的長發和裙擺——變成她自己的模樣。
小人開始跳躍著舞劍,衣裙輕靈飄動。
內功此時有了用武之地,她控制那流動的靈氣,順著每一招劍勢中流瀉而出,輝光無數。
高逢興見她閉著雙眼,叫半天,不應,便放下劍譜,也不出聲擾她了。
入定了。
領悟得還挺快。
片刻后徐千嶼睜開雙眼,似有所得。
“會了嗎?”高逢興問。
徐千嶼感覺腦子好像學會了,但不知操作起來如何,遲疑地點了點頭。
高逢興將身前傀儡拖到她面前。
那傀儡和徐千嶼約莫等高,鐵灰色,是靈石雕刻,有類人的四肢和關節,但沒有五官;身上畫滿了符文,手上也持著一把劍。像人間的木偶。
徐千嶼拔劍,那傀儡幾乎同時“嗤”地拔劍,將她嚇了一跳。
隨后她抬起右手,傀儡也抬起右手,放下右手,傀儡也放下右手,照鏡子一般。
原來這個傀儡會復現出她的活動。
倒是很精妙。
徐千嶼左手持劍譜,右手做分解劍招,眼睛則盯著傀儡,每做一步,都和劍譜上對照一下,這樣便能借傀儡看出自己的動作是否到位。
糾錯幾遍之后,徐千嶼放下劍譜,招式爛熟于心,與傀儡拉開些距離。
陡然,少女與傀儡同時動作起來,劍勢大開大合,上下起落,徐千嶼衣裙搖擺。一柔一硬,一熱一冷,如兩朵對稱花開,急急旋轉在風中。
收勢,果如北風卷地而過,迅疾利落。衣角被余下的劍風凌厲掀起,又緩緩飄落。
高逢興目露贊許,但仍然抱臂,神色嚴肅:“正是如此。練熟。”
徐千嶼又重復第二遍、第三遍。
不知多少遍后,她身體記住劍招,便能一邊練劍,一邊抽出神來亂想。眼前這傀儡,一旦動作糾錯完畢后,身上符文便閃爍起來,一遍一遍地重復整套動作,好像沒什么作用。
有些浪費。
又想到今日和人對戰的場景。她就是輸在無法對攻擊做出反應。若是有一個人能陪她練習,就好了。
想到這里,她劍招行至一半,忽然變招。
那傀儡卻仍舊機械地行著“朔風”的劍招,一劍襲來。
徐千嶼在一息劍極速地思考如
何能接住,劍至眼前,她橫劍一擋。
高逢興便聽“砰”的一聲,徐千嶼被傀儡的劍風擊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
好好的,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
傀儡的劍,亦有輕重之分。徐千嶼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無禮,高逢興便直接挑了最重的,一劍能將弟子打飛,以磨練她的脾氣。
這一下果然摔得很重。
但他猶豫了一下,仍然冷眼旁觀,沒有去扶。
徐千嶼坐在地上,只是蒙了一下,卻并未哭鬧。
她倒了,那傀儡還在循環往復地舞劍。
她在它再次舞完一遍之前,看著它,靜靜思考另一種可能。
待那一劍又至眼前,她一躍而起,抄底一勾!
傀儡劍氣迸發,將她一掀,但未掀動。劍叫她勾住了。
接住了!
但下一式轉瞬襲來,又將她擊倒在地上。
高逢興聽著徐千嶼撲通撲通地反復栽倒,恐怕是吃了些苦頭。
她倒是不跟傀儡發脾氣。因知道那不是真人,發脾氣也無用。
原來不是那等腦袋不知事的,只不過被慣壞了,脾氣驕縱。
高逢興旁觀半晌,亦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先帶著傀儡練會“朔風”,又一樣一樣地試出克“朔風”招式之法,連成一套,試圖打敗這傀儡。
猶如下棋之人,自己與自己對弈一局。
只是她第一次學習劍術,照貓畫虎練好劍譜上的已是不易,怎么敢試圖自創劍法?
那是很有經驗的劍君才做的事。
高逢興看向他手里準備好的另一本劍譜“春木”。
“春木”原是第二節課的內容,正是教弟子打敗第一節課的“朔風”,從而從單一的劍術,引向克敵對戰。
眼下整本劍譜還沒教,竟然叫徐千嶼磕磕絆絆,自己拼湊而出。
高逢興又取了好幾本新的劍譜。
舉一反三,悟得太快,不夠用了。
天黑了。
高逢興亦沒想到,這人練起來沒完沒了,還是個武癡:“行了,差不多了,回吧?!?br/>
徐千嶼亦筋疲力盡,便停下,準備打道回府。
只是她將劍背好,又走過去,將傀儡抱起來。
高逢興叫住她,眼睛瞪圓,“你干嘛?”
徐千嶼抱著傀儡,露出一張汗濕的俏白的臉,眼睛眨巴眨巴:“我不能把它借回去練嗎?”
“借回去?”高逢興聽樂了,“你當這是你家,給我放下。”
徐千嶼看了一眼傀儡,不舍得撒手:“我明天晌午給你送回來不行嗎,我會對它很好的?!?br/>
她有護劍的桐油,可以免費給傀儡也涂一遍。
“不然,租用呢?我可以付靈石?!?br/>
“不行?!备叻昱d道,“這是我們蓬萊的傀儡,哪有叫你帶回的道理!你若想練,明天早點起來,在此處加練?!?br/>
徐千嶼想了想,坦然:“我起不來?!?br/>
高逢興語塞,竟有人將懶惰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他止住徐千嶼的胡言亂語:“站住別走,我去給你問問?!?br/>
說罷身影消失。
這個時辰,沈溯微一貫在房內處理宗門內務,聽高逢興說完內容,筆也未停。
這劍術課起初是他指教,后他替掌門打理事務,抽不開身,此課便交由外門弟子中劍術優勝者,也就是高逢興負責。
但這陪練傀儡是沈溯微當初提議添置,須得過問他意見。
沈溯微默了片刻。只覺得這“借用”“租用”說辭,不拘常禮,又很理直氣壯,似曾相識,便抬頭看他片刻:“是誰?”
高逢興亦頭痛:“一外門弟子,唉,叫徐……徐……”一時想不起她的名字。
“徐千嶼?!鄙蛩菸⑻嫠a全。
下一刻,他垂下眼添完筆下字,不知想到何事,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高逢興心中訝異,因他從未見過沈溯微發笑。
他日常無有表情,此時若有若無地一勾唇角,竟有一抹陌生的艷色自面上一漾而過,如璞玉生輝。
也只是那片刻,他抬起頭時,神色復又冷清而極靜。高逢興便懷疑那是他的幻覺。
沈溯微以一雙黑眸看他:“不借?!?br/>
規矩不可破。
何況修煉,細水長流,貴在堅持。若晚上加練,貪多求快,便容易打破作息,到時損耗身體,得不償失。
“不借。”高逢興抱臂而歸,原樣復述一遍。
徐千嶼氣得無法,只得將抱在懷里的傀儡墩回原地。內心將這傀儡主人的刻板一通抱怨,但無可奈何。
她清早真的起不來,自家里時便如此作息。何況她晚上還要同時上兩門夢影筒上的課,壓力很重。等下次劍術課再練吧。
高逢興走后,沈溯微起身,在書柜又挑幾本書。
這么快就已用上對戰傀儡了,為何至今才到煉氣第七層呢?
徐千嶼靈池擴充的速度倒比他估量得慢許多。
但他忽而想到,上次借的書,徐千嶼尚未歸還,也不知道看了沒有,更不知還記著沒有。
可能沒有吧。
那少女好動,注意力容易被吸引,外門新鮮事物繁多,如此一來,正如放魚歸大海。
內功心法太弱,光顧鍛體,升階速度才會慢。
他將那些書靜靜地堆放在桌角的幾本書上,細心地推得齊整,中間以一頁紙作隔。
她若不來,他也不便主動給。
徐千嶼和傀儡對練,劍如急雨,鏘鏘作響。
沈溯微近日路過操練場,偶爾會進來看看。
高逢興抱臂站著,余光看到他,并不聲張,只是眼里帶上笑。二人年歲相仿,很有些默契,對視一眼便算招呼。
高逢興見沈溯微站在一旁,專注地看徐千嶼練劍,便讓開些許,叫沈溯微走上前來。
徐千嶼面前的傀儡,突然變了招式,將她嚇得一退。
但身后橫出一柄劍,輕抵在她背上,斷她后路,逼迫她只能迎戰。
徐千嶼以為是高逢興又在作怪。
她這“師父”很看不慣她,凡她還有一絲精力驕狂,他便想盡各種方法,將她練得死去活來。她便沒有回頭,專注拆招。
那傀儡出招兇險詭異,她先是被動抵擋一會兒,后漸漸看出規律,占了上風。
沈溯微垂眼看她判斷和出招都已游刃有余,默捏一法訣,傀儡招式登時又是一變。
徐千嶼也不知師父如何想出的怪招,傀儡劍勢變來變去,叫她應對得心力交瘁,滿頭大汗。但待戰勝了它,卻發現那無非是她學過的劍招拆分重組,或略作變化,也感慨其精妙。
如此一來,便融會貫通。
待到她靈力耗盡,力有不逮,呼吸急促起來,那傀儡便也慢慢止息,恢復常態。
倒是練得有張有弛,很舒服。
“她如今
還是煉氣第七層?”沈溯微只在外面同高逢興低語。
高逢興冷笑道:“這么一點點靈池,能撐一小會兒。內功也不知跟誰學的,定然沒好好練?!?br/>
沈溯微不語,又稱贊他教得好,高逢興道:“那也是她有些悟性。就是脾氣……好好一個女孩兒家怎么養成這樣?!?br/>
沈溯微不予置評,默了片刻道:“她剛入門,自己貪多,你卻要把握好度,下手不宜太重?!?br/>
高逢興目露敬色:“是。”
沈溯微每次稍作停留便走,他來去無聲,徐千嶼太專注,甚至未發現身后換過人。
高逢興也不告訴她。每次她扭頭,只能看見師父冷冷抱臂,一雙碧色的眼瞥她:“看什么看,快練?!?br/>
徐千嶼本就驕狂,沈溯微指點金貴,省得她又翹起尾巴。
那傀儡變招越發刁鉆,徐千嶼有時反應不過來,動作遲了,眼看要挨打,身后人便以劍鞘飛快地輕點過她幾處關節。那分寸拿捏得剛好,稍作提醒,卻又絲毫不叫她痛。
很不符合師父粗暴的性子。
徐千嶼只能歸結于師父的心情時好時壞,高興時便著意照顧一下,不高興時便隨她去了。
直至一日,她正練劍,退后時腳下不慎打絆,直接撞在身后人懷里。師父并沒罵她,只一只手迅疾捏住她肩膀,將她扶穩,另一只手將她頰邊散下來的紅綾順手別在耳后,隨后那人將她輕輕一推,叫她繼續迎戰。
那一勾一別,動作利落,卻未觸碰到她半分,帶一股嫻熟的柔風,和高逢興兇暴的眼神大相徑庭,令徐千嶼汗毛倒豎。一走神,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若有似無的松雪香氣。
沈溯微見徐千嶼背影定住,似有所感,亦是一頓,在她扭頭前,旋身離去。
那傀儡突然發起攻擊,徐千嶼只得一通亂砍,待到終于抽出空回頭,只見高逢興肩頭背后果有個熟悉的背影,那人衣衫飄搖,風姿秀逸。果然是沈溯微。
“師兄!”徐千嶼揚聲一喊。
那身影定住片刻,卻沒回頭,轉瞬消失了。
高逢興的眼睛倒是瞪得很大,看看眼前的少女,再扭回頭看看沈溯微離去的方向:“你叫他什么?”
徐千嶼還在琢磨,前面幾次,原來也是沈溯微。來都來了,怎么也不出聲。也不知道她表現如何,有沒有在師兄面前丟人。
“你知道他是我的師父吧?!备叻昱d道,“你入門才多久?又不是內門,頂多叫一聲沈師兄也就算了。不能因為他脾氣好,就亂叫。”
徐千嶼沒有反駁。
師父說得也有道理,這樣親昵,是有些嚇人。反正她遲早會入內門,待她真的做了內門師妹,再叫不遲。
只是等她出了操練場出口,嚇了一跳。
因沈溯微就站在傳送陣旁,一雙黑眸看她走來,仿佛是等著她:“結束了?”
徐千嶼遲疑地點了點頭。
沈溯微垂眼,徐千嶼順他目光,看到地上放了一摞書。
“帶回去看。”
待她吃力地抱起書來,沈溯微看著前方。
“謝謝師……”徐千嶼想到師父的話,口中猶豫片刻。
沈溯微卻側頭定定看她一會兒:“謝謝誰?”
徐千嶼亦看他:“謝謝沈仙君?”
沈溯微:“不客氣?!?br/>
說罷旋身消失。
他暗忖,外門生活多彩,這一二月功夫,徐千嶼得到的師長和指教約莫不少,果然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