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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懷疑

    晌午, 濃云薄霧。
    付府。
    吏部侍郎趙逸給小廝迎入前廳內。
    匾額高懸,那下頭端坐的瘦小老者, 便是當今朝廷的內閣大學士付雪川了。
    且說這趙逸與付雪川雖同朝為官,卻也是老師和門生的關系, 當年趙逸剛入國子監的時候,付雪川正自那里任職。等到趙逸中了二甲,進了翰林,仕途坦蕩之余,卻也多虧這位恩師提點,眼下趙逸雖官居侍郎,可在付雪川面兒前依舊是格外的謙卑恭謹, 言聽計從, 所以這付雪川也便視其為心腹,凡事都盡心照顧。
    那趙逸此番前來,正是因為何晏之事。
    忽然得知何晏死而復生,想著先前因付雪川有先見之明, 連帶著自己也跟著沾了光, 死里逃生一回,這次若再度依附何晏,那可便實打實的成了亂臣賊子,心有疑慮之余,便趁夜來尋恩師商討。
    兩人見了面,也無需寒暄,各自落座后, 便開門見山。
    趙逸欠了身子向前,“先生可有見過何晏?”
    付雪川又怎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淺笑道:“見了,四肢健全,生龍活虎的,看樣子在宮里頭待的不賴。”
    趙逸心下吃驚,“待在宮里頭…學生沒聽錯吧…”
    “他這一年,可不就一直待在宮里,”雖說春寒已消,可付雪川依舊畏寒,只見他緩慢的摩挲掌下暖爐,音色平緩,“何為神人,老夫有生之年終是見著了一個。”
    趙逸瞪圓了眼,“學生不解,皇上明擺著恨其入骨,連九族都誅了,為何還要造個賜死的假象留他一條性命,養虎為患…”
    付雪川眼角笑意更深,“恨其入骨?就沖這句話,只能說你道行還淺吶….”
    趙逸微顯窘迫,抬手揮開了前來奉茶的丫頭,“學生愿聞其詳。”
    付雪川緩緩道:“你可還記得,去年冬天,皇上重攬大權時,何黨都是些個什么下場?”
    趙逸聞言,面色陡然青寒。
    想這朝廷上的臣子,任誰也不會忘記那天,福壽殿外打的白肉橫飛,滿殿都是血腥和尿騷味,大臣們吐的吐,暈的暈,說是還嚇傻了一個太監。
    寒冬飛雪,地上的血跡擦都擦不凈,自石板上生了根一般,趙逸每每上朝都要繞著走,現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付雪川音色自寂靜里格外清晰,
    “活著的人全部凌遲,抄家,誅三族,已經死的了,挖出來,戳尸…”
    見趙逸眼底驚怖,音色卻是越發溫和,“爪牙尚且不愿留全尸,死人都不放過,可為何這罪魁禍首,卻偏偏只賜了毒酒呢?”
    趙逸許久才道:“學生明白了。”
    付雪川道:“朝野博弈,生死之間,皇上竟還有所不忍,實非成大事者之魄,便是眼下何晏略顯頹勢,可卻是注定的贏家,假以時日,必定能東山再起,你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又賺了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趙逸躬身長鞠,“先生高瞻遠睹,學生自愧不如。”
    付雪川面兒上似笑非笑,“為人臣的,最善于揣測人心,為何何晏眼下還能一呼百應,想來是大家都看的清楚這個道理。”
    頓了頓,又繼續道:“經此一事,反倒叫人看清了,這人最大的靠山并非那北疆的百萬鐵騎和往昔人脈,竟是那天底下最惹不得的人,得勢如此,你且說說,誰還能輕視與他。”
    趙逸眼底些許疑慮,“雖說皇上之前受制與何晏,可現在他畢竟是獨掌朝廷,皇位也坐的穩如泰山,再者說,皇上在他勢大時尚能捕而囚之,又豈會容他反撲?”
    付雪川微微一笑,指尖沾了桌邊冷茶,寫了兩個字。
    趙逸伸頭去看。
    那黑灰桌面兒上略深的水漬,不過是‘根基’而已。
    “何家三代高官,到了何晏這里,朝廷上的關系早已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皇上登基前不問世事,登基后又有五年為何晏所控,只剩這一年,卻又能有多少親信呢?”
    春雷滾滾,像是風雨欲來。
    立在庭院里的人,煙衫玄袍,背脊挺直,孤竹一般剛勁寂寥。
    右手掩在袍袖中,左手卻擰捻一物,黑眸冷凝。
    立在身后頭的順順忽然開口,“主子,像是要下雨了。”
    何晏沒聽見一樣,垂眼去看自個兒的手上物件。
    順順看一眼那腰牌,心里猜到了七八分,“主子打出宮到現在都未有回宮看過,奴才斗膽,這樣怕是不妥。”
    何晏音色淡漠,“不是稱病了么。”
    順順恭聲道:“可總這樣‘病’下去,卻也不是個辦法。”
    何晏攥了攥那腰牌,“莫非皇上起了疑心?”
    順順搖搖頭,“喜公公同奴才打探過幾次,皇上雖有疑慮,卻因國務繁忙而疲于應對,只是您‘病’了這樣久,許太醫那里同皇上實在不好交差..。”
    何晏默不作聲。
    自己這些日子也是忙于打通路子,也沒點閑暇時間,可每每午夜夢醒,念及那深宮里的人,心卻是冷的幾欲縮起來。
    不過,若為顧全大局,自己卻實在不應該再這般任意施為,若真是打草驚蛇,得不償失。
    念及至此,何晏抬起眼,聲音低沉,“備馬車,進宮。”
    順順應一聲,便轉身去準備。
    御書房,
    天兒越發的陰了,這還未入夜,內殿里就點了燈。
    淡黃的暈環里出現兩張臉,一個流連顧盼,一個冷若冰霜。
    元荊擱下筆,眼睫微抬。
    面兒前單膝跪地的人,抱拳不起,“皇上,恕臣直言,京師乃朝廷穩固之根本,眼下竟出了這等怪事,兵不識將,實在叫人膽寒心驚。”
    元荊望著趙立,“除了田崇光,可還有其他人調動?”
    趙立靜思片刻,“回皇上,近些日子調用京軍往南北運餉,送糧,次數之多,堪比以往之共。”
    元荊黑眸微沉,“下去罷。”
    趙立一怔,心急火燎的還欲再說兩句,可見元荊面兒若霜寒,便生生的閉了嘴,叩拜退身。
    天邊隱隱的悶雷,墨云風煙,
    龍案上燭心迷眼。
    元荊目光落在那鑲玉陀螺上,忽然心口發悶,只覺氣也喘不過來似的。
    想這前前后后,總覺得那傻子該不會同此事有任何關聯。
    興許只是田崇光別有居心,亦或者,是臣子們蠅營狗茍所致罷了,不過,無論如何,此事都是要查個清楚的。
    “來人”
    垂首靜立一側的小太監趕忙弓身上前,“奴才在。”
    “傳大理寺卿。”
    小太監越發小心,“奴才遵命。”
    后又緩緩退兩步,這才轉身而去。
    剛推了門,卻跟迎面而入的喜連撞了個滿懷。
    喜連面有笑意,卻也不太計較這小太監的魯莽之行,話兒也不多說一句,便撥開面兒的小太監,急急朝里內殿而去。
    “皇上,來了…”說完了,喜連才想起來行禮,便又躬身垂首,“奴才冒失,皇上贖罪。”
    元荊卻似根本不曾見有人進來一般,只自顧自的想著心里的事。
    這有些念頭一旦起來了,便怎么看都覺得疑點重重。
    喜連默立良久,喜氣已然退去七八分。
    直到門口的太監進來通報,這才又回過神一般,輕聲提醒,“皇上?”
    元荊猝然清醒,抬眼去看喜連,
    “皇上,淮淮來了,人就在門口候著。”
    元荊愣了半晌。
    唇邊笑意不自覺散開 “恩。”
    喜連笑道:“那奴才這便迎他進來…”
    話音剛落,卻見面兒前的人陡然變了臉,
    “不見。”
    何晏同順順立在外頭,深吸口氣,心緒煩亂。
    順順抬眼見他黑一張臉,便禁不住小聲提醒,“主子若是這幅摸樣去見皇上..怕是不成..”
    正說著,便見喜連木一張臉自門后出來,走上前,嘆口氣,
    “皇上正忙,不如改日再過來。”
    順順心頭一悸,脊背發涼。
    心里只禱告著各路神仙,千萬別是皇上察覺有異,才拒而不見的。
    正焦急,可不經意瞥見何晏,卻是嚇的倒退一步。
    何晏全無了往日沉靜寧定,那神情分明的火冒三丈。
    本來還不稀罕來,來了竟吃了閉門羹。
    何晏怒道:“不見?我還非要見著不可!”
    可也不好直闖進去,只得壓了火在外頭等。
    喜連只當是這傻子又犯了渾,也不同其一般見識,便低聲哄道:“你說說你可是,這么多日也不來,難不成,還叫皇上去請你?”
    何晏狠皺了眉,“進去傳話便是,少在這里??隆!?br>  喜連一愣,狠狠剜其一眼,“…架子還夠大的…”
    言畢,便進屋傳話去了。
    這一去,人就未再出來。
    可這外頭的天兒不等人,兩人才站了半柱香的時辰,這雨便下開了。
    順順拿了傘出來,撐在何晏頭頂,
    “幸好出來的時候想著帶了,如若不然,主子怕是要給淋病了…”
    內殿里,喜連望著窗外頭,重重嘆一口氣,
    “這雨可真大…”
    元荊自行拿了奏章審看,眸光似雪水。
    靜了片刻,喜連又大著膽子,“皇上,人還在外頭站著吶,奴才方才出去瞧,像是未有帶傘。”
    元荊沒半點反應,反倒是身邊的小太監側了頭去看喜連,眼露惑色。
    喜連干脆豁了出去,“皇上….打雷了。”
    元荊冷冷抬眼,“再廢話,當心朕割了你的舌頭。”
    外頭忽然列缺飛光,寒芒四射,緊接著雷聲滾滾,有丘巒崩摧之勢。
    撐傘的順順給下了一跳,手一抖,那腰牌便掉在地上。
    何晏也給磨的沒了性子,長舒口氣,“走罷。”
    正打算轉身,卻見那扇雕花朱漆的大門‘吱呀’一聲內向打開,那開門的人,竟是元荊。
    何晏身子筆挺,立在傘下,雙目粲粲如星。
    再去看元荊,只瘦的下巴尖削,面無血色,一雙冷冽鳳目正惱怒的去看喜連。
    喜連給瞅的頭皮發麻,雙膝跪地,“奴…奴才該死..沒看見他帶了傘…”
    元荊往后一退,“關門!”
    何晏卻上前一步,單腳邁入門檻,“等等。”
    兩邊關門的小太監面面相覷,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擠斷何晏伸進來這只腳。
    只這一個閃神間,那人便迎著皇上三分惱怒七分惶恐的眼眸生生的擠了門兒。
    順順立在外頭,見那門板闔的嚴實了,再沒有人出來。
    春雨如油,綿長不休。
    不多久,門板輕動,喜連灰頭土臉的自里頭出來。
    順順趕忙將傘罩上去,“喜公公,怎么不在里頭避雨,反倒出來了。”
    喜連輕嘆口氣,“咱家真是許多年都未有受罰了。”
    接著又看見地上腰牌,彎腰拾起來,“這腰牌怎么還給掉在地上?”
    順順小心收好了,“奴才知錯。”
    喜連道:“回頭我在同皇上提一句,給你多備上幾個便是,也省的不小心掉了再進不來宮。”
    順順道:“多謝喜公公,奴才自會小心保管。”
    喜連道:“那怎么成,咱們做奴才的,就該有這心思,重要的東西,定要多備上一些才是…”
    順順道:“喜公公教訓的事,可這腰牌也不過是尋常腰牌..”
    喜連道:“多嘴,叫你備上便備上,哪里來的這么些廢話..”
    正說話,便抬頭見外頭立了個人人,竟是給淋的褪毛雞一樣。
    大理寺卿摸一把面兒上雨水,“大理寺卿楊連奉旨前來,望公公予以傳告。”
    順順同喜連互看了一眼,竟異口同聲,
    “先回罷,改日再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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