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芳閣位于恒永宮禁宮西側(cè)。整座恒永宮為一鳳展之形,兩側(cè)開翼極是寬闊,以散翎間錯之形羅列,共占地二百三十多頃,分為三個主要的宮殿建筑群。正中為恒永禁宮,占地九十六頃,為皇家主要居往場所。西側(cè)為瑞映臺,占地六十四頃,為皇室偏宮,內(nèi)里主要為園林,湖泊,山景。東側(cè)為五方臺,為皇家祭農(nóng)稷之地,占地亦為六十四頃。三處宮落連成一線,內(nèi)里相通。沿禁宮在內(nèi)周圍共計六百多頃之地皆為內(nèi)皇城,不設(shè)民居,皆為宮中輔司之地。恒永禁宮前端有如鳳首,以端正,端方,端陽為正三門。
入端陽門則入禁宮之內(nèi),過端陽門,入禁宮十正大場,然后是白玉九孔拱橋九座,正中一座正對皇極殿,為禁宮之中首殿,為皇家極慶大典場所。之后便是祥泰殿,崇正殿,興華殿。這三殿依次縱列,兩側(cè)設(shè)高臺九轉(zhuǎn)環(huán)廊,羅列殿房角樓,分別為執(zhí)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暫配所,以及宮廷侍衛(wèi)校統(tǒng)列派所。這一帶統(tǒng)稱為外廷,一般情況嬪妃是不能到這里來的。
從興華殿后轉(zhuǎn)白玉廊橋,是為中廷。中廷開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兩殿。為皇上聽政和接見來使所在。以紅墻相隔,兩側(cè)皆有長甬碧階道,隔環(huán)廊,有兩個小園,東為舒懷,西為暢心。啟元殿倚舒懷園,倚游廊隱廂有行務(wù)屬御庭衛(wèi),為皇上日常處理事務(wù)所在。暢心園設(shè)有偏殿角殿,后面有文華閣充秘院,興華閣御史堂,為皇上內(nèi)侍近臣待傳事務(wù)所在。
東西兩園再向南,便為近內(nèi)廷所在,也便到了鳳形雙翼之地。中央是前御園,兩側(cè)亦有兩個小道相通,有中華、倚華兩閣,更有兩個園子,倚中華閣為中都園,以倚華閣為倚凝園。之前連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宮,皇后所居駐心宮。
接著有通廷大道,兩分東西,東西配園兩側(cè),如鳳翎羅列各個宮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宮墻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系所隔。最尾端有后御園,連接皇城內(nèi)渠,與前園只有一個小湖不同,后園有泛舟大湖,為清瑤池,設(shè)山林景,隔池為二。壽春宮一帶獨分一支,隔墻而繞,為太后,太妃等安居之所。
駐芳閣在西側(cè)正中,有引自清瑤池的溪泉注入宮中后院,是單僻出的一個幽靜之所。雖然宮房所占之地,等階遜于緋心所住的掬慧宮,但是勝在其景別致。后院有小泉,竹筑,亦有靈嬪別出心裁開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倒是宮中一隅,別有出塵草田之風(fēng)。靈嬪自設(shè)暖塢,培育各式花草。此時暖塢之中,各品菊花正爭奇斗艷,高株足有三四尺,低株掩于叢碧,搖搖曳曳,滿塢生彩。緋心略一看,就見足有二三十個品種:多寶塔,破金,玉堂馬,黃鶯翠,斑中玉筍,粉如意……讓她一時間有種錯生花海的感覺,真正的是大開眼界。菊花扶搖多姿,其形怒展各異,管瓣卷瓣寬瓣或展或垂,有的如蓮座,有的似繡球,有的卷絲如落雨,有的團(tuán)瓣勝美人,怒綻之間,又如孩兒面孔,層羅疊瓣,形態(tài)各異,色彩鮮麗。這里早菊晚菊寒菊皆有,別說錯季而生,便是宮中御匠,也難在應(yīng)季之時,在園中栽出這許多品種來。這靈嬪真是不簡單!
緋心看她一手挽著皇上,一臉?gòu)梢猓侨吮然▼?,一時間,便覺得自己在此多余。但此時她亦不敢走,只得立在花叢里,瞅著一株綠牡丹發(fā)呆。這綠牡丹,花色黃中透碧,碧里含光,似黃綠相糅融光而成,花瓣微卷層疊,中蕊如葵,真是不輸牡丹風(fēng)華。
這靈嬪一邊與宣平帝親昵,一邊也沒忘了緋心,倒不是說她刻意要在緋心面前顯擺,只是這丫頭顯然要比德妃高明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她一見緋心瞧著花泛了怔,便笑著說:“娘娘要是瞧著還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宮如何?”
緋心微是一怔,便淺笑著:“如此顏色,還是放在這里花團(tuán)錦簇的好?!?br/>
靈嬪本也是隨口一問,見她這般也不多言,只顧挽著云曦的臂彎:“皇上,這赤線金珠是臣妾最愛,不如幫臣妾簪花可好?”
緋心總是覺得,無論靈嬪也好,德妃也好,與皇上相處總是好過于她。當(dāng)時德妃還是婉嬪的時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畫,那景致緋心至今難忘,只覺愜意溫脈,兩廂生情?;噬鲜钦媲榧僖獾共荒敲粗匾?,至少讓人看了總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樣。反觀于她,與皇上之間似是難有話題,無論她說什么,他總是一臉不耐,滿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緊張,似乎除了那檔子事,他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
她偷眼看他們兩個,此時宣平帝亦是一臉淡淡的笑。他溫和含笑的時候總有一種光彩罩在身上,讓人覺得格外動人。
云曦輕笑了一聲,倒沒有應(yīng)她,只是看著花說:“朕倒覺得貴妃的掬慧宮是該移幾株過去。金碧輝煌是夠了,只是缺了幾分生氣!”
緋心沒料到他把這個話頭又撿回來說,但他話里的諷意緋心還是能聽得出來的。這掬慧宮基本是照著慧妃生前的嗜好裝設(shè)的,后宮之中,現(xiàn)在絕對算得上是最奢華的一座,看來他對此還是不喜。不過這樣也好,不用充這種頭面,對緋心來說也省了不少的開銷,但他后面那句緋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說她死氣沉沉。其實不是她刻意擺個端莊的架子,而是在她心里,女子端莊是首要的。
靈嬪一見皇上如此說,便賠著笑:“那臣妾就把這綠牡丹移盆送過去如何?”
緋心也不敢多言,只得淡笑著應(yīng)了。靈嬪瞧著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機(jī)邀他入內(nèi)飲茶,還未開口,他已經(jīng)錯開花徑向緋心這邊走來:“朕要回啟元殿了,貴妃不回宮嗎?”
緋心一怔,忙應(yīng)著:“臣妾也該回掬慧宮了,臣妾恭送……”她話沒說完,云曦已經(jīng)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緋心聽了,不敢說什么,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只留靈嬪一個人在花房里發(fā)呆,顯然沒反應(yīng)過來。
他們乘著自啟元殿來時的步輦,穿西過東。緋心瞧著他不往南去,徑自還往東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宮落腳。至掬慧宮前殿,繡靈繡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執(zhí)路太監(jiān)的信兒,按次皆跪迎在前。云曦下了步輦,腳步不停自向?qū)嫷疃?。緋心一見,心里不由得緊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的詭異癖好來。
她心里緊,面上就更是有些發(fā)緊了,忙跟了進(jìn)去,伺候他凈手漱茶,因著緊張,讓她動作都有些微微僵硬。只因他們之間相處總是尷尬,說不了三句半他就會翻臉,緋心總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緩解氣氛,只顧垂著頭做手邊的事。但事情總有做完的時候,他懶懶地往床上一歪,緋心就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從不敢跟他對視,就算有時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會忙忙地躲開。此時她一腦子糨糊,只想著找個什么話題,讓他不要這么快就進(jìn)入那個讓她極度恐懼的環(huán)節(jié)。至少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把人都打發(fā)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丑,已經(jīng)讓緋心覺得不如死了干凈。
“你當(dāng)真不會跳舞?”他歪靠著,搭著一條腿。終是打破了這種極度尷尬的境地。
“回皇上話?!本p心說著便跪下了,“當(dāng)日臣妾無狀,臣妾不敢欺瞞皇上,入宮之前,臣妾在家學(xué)過一年的鼓上舞。”
入宮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舉凡五品之上官員者,家生女兒必要備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只有當(dāng)?shù)芈溥x者方可自行婚配。父親所捐的官,當(dāng)時根本不足五品,是父親多方活動,各處攀鉆,才得了一個候選的名額。當(dāng)時淮州只有兩個名額,她十四歲那年便知兩年后將入京參選,父母那時亦開始籌備一應(yīng)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閨之教,便是女經(jīng)女孝,德容工紅皆出類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觸。詩詞別說是女兒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務(wù)正業(yè)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宮,才開始學(xué)習(xí),琴歌舞蹈亦是如此。這些東西,都是一些低級之人謀生手段,歌舞教坊,從來都是以充貴人之好的魅惑之地,多出艷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輕。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會沾染這些。但緋心慣于聽從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為入宮必備,她便竭盡所能,做到最好。當(dāng)時父親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只學(xué)了一年,因她起步晚,總要比別人多受苦痛,無論拉筋,平衡,動作舒展諸等,都是她以膚骨之痛所換得的。
只不過,入宮之后,她根本不愿拿來以此邀寵。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負(fù)的責(zé)任,不愿意讓人看輕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后提拔上來,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牽制皇上,慧妃并不擅長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宮之后,一直充為太后眼線耳目,對太后一直言聽計從,太后最不喜煙視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時間久了,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就是此番讓她跳,她必也跳不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他聽了倒沒說什么,只是淡淡應(yīng)了一聲:“起來吧,貴妃入宮三年,想是也疏于此技,與不會也沒什么區(qū)別?!?br/>
她聽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話,感激他沒有讓她現(xiàn)在展技獻(xiàn)舞,沒有讓她在奴才面前出丑。他歪下身:“朕寐一會子,過一個時辰叫朕起身?!?br/>
她站起身,忙著過去替他蓋上被。正準(zhǔn)備替他下帳,他輕哼了一聲:“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著?!彼f著,慢慢退了兩步,著人自階前放了晶簾,只留汪成海在階邊候著,自己下到階下的妝廳,往妝凳上一坐,這才輕輕吁了口氣。
繡彩奉上一盞普洱,繡靈一邊幫她理妝,小聲問她:“娘娘,今日皇上沒責(zé)罰娘娘吧?”其實一見皇上來這里午休,繡靈已經(jīng)知道這事情過了大半了,但瞧著緋心的面色泛白,一時間也猜度不著,不由開口問著。
“沒有,這事算是過去了?!彼㈨搜?,“小福子!”
一邊候著的小福子一見緋心叫他,忙過來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宮的太監(jiān)總管,還有一個常安,是掬慧宮的掌事太監(jiān)。常福與三門侍衛(wèi)關(guān)系極好,慣會打聽消息,出宮也很方便。
常安則是與中廷那邊的太監(jiān)關(guān)系親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聽到一些。這兩人一直幫緋心做一些外連工夫,這幾年也深得緋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來掬慧宮的時候,不過只是兩個普通太監(jiān),因緋心步步上位,他們也跟著節(jié)節(jié)高升。
這后宮之中,主子與奴才之間的關(guān)系也極是微妙,所謂忠心與否,其實與人品無關(guān),而是與利益休戚相關(guān)。宮女太監(jiān),進(jìn)宮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宮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運氣不好,碰上一個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連累。內(nèi)廷規(guī)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并罰。
所以說,奴才千方百計保得主子,其實不是忠心,只是為了自己不受連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卻很難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細(xì),知道在誰面前展才。這與嬪妃迎合圣上,其實沒什么分別。
緋心與這幾個人,其實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在宮中左右逢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nèi)绱吮M心為緋心籌謀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出賣主子的奴才,通常沒有好下場。除非你的主子是個壓根扶不起的,打從開始,就沒打算跟她(他)共進(jìn)退,這便是另一碼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兒個本宮的事,需得跟她說一聲?!碑?dāng)時德妃與她并席,她失常那陣德妃也受了波及,她們平階,論理也該說一聲。
“奴才省得?!毙「W又谰p心一向說話就是如此,“說一聲”的意思也就是帶些禮去。他是這里的總管太監(jiān),讓他親自跑,才算禮到。若不是今兒皇上過來,估計貴妃也就自己擺駕過去了。
緋心這邊正吩咐著,忽然聽得宮中北苑那里傳來一陣嘈雜,離得遠(yuǎn),聽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了。她微皺了一下眉,繡彩會意,退出去瞧,一會的工夫,常安便跟著繡彩進(jìn)來了:“娘娘,連主子又鬧了一起,剛被奴才勸止住了。”
緋心微撫了一下眉,這連主子就是繡錦,入宮前姓連名嫣,皇上封她為充侍以后便一直住在掬慧宮北苑。緋心之所以**宮人,一是巴望著能有人在這里幫她分擔(dān)一下那檔子事,一個就是指望那人肚皮爭氣,懷個一男半女。宮人得寵,在錦泰很難有高位。宮中母以子貴,但同樣子也以母貴,若母親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樣很是艱難。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個郡侯,一直不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為都人子,聽說二皇子聽后,回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對其婚配之事亦漠不關(guān)心,直至二十六歲才娶了一個六品階行之女,而這種事,在錦泰前六朝之間并不少見。宣平帝生母為淑妃,死后追封皇后,身份已經(jīng)很高貴,又是由嫡母皇后撫養(yǎng),阮氏一族在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貴上加貴。所以在錦泰后宮,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懷了龍裔,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子過給一個身份高貴的妃嬪。
緋心入宮三年不能得孕,對此她已經(jīng)絕望了。一個沒有孩子的貴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霧里看花。所以,若是她宮中的女人可以懷孕,產(chǎn)后將孩子交給她撫養(yǎng),這是雙方都有利而且樂見其成的。
但連嫣雖然被臨幸,甚至皇上還封了充侍,但過后皇上根本就像把這事給忘記了一樣,壓根也不再提這個人。這已經(jīng)過了數(shù)月,看來她也沒那么好命能一次就中。緋心也漸對此人生棄,只好放著不再多管。
連充侍雖然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當(dāng)回事。按例她也有四個宮女服侍,但她們曾經(jīng)是一樣的,而且連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應(yīng)用度都偷工減料,讓她日子難挨。但她不是一個可忍得的人,三天兩頭找碴子鬧一場,這點更讓緋心覺得她不可栽培。
這會子她又鬧起來,緋心明白,她是聽聞皇上來了,想再搏一把。緋心靜了半晌,覺得既是如此,便讓她出來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這個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樁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繡彩,把連充侍帶進(jìn)來吧,一會讓她給皇上奉茶。”緋心低語著。繡靈一聽,忙低聲說:“娘娘,這連充侍三天兩頭地討沒趣,娘娘該找個理把她貶出別宮才是。何必還給她這等機(jī)會?”
“當(dāng)日本宮瞧她還很得圣心,許是皇上事忙一時忘記了。若是她能重獲圣恩,也是本宮會**人,有何不好?”緋心擺擺手,并不以為意。
緋心飲了茶,換了衣衫,又歇了一會,覺得時辰差不多了,便扶著繡靈起來,過小廳拾階上寢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階邊候著,見她來了,躬身行禮,悄聲說:“還是娘娘去伺候吧?”緋心一向?qū)ν舫珊:芸蜌?,頷一下首:“有勞公公了?!?br/>
“不敢?!蓖舫珊PπΑR话愕搅藙e宮,皇上一應(yīng)事宜都賴他打理,只是到了這掬慧宮,皇上便事事讓貴妃操持,開始他是覺得有些怪,但慢慢有點瞧明白了。只是這位貴妃呢,汪成海心里苦笑,這位也算是個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面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嚇著一樣,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簾,她輕步過去。云曦還在睡,側(cè)身向里,長發(fā)半散,一時間讓緋心有些恍惚。她悄移過去,俯了身在他耳邊輕喚:“皇上,該起了。”
她話還沒說完,他忽然一下翻過來,手臂一伸,便撈住她的頸。他一對亮亮的眸子正對著她,霎時讓她覺得這個動作太過曖昧,一時間飛紅了臉,卻帶出一絲艷色來。
緋心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只那一眼,她忽然覺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沒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這般?”他沒放開她,亦沒使力,氣息便在她面前脖頸,讓她更是不自在起來。
“只是普通檀香?!彼蛔栽?,言語也少了拘束,徑自便應(yīng)了。他一向?qū)ο愕奈兜烂舾?,但這普通檀香他怎么可能聞不出?她當(dāng)然不敢質(zhì)疑,只是僵弓著:“皇,皇上,臣妾給皇上準(zhǔn)備了清露茶,皇上飲……”
“只是檀香嗎?”他眼中抖出一絲笑意來,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來,同時手臂帶力,一下將她扯倒,半跌進(jìn)他的懷里。
“茶呢?”他看著四周,卻沒放開她,手指不停地在她耳垂頸間廝磨,像逗弄一只小貓一樣。他一張口要茶,簾外已經(jīng)有人脆生生地應(yīng)了。緋心覺得這個姿勢實在不雅,她掙扎著想起,臉已經(jīng)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說完,連充侍已經(jīng)捧著檀木包金的小盤,上托了一盞清露,滿臉緋紅,輕移著步垂著眼來了。她步上臺階,離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給皇上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
她聲音脆甜,云曦自然多看了她兩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緋心耳畔撫弄,將她的發(fā)都撫亂了一叢。過了一會,他松了手,緋心如獲大赦,直起身,剛想開口讓連充侍把茶端過來,云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來嗎?”
緋心愣了一下,暗想虧得剛才自己說得慢,不然又忘記一層規(guī)矩。連充侍這么想見皇上,都知道不會奉茶至邊。她竟忘記了!她略撫了一下頭發(fā),前行了兩步,將茶自托上端起,走到云曦面前,輕輕啜了一口,試了溫度和口感,這才奉給他:“皇上,可以用了?!?br/>
他看著她,卻不接盞:“朕覺得半盞盡夠了,貴妃替朕飲一半吧?”
她嚇了一跳,讓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臉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地又勉強(qiáng)飲了兩口。他不待她再遞,便伸手自她唇邊拿過來,將余茶飲盡,唇邊抖出一絲戲笑:“如此正好?!?br/>
連充侍見皇帝與貴妃如此曖昧,壓根把她給忘記了一般,眼里不由蓄了淚,大著膽子抬起頭,低聲喚著:“皇上!”
云曦這才想起還跪著一個,隨手把茶杯往緋心手里一遞:“你還在這干什么?沒你的事了?!?br/>
緋心一見此景,已經(jīng)明白十分,低聲說著:“皇上讓你下去,還跪在這里做什么?”
連充侍滿臉哀怨,一直積郁因緋心這句話終是發(fā)作。她咬了咬牙,抬頭低叫著:“皇上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階下一直候著的繡靈,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聽這個,哪容她把話說全。汪成海在簾外瞅見皇上擰眉頭,忙著一下進(jìn)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膽奴才,皇上讓你下去,還御前無儀,不知死活!”說著,幾個人連拖帶拽,捂著嘴便給拖下去了。
緋心怔了一陣,剛一回身,便見他已經(jīng)立于身后,正垂著眼凝睇著她:“貴妃好寬待,如此奴才,也留于宮中?”
她看著他的神情,唇角戲謔不盡,霎時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從他臨幸連充侍開始,就準(zhǔn)備這樣做了。他一再告訴過她了,他可以選擇女人,但不能讓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記得連充侍,他故意的。沒有什么比先給希望,再讓其絕望更殘忍,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樂正緋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聲吩咐著:“連充侍御前失儀,當(dāng)罰抄祖訓(xùn)宮戒,扣三月月例,于北苑禁足三月?!笔撬龑⑵湟皇痔岚危F(xiàn)在又是她將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應(yīng)了,便出去辦事。云曦看著她的表情,忽然低聲說著:“她根本不能如貴妃所愿,對于無用之子,就該早棄!”
她噤若寒蟬,這話在她聽來,就是在暗指她。皇上對于無用之人,根本不會看一眼,更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在后宮之中,朝堂之中,一時憐憫只會留下后患。若她也是無用,就跟連充侍一樣,只會更可憐。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沒有身后之名?”他接著說著,更像是在慫恿她,去跟一眾宮妃去搶后位!這不只是像,根本就是。她當(dāng)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無用。她并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沒他那么狠,但該出手她也不會手軟,這是后宮生存法則。
但皇后之位,不是只向皇上邀寵就可以的。她無出就沒資格,難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無出,也不讓別人出,禍害宮幃,讓皇上子孫無繼?這不單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讓她背一世罵名!
“陪朕下盤棋吧?難得有閑,貴妃好像從未陪朕下過棋?!彼此錾竦臉幼樱鋈粡阶韵码A往配殿中廳去。
宮人擺好棋盤,烹茶焚香,緋心與他對子,格外小心。兩人連下三盤,緋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敗,他心情好像不錯,眉眼之間一直掛笑。
看他如此,緋心也漸放下心來。難得他沒在她這里又翻臉,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與他找話題,不會尷尬,也不用總想著那檔子事。
“貴妃真是好棋藝。”第四盤終了,他又以一子而勝,而不知不覺,天色已經(jīng)漸晚,宮外開始掌燈。
“臣妾局局落敗,皇上謬贊了?!币娝那椴诲e,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語沒那么拘澀了。
“貴妃要縱觀全局,步步營心,不但要輸,還不能輸?shù)锰黠@,要顧著朕的體面。不但棋藝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謬贊?”他淡淡笑著,卻讓緋心局促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正在此時,汪成海上前問著:“皇上,該傳膳了。是擺在這里,還是擺在花廳?”汪成海根本沒問他是否在這里用膳,顯然從皇上的面上已經(jīng)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與貴妃下一盤才是。”他笑笑,拈著白玉棋子凝著她的眼,“貴妃要盡展所長,才可盡興!”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說,倒是讓緋心舒口氣。的確,前幾盤下得很累,不但要觀局,還要觀心。
但最后一局,緋心真是傾盡所技,絞盡腦汁,卻輸?shù)靡粩⊥康兀瑳]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時間抬眼,卻看到他孩子般輕笑。他甚少會如此笑,平日那溫和的笑意,在這個笑容面色,卻失了真色。唯有此時,才驚心奪目,讓他俊美盡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藝比他相去甚遠(yuǎn),只是他觀心比她更勝一籌。他亦縱觀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贏一二。讓她自以為得計,皆大歡喜!
當(dāng)她傾盡真力,他也不需要再偽裝,最后一盤,只為博弈添趣,沒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發(fā)自內(nèi)心,緋心不由也笑起來,將棋一推:“臣妾下不過皇上,臣妾在家不過學(xué)了兩年而已?!彼捯怀隹冢蝗挥X得有些失態(tài)。因他真心的笑容,讓她也開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無賴的樣子。等她反應(yīng)過來,剛要告罪失儀,他竟伸過手來捏住她的臉:“那朕給貴妃找個好老師,待學(xué)成再與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減,一點也不以為忤,倒是更興趣盎然起來。她讓他捏得滿面通紅,卻突然覺得,他們之間,今天一點也不尷尬。她垂著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學(xué)十年,也下不過皇上。”
“先學(xué)了再說?!彼氖种冈谒媲皵Q揉一會,遂松開手讓汪成海傳膳。不知覺間,他又在她這里待了一日。但這一日,緋心覺得過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時她覺得,如果只是這樣,他們之間的相處還是很自在的。雖然她不太會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話題,也沒什么出眾的才藝奪人眼球,但至少不會總是冷場。
過完年,緊著便是上元節(jié)。加上今年開年不錯,往年至冬,混淪山境一帶總鬧雪災(zāi),但今年天公作美,雖然落雪,但不致凍土引災(zāi)。錦泰至今除第三朝時發(fā)生過諸王混戰(zhàn),打了十年內(nèi)戰(zhàn)外,其后幾朝,都奉行休養(yǎng)生息之策,開河道,減苛稅,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經(jīng)國庫極豐,每年納奉之糧積堆如山,陳糧未絕,新糧又至。庫中銀錢豐盈,因長久無用武之地,串錢的繩子都爛了無數(shù)。以致民間亦有許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糧食喂牲口?;噬先绱颂幮氖毡鴻?quán),想是時機(jī)已至,意圖北地。
其時,天下五國并立,東之烏麗早已經(jīng)附屬,南之夜灤亦于前帝時期已經(jīng)向天朝稱臣。唯有西北蠻沙與混淪,皆因外夷之族,一直與錦泰隔山相望。只聞西北一地,有浩漠豐沛之土。如今國庫充盈,民生猶足,人口積增,加上皇上已經(jīng)大權(quán)在手,年輕氣盛,欲開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開年不錯,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極好,意欲至湯山行宮過節(jié)。這湯山行宮建于錦泰平慶年間,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皇苑縣。這個縣因湯山而出名,后建行宮之后便更名為皇苑。湯山有溫泉約三百眼,因水質(zhì)不同分列山中,與皇家相對不算太遠(yuǎn),是極佳的修養(yǎng)之地。
皇上登基之后,陪太后去過六次,陪寧華夫人去過一次。緋心入宮之后,亦隨同皇上去過一回,不過緋心一向?qū)@種出游不太熱衷。她自小便被鎖在家里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家閨秀,深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遠(yuǎn)行就是上京選秀,而當(dāng)時亦是乘官轎站站相遞。長期的深閨生活已經(jīng)磨盡了她所有的好奇心,也難怪皇上說她死氣沉沉。不過她是覺得,出門去行宮,舟車勞頓,自然不比在宮中舒服。到時與皇上相處得多,處得多自然錯得多,不知什么時候又得罪他,還是在宮里妥當(dāng)些。
皇上初四的時候在朝上聽了臣工的建議,遂便定了要去行宮。行程緊密,行執(zhí),居安兩府馬上開始加緊安排,快馬先行至行宮準(zhǔn)備接駕,宮中亦開始籌備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至于嬪妃隨行,除非他欽點,一般都是曾經(jīng)侍奉過皇上的才有資格。但名額還是有限,往年一至此時,各宮都少不得打點,試圖將自己的名字加進(jìn)去。內(nèi)府下的幾個主要安排的部門光是賺嬪妃們的這項銀子就能盆滿缽溢。去年太后未去,是因為去年宮中選秀,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宮中坐鎮(zhèn);去年貴妃沒去,是因為去年開春的時候把皇上給得罪了,自己關(guān)了自己一個月禁閉;而寧華夫人是因去年有孕,皇上欽指的。但今年太后已經(jīng)半隱,肯定是要同去的,至于貴德雙妃,那都是現(xiàn)在在宮里往頭里排的,冊上肯定是少不得。各府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掙她們這份錢。
通常皇上不欽點的話,其他后宮人員兩府就瞧著辦了?;噬线@樣是最正常不過,他一向?qū)髮m的事了然于胸,所以絕不會在這件小事上去特別表現(xiàn)對某一人的格外恩寵,除非他認(rèn)為是有必要的。
這邊皇上定了要去行宮,那邊后宮已經(jīng)開始四下折騰起來,有點子手段有點錢的都開始四下活動。緋心唯有此時才會對貴妃這個光榮稱謂有些不滿,若她只是一個美人,哪怕是個嬪,此時只消捂著荷包不出銀子,必輪不上隨行,可以好好在宮里過幾天舒服日子。只可惜啊,當(dāng)下她除非是狠下心打斷自己的腿,或者再自尋個碴把皇上得罪一下,不然是肯定躲不掉的。但她既下不了狠手打折自己的腿,也沒那個熊心豹膽再去引雷,只能私底下郁悶。
名冊在初七那天便下來,皇上陪太后出行,貴妃,德妃領(lǐng)靈嬪,俊嬪,和嬪,華美人一起隨行,除此外還有一些陪行的官員不用細(xì)說。出行所用的輦、轎、車,以及儀仗皆按制分列。名單一定下來,很快傳報給各宮主子準(zhǔn)備。與繡靈繡彩喜悅的神情不同,緋心接連幾天都長吁短嘆,一副要發(fā)配充軍的苦瓜相。
其實若是往年,她也沒這么消極,只是這一年實在多事,至年底的時候,連著幾檔子事都弄得跟皇上的關(guān)系越發(fā)緊張。前兩天是好了很多,但更證明皇上喜怒無常。若是皇上真發(fā)雷霆之怒,把她擒拿論罪,她也就什么也不想了,偏就這樣懸著,好一陣歹一陣的,搞得她時時都少不得要猜他的心思。結(jié)果猜多錯多越發(fā)難持,她自己則是小火慢煎,心力交瘁,一想著往他身邊去就汗毛直豎,頭皮發(fā)麻。
初十一大早,五色儀仗浩浩蕩蕩自十方大場擺列,出端陽門,然后至北門清華門出行,百官跪送。
自清華門直至京城玄英門,這整條大街早已經(jīng)封街,沿街所有門戶皆蒙黃絹,地撒金沙。兩邊立內(nèi)宮禁軍,先行執(zhí)行都校,隨后便是金玉儀仗、傘頂、繡旗。仗隊兩側(cè)為護(hù)仗輕騎兵,仗隊之后是兩路禁軍護(hù)衛(wèi),圍著皇帝明黃龍駕。之后是太后玉駕寶鑾,再后是貴妃,德妃的紅頂金輦以及諸嬪妃駕輦。隨行官員、武官馬、文官轎,各按品階不等一一隨后,最后是尾隨步衛(wèi)。這條隊伍有如長龍,隊首已經(jīng)近了玄英門,隊尾尚未出盡清華門,更因有大量步從以及宮女太監(jiān)執(zhí)相應(yīng)之物。以緋心的經(jīng)驗,這到湯山行宮至少要行個三四天。
這次她只帶了常福和繡靈,她宮里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繡彩沒跟著。果真,這浩浩蕩蕩的一行全至湯原行宮已經(jīng)是十四的晚上。
行宮建于湯山,整座山以及方圓十里為皇家禁苑,面南一側(cè)鑿山而成的宮房,計有房間共六百余。各個宮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質(zhì)景致不同而分成諸多,更取自然景觀設(shè)園,比之恒永禁宮,雖少了恢宏,但多了別致。
至行宮之后,便照例分院閣。緋心是貴妃,兩年前她住在旋彩閣,離皇上所住的輝陽宮最近,而另一側(cè)的長安殿為太后之所。但今年多了一位與貴妃平級的德妃,這旋彩閣是照往例給了貴妃呢,還是分給德妃呢?倒是讓居安府犯了難。
緋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更不愿意在這件小事上引得林雪清不快,索性自己先選了略遠(yuǎn)的棲鳳閣,那里栽了許多梧桐,于行宮偏西北的一側(cè)。名字雖叫得好聽,但因周圍無好泉眼,一向被諸妃不喜。但緋心只想清靜,也不想與德妃爭鋒,更不愿意討皇上嫌棄,索性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當(dāng)自己關(guān)自己禁閉。貴妃不爭,居安府自然就好做多了,如此貴妃住棲鳳閣,德妃住旋彩閣,余次的嬪妃則按例分派,外圍依舊是隨行官員之所。當(dāng)晚勞頓,皇上只是草草聽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宮休息,未宣召任何嬪妃前往侍候,緋心照例給太后請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為上元節(jié)大宴,這些事情早在宮中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頭回來此,沒什么想觀之景,加之這段時間諸事繁多,她更是倦累不已。上元佳節(jié)燈如晝,諸嬪妃亦學(xué)著民間玩燈,緋心對此沒什么興趣,更不愿意遠(yuǎn)去嘗試各式溫泉,一應(yīng)俗禮能免則免,除了例行請安,一直窩在棲鳳閣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