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心沒等繡靈叫她便醒了。因昨天睡得還算不錯,加上她也慣于早起,雖然皇上昨天宿在這里,但她并不著急叫起。因昨天是十五,依錦泰例,十五雖然無假,但次日早朝卻延至午后,所以她覺得時辰尚早,便翻個身想多睡一會。但她微一起身,便覺有些異樣。她略略一捋頭發,心里咯噔一下:他們頭發纏在一起了,一縷自她身側,正掛起他一梢發絲來。兩人頭發皆是很長,睡在一起難免糾纏,但素來因保養得宜,他們的發絲絕不會繞出死結來,但緋心今日微一捋,忽然覺得觸手有一個疙瘩,周圍皆是毛毛的發絲,千絲萬繞,已經成了一個死結。
繡靈一向是睡在階下簾外的榻上,以備她有事傳喚,同她一班還有三個宮女,再外隔簾又設四個宮女,個個皆是警醒。所以緋心一起身,繡靈已經知曉,見她未動也未喚人,便悄悄看了更,不過寅時剛過,所以繡靈也沒動,只以為她不過是剛醒,還需得寐一會子。
但一會,便見簾動。繡靈便悄聲上階,至大床之前,隔著簾低語:“娘娘,剛寅時,再寐一會子吧?”
緋心在里面有些發急,她剛試圖解了一下,但床內隔帳,外面又只是點了一盞看物燈,實在是瞧不清楚。這會子又怕把他吵醒,只顧抓耳撓腮,一聽繡靈出聲,她略穩了下神,低聲道:“繡靈,拿些花籽油來。”
繡靈微怔,一時不知她此時要油做什么,但因著皇上未起,也不敢多問,便忙著打發人去拿。一會子工夫,花籽油便從帳縫遞了進來。緋心指尖沾了一些,抹在發上,卻仍是揉著中心有一個死疙瘩。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心下越是急起來。若纏著的是別人的發倒也罷了,偏是他的,況且又是鬢間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斷是剪不得。且隔簾遞剪,此等鋒銳之物在皇上眠時揮來舞去,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不時地擺弄那縷發,花籽油的味道雖然清淡,但悶在帳中難散。身側的云曦突然翻了個身,沖外而臥。緋心因太過專注,一時不備,讓他覺得鬢間微扯,不由得轉過身“嗯”了一聲。他略動了一下,睡意正濃,咕噥了一聲:“什么時辰了。”
“寅時過了兩刻了,皇上。”緋心一手握著頭發,低聲說著,“皇……”
“還早,再睡一會吧。”說著,他向著她翻過來,胳膊一下搭在她身上。
“皇上,臣妾的頭發,臣妾的頭發和皇上的纏在一起了。”緋心實在熬不住,壓低聲音說著。
“纏上就纏上了。”他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一副又要睡過去的樣子。
“皇上萬圣之尊,臣妾不敢傷了皇上毫發。皇上能否……”緋心被他半壓著,動也不敢動。這兩縷頭發纏得死緊,若是不想傷了他的頭發,只得從自己耳鬢處去一縷,這樣一來,日后她梳頭都成問題,若是從濃密處去一縷也罷了,偏是在鬢間。
“纏都纏上了,還管什么你的我的。”他此時定是睡迷了,也不自稱朕了,但這話細想便曖昧得緊,霎時讓緋心臉紅燙起來。
“一會子想法解解,解不開就剪了吧。”這邊跟著她一問一答,讓他的睡意漸消。但人醒了,身體里魔鬼也跟著醒轉過來,他忽然一下壓過來,手便向著她的衣襟探過去。
緋心一滯,整個人本能一僵,手不由自主地開始去攥身下的錦單。他依舊熱情如火,只是這回因頭發糾纏,他一抬身,緋心便怕扯痛他的頭發。少不得要隨著他貼過去,手再是難攥被褥,只得去抱他的頸脖,他因她的動作而氣促更重起來。緋心少不得要擔憂那縷糾纏的發絲,卻是因心有牽移,反倒對痛感沒那么敏銳。只是有一樣更難忍受,便是那種被他調動而起的**灼燙。
一番云雨之后,卯時已經過了三刻。緋心知道今天向太后請安又要遲了,只是她現在也無心管這些。剛才幾番折騰,那頭發更是繞得密了,他卻起了性一般的,又想去浸湯。皇上開口,她豈敢不遵,只是這一路又難免發絲纏繞,衣衫不整。當下也顧不了許多,浸湯也好,借著香油香膏,快些解開也是。
這次折騰,讓緋心覺得是打入宮以來最累的一次。她不怕謀算,最怕的,其實就是這種意外。她一向規行矩步,最不愿意落下輕浮浪蕩的名聲。受寵也好,不受寵也罷,她總不愿意與那些低階的宮妃相較,所以她一向不行那些媚行惑心之舉。
死板也好,無趣也罷。她自小便受如此教導,只不過,隨著她入宮時間漸深,她越來越覺得“賢妃”這個稱謂已經遙不可及。皇上曾經在掬慧宮連宿七日,已經讓她落下一個專寵后宮的惡名。現在又鬢發相纏,不避宮女太監,在掬慧宮里穿宮掠行,鴛池同溫。想是在這些下人眼里,她不但是出身低下,更是一個狐媚惑主的奸妃。她苦心撐了三年的面子,就這般輕描淡寫地撕剝盡了。而最讓她心冷心寒的,是她小心妥帖,以滑膏浸湯解發,不傷皇上分毫,但他突然翻臉,不僅顏冷,言語更讓她齒冷。本就不指望他贊她,他從未贊過她,只是他如此喜怒無常,實在讓她覺得疲累滿心。頭發纏成死結,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好不容易給解開了,他倒怒了!突然間就變了臉,指著她罵她“虛偽”!
她真不知該如何迎合他,他不喜后宮爭端,她便將后宮打理妥當,這三年從無太劇爭寵之事發生。他所指派之事,她無一不謹督完成,從不懈怠。不僅如此,甚至將他奉為神明,對他所寵過的妃子一一善加妥管,從不以勢逼人。她雖然談不上什么后宮典范,但她是朝著這個目標去努力的。
他離去之后,她浸在湯池里,摒退了所有宮人,借著水流狠狠落了一把淚。她是不愿意當著任何人哭的,其實他剛才的話也沒錯。她就是虛偽,她是一個虛偽成性的女人。自小開始,她自己已經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至少她還有一樣是他所需要的,就是她的虛偽。他知道她為了這個地位什么都肯做,所以才會如此坦白地告訴她:讓她用她的虛偽,替他一塊塊踢開他的絆腳石。
她知道得越多,心里就越是不安。鳥盡弓藏,她最是清楚不過。但她現在已經不能回頭,因為以她為棋,操持于指間的那個人,是錦泰的君王。她根本不配與他對子,只是他掌中之器,而她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持器的鋒銳。如此,她才能為自己爭取時間,爭取把那棄若敝履的時間,越拉越長。
九月,夜灤國來朝,宣平帝于崇德殿接見來使,并格外開恩,準其入皇宮大內而瞻,指掬慧宮懷貴妃宴其家眷,一展天朝大國威儀。來使所見琉璃金翠,碧瓦雕梁,一派鳳展龍翔之態;更見奇苑美株,碧綠繁綿,疊嶂橫翠,早就目不暇接,心中震懾連連。
緋心替后掌宴,此舉后宮俱驚。專寵之說,已經演變成緋心將取后而代之。一時之間,緋心風頭鼎盛,攀附之人更有如過江之鯽。皇上更是特準其用金黃紅頂之儀,可著紅圍繡翟服樣。在這后宮之中,明黃色為帝色,大紅色為后色,皇上此舉,等于暗諭后宮,緋心入主中宮,將是早晚的事。
自從八月十五當晚,緋心中途離席,次日又至午間才去問安太后,已經讓太后極度不滿。如今她又替后宴使,加封儀仗,更是令太后對其更惡。
皇上十月初六秋圍大獵,前往東郊皇家圍苑。而臨行前,他又扔了一個大火球出來。他不顧太后阻攔,于九月二十八宣詔天下,廢中宮皇后阮茵茵,降為安妃,遷居居安殿。
此舉無疑令朝野俱震。朝臣皆知,皇上此舉是在投石問路。皇上已經開始見惡阮氏,若保皇后,便有入阮氏一黨之嫌。若贊同,一于祖制不合,二又怕阮氏來日反撲,打擊報復。自九月十六開始議廢后之事,朝中中立不語者不在少數,令此議壓而未決。
至九月二十,風云突變。阮氏首腦人物,官拜大司馬的阮丹青,于九月十九夜里突然暴斃家中。此事讓其家族一下大亂,其長子阮星輝正是**營左將軍,接喪便急赴京師。次子阮星誠為央集令右丞,因長兄不在,代為執掌家務,皇上恩其理喪。著中堂令并京都直屬衙門攜同料理,追封阮丹青為清平王,以王爵之禮入殮大喪。
而同時,皇上并未因其喪繼續壓制廢后之事,緊接便再議廢后之事。阮星華喪父大慟,但她是當朝太后,又不能親自料理其父喪事,不能親自追查其父死因,不可不謂悲矣。她不但傷痛不已,更亂了陣腳,此時無心再管中宮之事,但是,她有一條件,皇上需得遵從。中宮無出,便是廢后首條之錯,所以繼立之后,必需得母憑子貴。
這種垂死掙扎緋心明白,就是阻攔她上位。皇上欣然而允,隨后便以無子以及無掌之能為由,廢除中宮。安妃這個稱謂是內廷復議而得,三妃之中并無“安”這個稱號。
十月初六,皇上如期前往東郊,召北海王同隨,由東臨王暫領大司馬一職,著林孝暫領央集令右丞,令原**營副將繼補左將軍一職。朝中并未因大司馬暴亡而混亂,反倒是各司其職,一片清平。
一見這步步穩妥之情,緋心就明白,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其實早有安排。東臨王是皇上親兄,先帝淑妃共育有三子,長子便是現在的東臨王楚凈河,當時叫楚云河,后宣平帝繼位,避皇帝諱,所有皇子去中間云子,再由皇上賜一“凈”字。次子楚凈壤,現在是北海王,幺子便是楚云曦,現在的宣平帝。
當時中宮阮星華無子,便從淑妃三子之中挑選云曦為嫡子,加以栽培。先帝駕崩后,云曦可以登上帝位,這兩個兄弟可謂為他立下汗馬功勞。只是太后垂簾之時,大封功臣,卻偏將云曦這兩個嫡親兄弟架空,只領爵而受高奉,卻無職位權力。
而此時阮丹青暴斃,東臨王正好繼上。他十四歲隨先帝征戰北地,有領兵調將之才,又是皇上親兄,自然當仁不讓。
皇上起行之后,外廷便行風雷之事。連日來彈劾阮氏一黨的折子日益增多,有證有據,條條款款皆明。這些事,緋心皆是從一些事外的太監那里得知的。其實這不過是一場皇室與外戚之間的陰謀。今天的突變,其實并不是突然,而是一點點積累而成。或者從皇上還未開始親政的時候已經開始了,他安插了很多密探在阮氏一黨的身邊,逐漸搜羅其霸權,獨綱,專橫,或者還有貪污謀私等證據。這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當中會耗費大量的時間,金錢以及人力,更多的,是要有耐心。
當他登位之后,知道阮家權勢滔天,天下識阮不識楚,其盤根錯節,同枝甚多,牽連極廣。如果盲目扔出證據,不但辦不了阮丹青,反倒擒虎不成被虎咬。所以他一方面從后妃之中挑選可用外家,一方面從外野開始密羅人才親信。他先是將后宮之中,太后一手挑選的一后三妃去之其三,斷其臂膀,然后便借大選之際,提拔一些等階低但是他可用之人。而這些人,想必也經過他層層篩選,先收納其女其妹,復而便有因可升其父其兄。但皆很是小心,不給高位,不給重職。想來,都是只用在探密監管,而決策,最終是要他來做主。
怪不得他要想方設法從外臣那里拿錢,要想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內務再豐,他也不愿意讓人從此而找尋蛛絲。想來這些年,一直閑賦,卻有高爵在身的東臨,北海二王,也為他出了不少的力。
依此循來,那阮丹青的暴斃,肯定跟他有莫大的關系。擒賊先擒王,與其拿出罪證強行治他,不如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暴死,從而亂其根族,再將其他親黨一一因罪論處。而這樣做,同時也讓太后徹底亂了陣腳,廢皇后,寵貴妃,將她提拔的人或是拉攏,或是除盡,等于讓她自后宮歸隱,再不能為其族添任何羽翼。而皇上答應她,母憑子貴,無子不入中宮,更是等于推她最后一把,讓她垂死掙扎,最終步入深淵。
現在有孕在身的,一個是寧華夫人,阮氏一系的最后余存;一個是昭華夫人,新生的外戚一族;貴妃雖然得寵,但一直無出,所以暫時不足為患。雖然寧華有孕在先,但誰知是男是女?若是昭華一舉得男,而寧華只產公主,林家便一飛沖天。其女在內為后,其父兄在朝當權。所以唯一的機會,就是趁皇上圍獵之時,除掉那個尚在腹中的孩子。而皇上早已經查先機,以子為祭,讓太后再無翻身可能。
換言之,皇上也根本不希望昭華夫人產子,他根本不想讓林孝借女囂張,同樣的,他也不希望寧華夫人借子上位,所以,這是他一石二鳥之計。選在他出圍之前殺了阮丹青,就是讓阮氏亂,在他出圍之中上彈劾之奏,就是讓他們亂上加亂。廢后之前大力提拔貴妃,加儀加寵,就是要太后不得不出手。畢竟,謀害龍裔是最蠢的女人才會做的事,沒必要冒著這么大的風險去賭一個未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太后不蠢,但是人都會亂,大亂之后,就會喪失理智。
緋心知道,太后一定不會來找她做這件事了,以往或者會,但現在絕對不會。在太后的眼里,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言聽計從,以太后馬首是瞻的緋心了。
其實想通這些之后,緋心突然感激皇上。若不是他擺這么大的一個圈子,或者她很難從中自保。太后肯定會把罪名扣在她的頭上,但現在不會了,因凡事總有個動機。而現在的緋心,完全沒有動機,除非太后夠狠,在除了昭華夫人腹中的胎兒之后,再把寧華夫人的肚子也搞下去。這樣的話,緋心的動機就明顯了,但她明白,太后絕不會。
而她這些天也打聽到另外一件事,就是林孝有個弟弟是為皇家采玉的,怪不得送她的玉如此精良,根本不輸大內。她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皇上偏管他要錢,他領皇家的錢辦事,個中也收斂了不少。皇上一直睜只眼閉只眼,現在管他張口,他只敢給多,不敢給少。況且張口的,不是皇上,而是在宮中保他林家富貴根苗的貴妃!
所以這些天,緋心對內務之事基本上也是不聞不問。送到她面前了,她掃一眼,沒有不應的。她依舊日日給太后請安,但都不咸不淡,說一些無關大雅之事。她現在也是小卒子一名,過了河,只能前進不能后退。這場大亂之后,皇權必終會集中于皇族之中,當然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解決。一個就是大司馬的死因,朝中一品大員,怎能如此不明不白,估計這他早就安排好了。還有就是,逐步將朝臣更新換代。要挖這棵大樹,又不希望它倒下來砸到人,當然更需要小心謹慎。
不過這些事她都不擔心,她所擔心的就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難保一個慘淡收場,最聽話的莫過死人。他的手段她已經見識過了,他可以把她捧上天,也能讓她摔下地,這些她早就明白。她實在不知道最后該如何自保,到時管外臣要錢,已經是一個大罪。況且她知道,對于他,用對太后那招是不管用的,言聽計從他一樣不會買賬。
繡靈覺得她越發心事重重了,現在她表面寵極一時,后宮之中,皆對她趨之若鶩,每日宮中所奉之禮堆積如山,而那些奴才連賞都不敢要,再不如往常那般沒錢就翻白眼。但緋心卻因此越發懶怠,后宮之事不過應景。嬪妃設宴也一概不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讓奴才們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她一個不快,根本不消她動手已經萬人唾。
入宮三年多,已經越來越偏移了當初軌道。她甚至想到自己的死法,她只是想,若是皇上要處置她的時候:如果能秘而不宣,還給她一個名聲,已經就是大恩了。
十一月初三,昭華夫人小產的消息傳遍了后宮: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緋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里一震,她早知道是這個結局。同樣的,身為一個女人,她也明白昭華夫人此時該是如何之痛!女人通常會為了孩子而喪失理智,更何況,一個后宮的女人,孩子對她來說,是她榮辱與共的希望,是她日后漫漫寂寞歲月的唯一慰藉。但這個孩子,于宮幃之中,同樣也是極端地脆弱,想謀殺一個腹中的胎兒,在宮里太容易了。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至少,目前是。
太后不動聲色地處理了照顧昭華夫人的兩位御醫,以最快的速度將經手的宮人一一處置,然后給緋心扣上一個管理不善的罪名。緋心知道,這是她所能給緋心的最大的罪名了,然后宗堂令介入此事開始審察,但證據全無,只能一邊通知皇上,一邊壓案待皇上決策。
皇上初五便回返,他安撫了昭華夫人一番,把緋心叫去斥責一番之后,便因外廷奏報匆匆去理國事。太后自然是料定了會如此,現在外廷事多,皇上不可能因此久駐內宮,這等于又給了她時間善后。
而緋心也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初七的時候她再度踏入昭華夫人的萊音宮。初四的時候她去了一次,昭華夫人血潰面慘,雙目無光,一副已經死了一半的樣子。她只是安慰了幾句,便悄悄去了。今天再來的時候,昭華夫人身子尚虛,不能迎駕。緋心也就赦免了這些禮,進了內殿,見她依舊歪在床上,長發披散,只披著一件常袍,半擁著被子,瞅著面前一套百子服發怔。
緋心見她這樣子,不由心底一痛,這件事,她也是幫兇。皇家就是如此,吃得最好,用得最佳,唯有“情”這個字,最是涼薄。
昭華夫人見了她,掙扎著要下床。她輕輕摁住,才幾日,瘦了一圈。她握著林雪清的手:“別多想了,好好歇著吧。”
“當日我有孕在身,這萊音宮車馬喧囂。如今,唯有姐姐,還能來看我兩次。”她的面色慘白,眼底卻失了往日的神采。但是,卻長大了。皇宮的生活,有如最佳催長劑,再天真爛漫的女孩兒,也會很快長大。
“后宮之中一向拜高踩低,妹妹無需多想這些。他們不肯來也好,總比來了冷言寒語更強些。”緋心緩緩開口,看她大眼又蒙了淚,“妹妹風華正茂,來日方長。沒了這一個,還有下一個!”
“家父常說,后宮多紛爭,囑我萬事小心。后宮妃嬪眾多,我從不想爭奪什么,只求皇上愛我憐我,心中有我便已經足夠。即使不能與我朝夕相伴,只消我們情真意摯也是好的。至于后位妃位,我從不計較。是我太天真了!”她啞然一笑。
“你得到了,皇上這兩天不是天天來看你?當日是我疏漏,我于心實在有愧。”緋心也不自稱本宮,壓低聲音說著。第一句或是假的,第二句卻是真心。只是這真心,實在也沒什么用。
“皇上說過,不會讓這個孩兒白死的。”雪清眼中掠過一抹戾色,這神情讓緋心一凜。她知道,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兒就此死去,她終有一日也要像緋心一樣,樂此不疲地爭斗。因為她明白,不爭斗,就會與她腹中孩兒一樣,不明不白地消亡。
“我知道是誰,只是苦無證據。”雪清慘笑一聲,“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卻好端端,因為她,有把大傘撐著。我不會讓她好過的!”
緋心摁了她一把:“此話在這里說說便罷,莫再提了。”她還學不聰明嗎?隔墻有耳。其實早在太后非要說她縱奴惑圣開始,已經在她身邊安插耳目,那時她就該學聰明些!
“后宮之中,皇上很是疼愛你。皇上既然說了,不會讓孩子白死,你便安心休養吧!”緋心輕撫她的發,“唯有你重復光彩,才能拴住皇上的心,不是嗎?”
“姐姐莫說笑了,此事便是皇上查,也必不會因這個孩子去破壞他們……”這次雪清學乖了,沒說出口。緋心輕輕擺了擺手,跟來的繡靈和繡彩會意,便福了一下令人皆退了。
“不錯,皇上必不會因此而傷了母子之情。況且太后喪父不久,皇上定不忍心再加以責難,但是,這個孩子也是皇上的骨血。孩子失了,他定也痛徹。你若不想再日后受人擺布陷害,先要收拾心情站起來才是。”緋心輕輕說著。
“姐姐說得是。只是現在如此,那寧華夫人若產了皇子,到時母以子貴,升位高階在所難免。如今我們平階,她尚如此囂張,來日,妹妹的日子更是艱難了。”雪清一想到這個,已經哆嗦起來。她現在認定太后和寧華夫人是兇手,又沒有辦法對付她們。眼看兇手步步高升,這次對付她肚子里這塊肉,下一次就要把矛頭對準她了。
“母以子貴,但同樣,子也以母貴。皇上喪子之痛,愛妃思子而疾,皇上一樣痛徹心扉。他不能替子昭雪,當然要厚澤其母,以慰其心。”這話說得緋心也是心驚肉跳,根本就是像在要挾皇上一樣,太大逆不道了。她之所以這樣講,是林雪清已經起了斗志,但還不夠聰明,不把她點透,她根本不明白。
“是啊,只是此事,還需要姐姐推波助瀾。”雪清眼中一亮,她一直視他為夫君。從小她就知道,她將來是要入宮的,所以她心中一直惴惴,她知道她將所嫁的,是宣平朝的皇帝,錦泰最有權勢的男人。
但是,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她心中也懷著美好的憧憬,誰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個英雄。所以,當她從見他那一刻,她的心便時時刻刻地追隨他。他才華橫溢,風流俊雅,他每每溫和的微笑,都讓她覺得心滿溢著飛翔。就算妃嬪眾多又如何,她只需守自己的小天地。
他是她的夫君,在她眼里,他不是皇帝,是她的夫君。這是他們共有的一個孩子,現在,他一定也痛,但她知道,他肯定沒有她痛。因為他還有孩子,以后會有很多,但她不能,她現在只有這一個,而以后,若想再有孩子,光有他的愛是不夠的。她要有權勢,只有足夠的權勢,才能讓她的孩子平安。所以現在,比起將真兇繩之以法,她更希望他的補償,給她權勢,給她在宮中生存下去的力量支撐。
但她知道,這不合制,但是,面前這個女人,懷貴妃或者可以幫她。貴妃如今寵冠后宮,她一定有辦法。
“光憑我一人還不行,需要現在的代右丞相助。光憑他也不行,還要宗堂令的人協助。而這件事,不能急,還要出得起銀子!”緋心靜靜地說著。小產了還升位,不合祖制,但是如果宗堂令和林孝查到真兇又不一樣。宗堂令為了掩這樁皇家丑聞,必會安撫受害者,為了讓林孝掩口,加封其女是最好的方法。這些天她不問后宮之事,不代表她不查。太后很難天衣無縫,而人證,她早準備好了。
“銀子是小事,這幾日我小產,皇上恩準家母進宮探視。只要能成事,花多少都可以。”雪清一聽,握著緋心的手,“姐姐,來日定不忘大恩。”
“我盡量試試,我待得太久了。你好生歇著,莫再哭了。”緋心抹了一把她的淚,慢慢站起身來,叫了繡靈繡彩,擺駕回宮了。
緋心回去的時候,來迎的繡清便低聲說:“皇上剛才來了,現在在彩芳殿呢。”見緋心面色一凜,忙又低聲說著,“面色不大好呢。”
這點緋心不意外,他來她這里就沒面色好的時候。她整理了衣衫,一進彩芳殿便跪倒在地:“臣妾不知皇上駕臨,請皇上恕罪。”
“起來吧。”云曦坐在桌案前的大椅上,手里托著茶盞。緋心低垂著頭,根本不敢看他。以自己的孩子為代價,從而抓住太后的把柄,讓她從此不問后宮之事。壓服朝堂,打擊外戚,這場仗,歷經數年,他終于贏了。他贏得有些蕭索,不過,他一向深知宮廷傾軋,一向冷心冷血,縱是蕭索,也不會太久。只是這幾天,肯定是有的。
所以他靜靜不語,她也不搭腔,只是默默站在他的面前。過了許久,他低聲問:“今日,你為何不熏白蓮桑芙蓉?”
“回皇上,寒露漸重,白蓮味雖清新,卻無暖,所以熏了碧桃暖檀。”緋心緩緩地說著。
“你去看她了?”他靜了一下,緩緩說著。
緋心知道他所在必要問此,便一字一句將之前在萊音宮所說的回給他聽。他沒說什么,緋心說完之后,便又跪在地上。
“何事?”他見她突然行禮,也不忙著讓她起,只是眉眼一抬。邊上的汪成海會意,一揚手把人全驅了,還很貼心地閉了門,自己守在外頭。
“皇上,臣妾自入宮以來,便謹遵父誨……”緋心的話剛起個頭,云曦已經皺了眉,不耐煩地打斷她:“好了,好了,揀要緊的說。”
緋心聽著他話里的不耐煩,心下一緊,忙垂頭觸地:“臣妾自知出身低微,從不敢奢求榮寵,現在斗膽,向皇上討個恩典。”
他微一縮瞳,唇角已經冷然掛笑:“貴妃如今要討什么恩典?當真以為朕廢后是要成全你嗎?”
“臣妾不敢。臣妾從未想過入主中宮,臣妾只求……”她咬了咬牙,他做事之決絕,她見識到了,再不說,怕就來不及了。她入宮的時候真的沒有想到,她第一次向他討的恩典,竟是此事:“臣妾只求一個身后之名。”
她知道得太多了,她早晚是要死的。這些天她想了很久,除了這件事,她已經再無利用價值,與其等他問罪,不如自行了斷。她圖不了生前好名,便要圖一個風光大葬。便是如此,父母只會以她為榮,家族會以她為傲。她樂正緋心的一生,也算不虛。
她突然聽到“咣”的一聲脆響,震得她一個哆嗦,茶盞讓他扔到地上的聲音,茶水四溢,碎渣有幾塊已經飛到她的身邊。
“朕總算是看明白了,朕真是瞎了眼!”他的聲音徹冷入骨,不待她反應,他已經越身而去,口中冷冷道,“貴妃該好好想想自己該做什么,不然,就掂量掂量你們樂正一家,統共的重量!”
她整個人都癱在地上,他走了許久都沒回過神來。他一向對她冷言冷語,只是這一次,居然威脅至此。他不肯給她這個恩典,讓她覺得,樂正一家沒能因她入宮而興榮,反而更加暗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在別人眼中,她是最受寵的妃子。實際上,她不過是一個在宮中委曲也難求全的可憐蟲。他就是讓她在恐懼里煎熬,然后等待他像碾死螻蟻一樣地碾死她。
很快皇上就掌握了毒害龍裔的證據,這個當然也要得益于緋心這三年來于宮中苦心經營的結果。太后處置了經手的宮女,但還有一些已經望風而藏,得到緋心安排之人的掩護。所有文字記錄都被竄改,御醫也是死在家中,與太后表面沒有關系,但一個失去理智的人,在匆忙之中所做的事情很難周全,難保有些疏漏。況且還有洞察先機的人在邊上作壁上觀。
皇上當然不會處理太后,他只會幫她善后,宗堂令也只會將此事掩下去。但此事成為他們之間不可修補的裂痕,太后因此把柄,已經徹底心灰意懶。寧華夫人更是驚懼不已,連驚帶嚇,孩子未足月便早產,生了一個瘦巴巴的女嬰:氣脈不足,心肌無力,皇上封其為康公主,意喻她早日康復。她是皇上的長女,其母身份尊貴,照例該封端元公主。皇上此舉,大家都心知肚明,其母受毒害龍裔的牽連,這個孩子亦尊貴不到哪去!
今年可謂多事之秋,太后千秋之時,卻橫生突變。阮氏凋零,寧華夫人幽居宮中再不見人,盛寵已成笑談。
年底之時,皇上為撫慰昭華夫人喪子之痛,亦因此案不能明判,所以加封昭華夫人為德妃,亦許她執金黃紅頂儀仗,著紅圍繡服。冊封大典轟轟烈烈,甚至比當初冊封緋心還要隆重。錦泰例,立后有金冊金印,封妃只有金冊卻無印,但帝亦授一方印給德妃,并御筆一揮,準其與緋心同掌宮事。
當然,此時林孝也沒食言,暗里給了緋心大量金銀,當然這些一點不落全進了皇上的口袋,緋心不過是替他背了一個名罷了。
皇上自從十一月那會子,在緋心那里摔了茶盂子之后便再沒來過,已經連續二十來天都前往萊音宮。緋心也知道自己的用處到頭了,現在正好借個臺階將權柄皆讓給雪清。說是共掌宮事,她一般都以雪清之決為先,從不發表異議。
這樣一來,她的日子也清閑了多好。過年的事有執行,居安執掌,德妃監督籌辦,他們怎么辦緋心就怎么點頭,后宮依舊鶯飛蝶舞,雪清因皇上連日的安撫已經日漸恢復,更因大封亦明媚起來。比起喪子,其實皇上的寵愛更是最好的良藥,而雪清所要,也正是如此。
她經歷此劫,更是深知權力的重要,況且今年春天剛入宮十八名妃嬪,也個個都有不輸之姿。但她不是緋心,她要的是皇上的愛。要得越多,獨占欲越強。緋心雖然明知她如此行事早晚皇上生厭,但她又不能勸,此時若勸,豈不是成了眼紅妒忌?
后宮一向如此,風往哪吹,頭就往哪邊偏。前陣子往她這里吹得緊,現在又開始往萊音宮刮得緊了。掬慧宮一清冷下來,緋心倒能安之若素,但繡靈有些急了。現在中宮虛位以待,德妃如此強勢,保不齊哪天又懷上了。一見緋心終日混吃等死的勁頭,她就瞧著著急,隔三差五少不了在緋心眼前耳邊念叨幾句。
過年大宴的時候,今年選秀受封的華美人為皇上獻舞,其風姿卓絕頗得圣心。皇上看得滿心歡喜,其他嬪妃自然是不甘落后,今晚太后早早便離席,加上皇上雖然很久沒有涉足別宮,十一月的時候又連去萊音宮二十余日。但自十二開始便漸漸如常,加上現在德妃日愈,估計皇上又依舊例雨露均施,所以氣氛便格外熱烈。
這邊華美人起舞,靈嬪便鼓瑟聲起,唱了一曲小調。調子倒沒什么,但那詞實在填得讓緋心覺得不雅,郎情妾意,靡音綿綿。什么青絲一縷纖纖,柔腸百轉綿綿,待見長風孤雁,思君紅妝淚眼。什么哪堪冷雨憑風送,自君前,始展顏……也不知道這靈嬪從哪得的這些秦樓楚館的艷調,拿到殿前獻寶。
偏是皇上就吃這一套。緋心越覺得不堪,他就越樂在其中,連聲贊好,讓眾嬪妃越加放肆起來。待華美人舞罷,再來獻舞的吳美人就更加夸張了,衣襟口快開到胸了,上面還畫了一朵極艷的桃花。雖然說是內宮家宴,也沒旁人,但太監宮女隨侍的也有不少,若不是緋心現在自身難保,定會大著膽子離席而去。
緋心覺得不雅,林雪清卻是眼紅這幫人狂蜂浪蝶一般,因她現在大病初愈,也沒個施展的機會,況且在宮中這些日子,也懂得些個中利害。她與緋心并席而坐,皆在皇上下首,見了此景,真是牙根泛癢。緋心慢慢飲著酒,心里卻忖思著如何脫身:照著樣子,不鬧個半宿定是罷不了。
其實今天她也準備了,前些陣子清閑,她宮里的繡屏家鄉逢年會剪紙,繡屏自己便是個中高手。緋心閑著無事,跟她學了一些,剪了一幅龍翔云天的圖,想趁著過年討個喜慶。興許他一高興,日后便真會賞她那個恩典。但今天一瞧這光景,自己巴巴地拿出來定又是討個沒趣。皇上喜歡女子奔放大膽,像她這樣的一副死板呆相早就看厭。后宮美女如云,她倒不是說端莊不端莊,她心里頭是明白的,即便她同這些人一樣,皇上也不見得往眼里夾,之前讓她盛寵是因為他要借她布劃。現在他心事已了,更不可能對她有什么好感。
再者說,她本就是因長得像慧妃而入宮,而皇上也并非是多喜歡慧妃,不過是順手推舟讓太后放松警惕而已。從她入宮開始,已經是計劃的一部分,計劃完成,這一部分放在宮中,不過是一個眼中釘罷了。
以往她還覺得,只消自己掌宮有矩,他自然會慢慢倚重她。現在她也明白了,她會不會掌持其實對他來說根本無用,光憑現在授印給德妃就知道了。一直以來,都是她自己做了場春秋大夢罷了!
繡靈說她自暴自棄,其實不是,是她機關算盡,最終也不過是個里外不是人。宣平朝不是康定朝,宣平朝不需要賢妃,宣平帝也不是康定帝,他自己就是一個最善謀劃,最會馭人之君。后宮之事對他來說只是小把戲而已,他想風浪滔天也行,想風平浪靜也可,根本不需要什么賢妃來替他打理。
她越想越覺得無趣,猛飲了幾杯,灌得自己面紅發燙,胸口悶憋便覺得有借口了。她剛是微一起身,一抬眼便瞅見楚云曦眼如鋒刀往她這邊扎,這一個眼神就讓她從暈暈乎乎一下醒了一半。一時間臀已經離座,倒像是要下殿一舞助興的勁頭。
“哦,貴妃也有興致,為朕舞一曲嗎?”他諷刺的話讓她心里一顫,還不待開口,邊上德妃已經推了她一把,接著下茬道:“皇上,今兒個除夕。貴妃姐姐起舞必是精妙得緊!”她正苦于沒辦法抑制這幫女人,現在正好借緋心把她們的勢頭壓下去。宮里都知道,貴德雙妃簡直就像是兩座山一樣,偏她們兩個相處得還不錯,現在又同居妃位,貴妃要舞,誰還敢裹亂?霎時殿內一下靜了下來。
“回皇上,臣妾并不會歌舞。”緋心垂了眼,她今天多飲了幾杯,有些醉意,也正是因此,讓她一直壓抑的情緒有些難制。身后繡靈已經急了眼,直想著貴妃就是如此,一到御前就成了無膽匪類,總恨不得鉆縫里讓人找不著的才好。她忙忙貼過來,大著膽子說著:“娘娘不必自謙,況且今天除夕佳節,娘娘不是學過鼓上舞嗎?”
“大膽,殿前豈有奴才說話的地方?”緋心腦筋一熱,生平頭一回當著皇上的面訓斥奴才,嚇得繡靈一下子跪了。緋心漲紅著一張臉:“臣妾不會起舞,臣妾不勝酒力,請皇上恩準退席。”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向前一個探步,一下正絆到桌角,轟的一下,整個身子就往席上砸了過去!頓時兵乓聲起,杯盞倒了無數,緋心沾了一身酒菜,一團狼藉滾在地上。滿殿花容皆失色,德妃雖然離得近,但畢竟力弱,竟然沒拉住她,而且緋心一摔,她本能地怕酒菜破盞波及她,反倒是往后一閃,直往身后陪著她來的宮女那躲。
楚云曦已經面如鍋底,忽然低喝了一聲:“全都退下!”皇上一發話,原本沖過來攙起緋心的幾個宮女太監忙忙撒了手,躬著身全退了。一眾嬪妃也都個個噤若寒蟬,原本打算看笑話的心思也沒了,皆退了下去。繡靈攙著緋心剛要跪,云曦哼了一聲:“繡靈,你也出去。”繡靈沒想到皇上居然點她的名,她根本不敢抬頭,只諾諾應了一聲,極是擔心地看了緋心一眼,便慢慢退了下去。
緋心飲的是梅子釀,本來沒這么容易醉。只是她最近心事重重,加上今天根本沒吃什么東西,剛才又灌得猛了,此時酒勁一上,讓她有些神志恍惚。不然,她斷不敢直接對著皇上說不會跳舞,以她以往的個性,是從不會逆皇上的意的,就算跳得再不好,讓她跳,她也得咬牙跳。但此時,沒人相扶,她已經晃晃蕩蕩站都站不穩。一裙子的酒菜,連頭發上都沾上了。
她正踉蹌著,忽然被人一把扯過去。她還沒反應,已經“哧哧”幾聲輕響,一下讓云曦給扯了個赤條精光!
此時正值隆冬,高大的宮殿不比暖廂,即便緋心仗著酒意滿濃,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哆哆嗦嗦地站在殿階上。她酒意因剛才一跌已經醒了大半,當時已經覺得殿前丟臉丟到家,一眾嬪妃面前摔成如此形狀,根本讓她生不如死,現在又讓她赤身露體,更是讓她心死如灰!
他隨手從自己席案上抄起一壺酒。他的席上擺了不同形狀的各種酒壺,是為配菜而設,有黃有白,還有果子酒,他此時抄起的,是最烈的陳年泌泉,是泉州進貢的佳釀。他二話不說就遞到她面前,她此時腿軟腳軟,渾身的筋都跟被抽了一樣。
他遞她便不敢不接,不敢要杯,一閉眼就灌了個底朝天。
“身后名?貴妃生前名都沒有了,還要身后名做什么?”他盯著她已經泛粉的肌膚,繼而轉到她的面上,看到她眼神都有些渙散了,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不要了……”這次緋心是真的醉了,是真醉了還是死了,她也不清楚了。腦子里轟轟亂響,之前紛亂的屈辱變成此時的一片混亂。眼前的景物已經分成八瓣,看也看不清了,她咕咕噥噥咬了幾個字,整個人一軟,便徑直軟倒下去。
緋心覺得自己又做了一個夢,她在殿前被皇上剝了個精光,然后她又喝了一大壺酒。他還不停灌酒給她,流得她滿身都是,最后終于受不了了,掙扎起來,最后趴在他肩上咬了他一口!
她一下被這個古怪的夢境給嚇得冒了一身的冷汗,一睜眼,正看到熟悉的天青色紗幔,床頂四角挽著八角花樣,垂下的穗都一動不動。
她一醒便覺得腦仁跳著疼,便張口喚人要茶。繡靈聽了動靜,輕挽了帳子,繡彩便奉了一盞清露來給她。
“昨天……”緋心總覺得那夢太真實,一時間讓她后怕,不由有些惴惴,連開口確認的膽都沒有。
“昨兒娘娘在瀲艷殿喝醉了,離席的時候摔了一跤,是奴才跟小福子一道把娘娘攙回來的。”繡靈一邊給她披袍子,一邊說著。
“那皇上……”緋心聽了,略松了口氣。
“皇上昨兒一見娘娘這樣,又動了氣了,把人全轟了,擺駕回宮了。”繡靈應著,“娘娘,這事娘娘還是要向皇上請罪才好。”
“嗯,本宮知道。”緋心徹底放心了。他動氣是正常,貴妃殿前失儀,別說是他,她自己也很難接受這個,但總不至于像夢中那般可怕才好。她要真是一口把皇上給咬了,這究起罪來,這帽子她們樂正家可戴不起。
從十一月,至現在,他們也就在除夕大宴上見過這一回。但這一回,緋心真是覺得死盡了。她一向最看重的就是端莊靜雅,不管他底下怎么對她,至少表面上,在諸嬪妃眼中還是高貴大方,高高在上的。現在,大家都看到她的丑態了,流言殺人,緋心覺得不死都沒什么意思了!
錦泰例,過年大節。皇上于臘月二十五開始封筆,封印,正月初一皇家年慶大典之時同時開筆開印。農家此時也是農閑,所以民間一月無事,官宦則放假半月,后半月按例值班;朝臣則放假五日,隨后也是按輪班制;重臣則放假三日,第四日開始例行辦公。也就是說,天子在正月初一到初三這幾天雖然已經開筆開印,但是可以不用上朝聽政,但天子無假,日日仍需理政。只不過舉國大假,基本也無事來奏,算是一年之中最悠閑的日子。
緋心知道除夕這事必要向皇上請罪,她自己掌宮事,最了解宮規,此時她也不想著試圖挽回什么,只是依律而行罷了。
正月初一皇極殿年慶大典,嬪妃不參與,她在宮中靜了一日。到了初二,她收拾整理一番,打聽到皇上去了啟元殿,便讓繡靈陪著一道去了。她沒用步輦,也沒華服大妝,有罪之人,再擺這種架子就更要不得了。
至啟元殿,外守的太監一見是她,忙是進去通報。俗話說得好,疑心生暗鬼,緋心自己出了大丑,觀著別人好像都是一副要笑未笑的樣子,越想越是臊得慌,就越是不想在這門口候著,只想快快進去了事。但就是天不從人愿,偏是半晌也沒出來,活脫脫讓她站了半天,見宮人穿來行往,生生把她往死里熬。
過了半天,可算是汪成海出來了,撩著拂塵躬著腰把她往里讓,卻是攔了繡靈不讓入。讓她覺著汪成海也在嘲笑她似的,也不敢抬頭,緊著幾步往里趕。
汪成海一直引著她過了啟元正殿,往側面的御書房引。還不待進,她便聽到一陣調笑聲,更讓她窘死一張臉。
此時云曦正在書房的紫檀臥榻上歪著,邊上站著靈嬪,一邊幫他捏肩膀一邊跟他打情罵俏。他一見是緋心,原本溫柔含笑的一張臉,一下變了三季,從春變成冬,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來干什么?”
“臣妾恭請皇上圣安。”緋心今天穿了一件溜絨鵝黃色的寬袖袍裙,束了一個簡單的團云髻,只用了兩支簡單的花簪別在兩側,與那水紅艷衫的靈嬪一比,霎時暗淡了許多。
“朕用不著你請安。”他冷言冷語一出,讓緋心又僵了半分。他沒叫起,她也就跪著,正好省了靈嬪的禮。靈嬪唇角微微含笑,倒也聲色不露。
“臣妾御前失儀,特向皇上請罪。”緋心實在沒辦法,只得厚著臉皮把話說完。
“貴妃現在掌后宮事,嬪妃無儀自然以宮規論。何必向朕請罪這么麻煩?”他句句是刺,卻正好讓緋心可以把想好的話接下去。
“臣妾除夕佳夜醉酒無狀,令歡宴難持。于圣駕面上失儀,為后宮之恥,以后宮之規論,宮妃無儀則自領罰抄祖訓妃德,罰月例三月,退守宮房思過三個月。臣妾身為貴妃,身為宮妃表率,不能克盡己身,當罰加倍。臣妾愿交出掌宮之權,再無顏過問后宮之事。”緋心緩緩說著。
靈嬪聽了暗喜,真要是如此,幽居掬慧宮半年,跟自請打入冷宮也沒什么分別。半年之后,該冒頭的冒頭,該有孕的有孕,到時她再想東山再起也難了去了。所以后宮之中的女人,不怕罰錢,就怕思過。打是不會的,皇上的女人,只有皇上能打。犯了罪,可以讓她死,但沒有說往妃子身上動板子的理,除非先剝了她的高位,貶成賤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思過就可大可小,說是思過半年,半年皇上想不起這個人,跟無限冷宮沒什么區別。
倒了這座山,那個德妃是掌不住的。漂亮是漂亮,但太出鋒也不行。
緋心這話,其實是有兩個意思。讓出權柄,退守思過,明里是罰,其實是她給自己找后路。沒權不過問任何事,思過不出宮房。至少半年之內,不能再加諸什么莫須有的罪名。經過這次,討圣上歡心已經不可能,之前的榮寵,也不過是個幌子,她從未受寵過。再向他討身后名的恩典也不可能,但緋心總要垂死掙扎。只要她一直思過,退守宮中,什么都不做,那就是什么都沒錯。當然,冷宮的日子沒那么好。之前人家捧她,是因為皇上,失了皇上這棵樹,日后怕是她更加煎熬。這些她都想過了,她能忍,只要不奪她的妃位,在宮外家人的眼中,她還是高高在上的貴妃,那就夠了。
“貴妃不知道,賬本到了年底也是要翻一翻的。看看之前可有錯漏,如此,也不致一年里白忙一場。”云曦默了一會,忽然不緊不慢地說著。
緋心一抖,這話靈嬪不懂,但她卻明白。他就是告訴她,急流勇退,也要看看地方。讓出權柄,退守宮房,以后是不會犯錯了,但之前的呢?向林家要錢,通連外枝,隨便一條揪出來,便是要連坐的大罪!
她心里哆嗦成一片,真想一頭碰死才好。還不待她開口再說,他已經慢慢說著:“起來吧,愛妃不過是除夕多飲了幾杯。歡宴之上也屬正常,既是家宴,便沒那么多規矩閑事,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邊上的汪成海多機靈一個人,一見皇上如此輕描淡寫,馬上趨了一步攙她:“地上涼,娘娘快起身吧。”
緋心骨頭都快酥了,壓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更不敢看他,只顧垂著頭:“皇上,臣妾身為貴妃……”
汪成海一見這一位,不但不接下茬,快快接下這個臺階下去,還在那叨叨什么后宮之規,心里直起急。貴妃一向精明,只是一見皇上就方寸大亂,真真是沒見過這樣的。
果然云曦皺了眉頭:“得了得了,此事就此作罷。以后宮人不得談論,不得私議,否則嚴懲!”這話是說給汪成海聽的。汪成海忙躬身應著:“奴才這便傳令居安,行執二府,再有私相議論者必重責不饒。”
這一主一奴的對話,自然是敲打邊上的靈嬪。她自有精明之處,豈會不知,馬上趁著汪成海下去傳話的時候迎過來挽著緋心:“既然皇上都發話了,娘娘不必多想。況且一家子飲宴,那日臣妾也醉得是方向不辨呢,要不是巧兒扶得穩,真也要跌出個好歹呢。說起來呀,就是那個繡靈不省事,也不知道攙一把!”她巧笑嫣然,“娘娘這兩日還好吧?瞧這大過年的,依民間的禮,還得拜個年呢。”說著,便盈盈拜了一拜,正巧把剛才未給緋心行禮的事也掩過去了。
后宮之中,一般都以姐妹相稱,但那是相熟的。不相熟的,就得分品階,位低的自稱臣妾,同位才以年歲相分,以姐妹相稱。若是品階太低的,諸如充媛,充侍都還是要自稱奴婢,當然要是皇上格外寵愛的也不一樣。這靈嬪與緋心并不算熟,所以便稱其為娘娘,自稱臣妾。
“皇上,反正也沒什么事。不如去臣妾宮中看花可好?臣妾暖苑里,菊花這會子都沒敗呢!”靈嬪說著又往皇上那邊去,半貼著他嬌聲說著。
人人都說靈嬪是花神再世,有那讓百花齊放的本領。現在聽來果然不假,這隆冬時節,她那里的菊花居然能長綻至此。難怪人說,這后宮之中,人才輩出呢,沒點子手段的,光憑色艷自然持久不了。
只是這靈嬪的作風,緋心實在不喜。當著諸人的面,便貼過來扭擺。不過皇上就愛這種,投其所好也是正常。
“哦,那朕可得去瞧瞧。”他若有似無地瞄了一眼緋心,“貴妃一道去瞧瞧吧?”
緋心正在發怔,聽他這么一說,不由得一抬眼,正觸到他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此時只得喃喃應著:“臣妾喜歡。”
靈嬪壓根也沒打算邀緋心同去,但現在人家都巴巴說喜歡,她也只得笑著接口:“既然如此,也請娘娘一道,去臣妾的駐芳閣賞花吧!”
緋心實在不想去,今天這事她還沒想明白呢,哪有心思看什么花?只是當下她不去也得去,只得諾諾跟著,前往靈嬪所住的宮房駐芳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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