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大堂里亮一盞油燈，明明滅滅, 像是隨時要熄了似的。
    手邊兒的茶水早就涼透了，田崇光坐在梨木寬椅里, 些許犯困。
    暗處的腳步聲且輕且急，隨著門板吱呀一聲，邁入門檻的小廝反手闔上門，湊了上來，
    “大人，可以過去。”
    田崇光微抬了眼，面皮給燭火一映, 多了那么幾絲陰凄,
    “你可看清楚了？那守在外頭的人，可是王統(tǒng)兵？”
    小廝聞言點點頭，“大人放心，小的看的很清楚, 還上前同王統(tǒng)兵打了招呼, 定錯不了。”
    田崇光聞言起身，屈指彈了彈衣袍上的褶皺，“走。”
    小廝跟在田崇光后頭，神色諂媚，“大人，轎子小的早已經(jīng)給您備好了。”
    田崇光緩步出屋，“可是平日那頂大轎？”
    小廝何等的伶俐, “大人，小的給您備了一只青呢小轎，任誰也不會多加留意…”
    田崇光眼角起了些許褶皺，“不錯。”
    小廝臉上笑意的更開，趕忙伺候著田崇光出門上轎，后又將兩手收入袖兒內(nèi)，跟著一起，朝那皇宮后城門而去。
    且說這一趟出行的人，算上轎夫一共四個，連燈籠也未提，摸著黑，跌跌撞撞的繞到了皇宮后門。
    循著小路往前，未用多久，那屋檐高聳的宅邸便在眼前了。
    轎子落的地方離宅邸還有些距離，小廝一挑兒棉簾兒，田崇光探身而出，眼望著那四角高懸的燈籠，竟莫名其妙的頭皮發(fā)麻。
    小廝見狀，便會意的上前，將王姓統(tǒng)兵叫了過來。
    那統(tǒng)兵芝麻大的小官，受上級的指示，不過是個跑腿的角色，所以并也不知道田崇光的身份，只知道是個大官兒，上來就單膝跪地，
    “叩見大人。”
    田崇光退到晦暗處，往兩邊看了半晌，“你便是王田？”
    王統(tǒng)兵抱拳仰首，“正是。”
    “之前的人都換了？一個不剩？”
    “一個不剩。”
    “換去哪里了？”
    “上頭發(fā)話，說是人數(shù)不多，恐生意外，便先都收押牢中，等候大人發(fā)落。”
    田崇光依舊不能放心，“那里頭，可有皇上安插的眼線？”
    王田一頓，“都審了一遍，只說是從宮里頭跟著過來一個太監(jiān)，卑職這幾日正準(zhǔn)備下手。”
    “那太監(jiān)叫什么？”
    “順順。”
    田崇光長吁口氣，“不必了，是自己人。”
    言畢，便給那小廝引著進(jìn)了旁邊的暗門。
    庭院里黑漆漆的，偶有飛鳥掠過，更顯得陰森恐怖，下人們已經(jīng)睡了，田崇光循著那黑夜里微弱光亮，只身到了偏殿，屏息輕叩門板。
    開門的太監(jiān)正是順順，先前已經(jīng)打了招呼，此一番見了田崇光，倒也不意外，只趕忙將人迎了進(jìn)去，
    “大人快請。”
    田崇光心口些許發(fā)悶，理了理衣襟，走了兩步，腿腳竟些發(fā)顫。
    雖說同何晏傳了好些日子的密函，可這面對面兒坐在一塊說話，卻是頭一回。
    想之前自己還在刑部當(dāng)個抄書小吏時，這人便已經(jīng)叱咤朝廷，可是從未正臉兒瞧過自己一眼。
    田崇光攥了攥手，垂首上前，待到了那光亮之處，才輕一抬頭，
    那一盞豆大的油燈前端坐著的人正是何晏，鋒銳英挺，眉宇凜冽。
    田崇光不自覺俯下身，“大人…”
    何晏見田崇光如此，霍然起身，上前來扶，“田大人實在客氣…”
    田崇光一時間百感交集，聲色竟有些哽咽，
    “崇光未成想有生之年還能同大人共同議事….”
    何晏失笑道：“我哪里還是什么大人，田大人卻是太過高抬在下了。”
    田崇光自覺失態(tài)，靜了片刻，又意味深長的道一句，
    “斐清斐大人，現(xiàn)在可是官居兵部主事，前途不可估量…”
    彼此相視一笑，何晏微微抬眉，“我雖也很想見見這個人，可眼下，還不是時候。”
    田崇光道：“我同這人相處也有幾日，調(diào)來兵部，的確可惜了他一手的好文章。”
    何晏道：“想來你也該費了一些周折罷。”
    田崇光道：“眼下兵部基本由我一手掌控，安插此人，卻也不太麻煩，等到大人頂替斐清這人的名分重返朝廷的時候，皇上便也不至于太難做。”
    頓了頓，又道：“眼下唯有韜光養(yǎng)晦，只等那…兵不刃血。”
    順順提一壺?zé)岵瓒鴣恚⑷氩璞K的水流聲，自寂夜里格外清晰。
    田崇光盯著那青瓷盞，輕嘆口氣，“幸而之前同大人一起征戰(zhàn)的林總督還在，如若不然，可實在是無人可用。”
    何晏抬頭，面兒上給燭火鍍了一層獰黃，
    “付雪川該是還在。”
    田崇高有些傻眼，“….還在，眼下已官居內(nèi)閣大學(xué)士。”
    何晏輕描淡寫，“改日將他叫過來便可。”
    田崇光張了嘴，又閉上。
    面兒上掩不住的恐懼。
    這付雪川本是當(dāng)年少數(shù)敢同何晏叫板的錚錚傲骨，自何晏倒臺之后，此人也因此而官運恒通，一年內(nèi)竟進(jìn)了內(nèi)閣。
    便是想破了頭，這人也不該同何晏有瓜葛。
    何晏見田崇光僵一張臉，自然知道其心中所慮，便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這付雪川自一開始就為我控，我也總得想著給自己留條后路不是。”
    “作出那副樣子，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田崇光低垂著眼，手心寒濕。
    何晏繼續(xù)道：“趙逸可還在吏部？”
    田崇高擦一把額上細(xì)汗，“現(xiàn)在已是官至吏部侍郎。”
    何晏笑道：“這些人，都還用的上。”
    田崇光靜了片刻，又禁不住問道：“這些人竟也是何黨….之前實在是沒看出來…”
    何晏道：“這朝廷上又有哪個官員能干凈的了，一但嘗了甜頭，任誰也清廉不起來。”
    屋外風(fēng)聲大作，吹的門板作響。
    屋檐上的積了一冬的陳冰終于搖搖欲墜，自高處跌落，密密麻麻的落了一地的碎冰。
    兩個人閉口不言，皆循聲而去，順順見狀忙推門兒出去觀摩，待在外頭問清楚了，又折回來，
    “不過是塊高處的冰給風(fēng)吹落了。”
    田崇光心頭微沉，繼續(xù)道：“本來想著借由林昌請餉一事挪用京師，可皇上卻小心的很，此事怕是要從長計議。”
    何晏聽著外頭落冰的聲音，沉默良久。
    眼睛黑黝黝的，藏著深不可測的光，
    “這有何難，運銀每次用五千京師，待這五千人都到了北疆，再叫林昌將這五千人都換成自己人，如此反復(fù)幾次，掏空京城半數(shù)駐軍后再換個統(tǒng)兵，如此偷梁換柱，京師也便成了自己的兵，省得日后又要千里迢迢的從邊城調(diào)人。”
    ****
    春深薄霧，露濕花鈿。
    御書房外頭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喜連聞聲便探了頭，循聲望去。
    青灰的石板路盡頭轉(zhuǎn)出來的，不過也是個太監(jiān)，捧著厚厚的一摞奏章，正朝正殿而來。
    外頭日光正盛，映著厚重的宮殿，流光熠熠，一派生機(jī)。
    不知是哪個宮里的宮人縫了一只大紅的風(fēng)箏，飄浮入云，越過深宮侯院，自由自在。
    細(xì)不可聞的嘆息自耳邊響起，喜連訥訥的縮了脖子，轉(zhuǎn)過頭去看身后的人。
    死氣沉沉的內(nèi)殿里，皇帝的臉是病態(tài)的白，眼下正提了筆，目光落在門口，眼瞅著那太監(jiān)將新的奏章捧進(jìn)來，又重新垂眼落筆。
    喜連趕緊上去幫著騰地方擱置，心里卻想著其他的事。
    自打那日淮淮出宮，算到今日，卻是有足足半月未見人影兒。
    且不說皇上，就連喜連沒事都盼著他回來。
    正尋思著，旁邊小太監(jiān)手捧著的一摞奏章不小心都翻到了地上，散亂一片。
    小太監(jiān)趕忙跪在地上，慌亂磕頭，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皇上息怒…”
    細(xì)瘦的指頭擱下筆，元荊微沉鳳目，掩不住的倦態(tài)虛弱。
    喜連上前踹了那太監(jiān)一腳，“蠢東西，還不快滾…”
    那小太監(jiān)感恩戴德，連滾帶爬的出了殿。
    地上的奏章給風(fēng)翻過，嘩啦啦作響，
    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索命的手一樣，正把這年輕的帝王拉向深淵。
    喜連同內(nèi)殿的宮人跪在地上收拾奏章，時不時也抬頭偷睨那坐著發(fā)呆的人。
    “喜連”
    喜連聽得這動靜，竟是激動的音色發(fā)顫，“皇上…”
    “你可有出去看過？”
    喜連道：“去過兩次，像是又受了風(fēng)寒，每次奴才去的時候，人都是睡著的。”
    元荊音色淡漠，“腰牌莫不是丟了？”
    喜連一窒，欲言又止，卻也不敢欺君，只低聲道一句，
    “沒有。”
    新綠漸濃，鶯啼不倦。
    蒼翠松柏高聳入云，何晏的周遭，可并非那皇宮后頭一角四方的幽閉天地。
    付雪川揭開那桌案上的玄色的錦緞，笑意闌珊。
    何晏微瞇起眼。
    盯著那玄鐵的甲，挑著紅纓的盔，沉靜鋒銳，盡是自己當(dāng)年用的東西。
    只不過，眼下已是抄家的臟物。
    何晏卻毫不在意，伸手去摸那積灰劍鞘。
    觀摩許久后，又出其不意的一笑拔劍，
    勢如江河，豪興如昨，使得那四月的輕柳軟花都驟然離遠(yuǎ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