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嬤嬤面色極其難看,嘴角緊繃,看杜明媚的眼神中透著淡淡狠厲。
江芷佩滿臉驚喜,捂唇輕笑,對著石嬤嬤道:“嬤嬤以為如何?”
石嬤嬤冷哼,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詭異起來。
“令千金聰穎伶俐,那老身今日便將見貴人的所有禮儀都教予令千金,接下來的時日,只要令千金勤學苦練,見貴人時自然不會出錯。”
石嬤嬤說完,將手中細柳條放置一旁,動作迅速,將全套禮儀全做了一遍。
若杜明媚沒有前世記憶,如此囫圇吞棗,到來日見貴人,必然會出丑,就算貴人不計較,也會被旁人輕視恥笑。
然而,杜明媚什么話都沒說,站在一旁,裝作極認真的模樣。
石嬤嬤是郭府的人,今日來杜家本就沒懷好意,杜明媚不會讓她經常出現在家里,更不會讓她有探聽家中消息的機會。
不如趁此時機,早早打發了,最省事。
經過剛剛那一遭,江芷佩也看出石嬤嬤的為人,也明白石嬤嬤不是好相與的,所以她沒有出聲哄勸,反而借坡下驢。
左不過離圣上南巡還有兩月,等石嬤嬤離開后,她便立即寫信去京城,快馬加鞭,托兄長嫂嫂尋摸從宮里出來的老人,送至虔州。
剛剛石嬤嬤只做一遍,阿莧便記住,且做的比石嬤嬤還要好。
如此想來,等京里的嬤嬤到了,阿莧跟著她好好學十天半月,肯定能學好。
江芷佩這般想著,神思稍定,心情頓時平靜許多,也不急躁了。
日頭漸高,石嬤嬤將全套禮儀做完后,便到了午時用飯的時辰。
然而,江芷佩卻完全沒有留飯的意思。
笑話,剛剛還拿著細柳條兒要抽打她的女兒,眼下還想吃她家的米飯?
若不是礙于面上禮節,江芷佩連口熱茶都不愿意給她喝。
日上中天,江芷佩將石嬤嬤送走,回到正廳,輕輕撫摸杜明媚的頭,輕言軟語。
“阿莧莫怕,為娘現在就給你舅母去信,讓她在京中請一位禮儀嬤嬤過來教你。虔州雖遠,但財帛動人心,總有人愿意過來。”
杜明媚心中一暖,微微仰頭,眨巴著大眼睛,因年歲尚小,聲音還帶著淡淡童音。
“娘,剛剛石嬤嬤教的,我都會了。”
話音落下,江芷佩明顯一驚,難以置信中夾雜淡淡驚詫,“真的,莫不是誆我吧?”
杜明媚輕笑,踱步至軟墊前,將石嬤嬤做的那套,全做了一遍,且做的比石嬤嬤還要好上半分。
石嬤嬤最初行的跪拜禮,除面見貴人會用外,尋常時候祭祖也會用到。
在杜明媚還小時,江芷佩便教過她跪拜禮。
是以,江芷佩以為杜明媚能將跪拜禮行好,因是幼時已經學過,再是石嬤嬤做過一遍,只需再改進便好。
然而,江芷佩沒有教過,且石嬤嬤只行了一遍的禮,自家閨女也做的很好。
江芷佩不得不承認,自家閨女確實聰明伶俐,頓時喜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摟著杜明媚不松手,笑得眉眼彎彎。
“我家阿莧果然聰穎。”
杜明媚笑而不語,不是她聰穎,而是前世做過無數次。
用過午膳后,杜明媚找了個由頭從家中出來,仍是黃三與千柳陪著。
她現在有千兩銀,未免夜長夢多,她要盡快將仙臨酒館買下。
仙臨酒館門窗緊閉,連門上掛的牌子都還在原處,杜明媚心中微定,看來這家酒館還未被旁人買去。
千柳上前叩門,等了片刻,有人在門后問道:“誰啊?”
略微沙啞的女音,透著濃濃疲憊,有氣無力的。
千柳輕聲回她,“羅家嫂子,我是昨日與你見過的千柳,我家小姐想要見你一面。”
話音落下,“嘎吱”一聲,鋪門從里面打開。
一位身穿普通布衣,頭戴木簪的婦人從門里出來,正是仙臨酒館的老板娘。
羅嫂子面帶疲色,雙眼無光,看了千柳一眼后,抬眸看向她身后,微微頷首,讓出進門的路。
鋪子里空空蕩蕩的,只有正中擺著一張桌子并兩張板凳。
柜臺塌了半邊,后面的酒架沒有一瓶酒。角落擺放著砸爛的桌椅板凳,空氣中還彌漫著尚未消散的酒香。
羅嫂子關上門,看著身穿綢緞的嬌貴小姐,站在唯一的桌子前,她的臉頰微紅,神色窘迫。
她快步走上前,“鋪子里只有這張桌子還算完好。”她無意識地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桌面和板凳,轉頭對著后院,“阿大,去燒水泡茶。”
杜明媚連忙按住她的手臂,輕輕地拍了拍,拉著她在桌邊坐下,聲音親和。
“羅嫂子不用忙,我今日來,是想買你家鋪子。”
羅嫂子無意識地跟著她坐下,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喃喃道:“姑娘要買我家鋪子?”
杜明媚莞爾,點點頭,“正是。”
“我聽說這間鋪子,若是低于八百兩,羅嫂子絕不會賣?”
羅嫂子已經回過神來,聽到八百兩,眸光堅毅,點頭應聲。
“確實如此。”羅嫂子頓了頓,輕聲嘆氣,“不瞞姑娘,夫家欠下賭債,小婦人只得賣鋪籌錢,若是低于八百兩,小婦人便還不上賭債,無法贖回相公。”
杜明媚默然,這等無用之人,不和離還在等什么。
奈何,這是人家的私事,杜明媚不好多言。
羅嫂子見她沉默不語,以為杜明媚嫌價高,想要壓價,便有些急了。
“我家鋪子雖然地段不算頂好,但這鋪子是祖上傳下的,街坊鄰里都知道。若姑娘日后想要做酒水買賣,我家后院還有一間酒窖,可以存不少好酒。”
杜明媚聽到這句話,挑了下眉,輕聲詢問,“不知羅嫂子可否帶我去后院看看?”
羅嫂子眼睛微亮,很是果斷地點頭,“當然可以。”
前后院有一道小門,門框上只掛了塊青藍布,方便上酒上菜。
后院除灶房酒窖外,還有四間廂房并一口水井,后門邊栽著一排小青竹。
前些日鋪子里碎了滿地桌椅板凳,但今日便收拾干凈,后院有水有竹,清新淡雅,干凈整潔。
想來羅嫂子也是一位做事利索之人,只是所嫁非人。
若夫家不好賭,守著這家小酒館,日子也能過得有聲有色。
羅嫂子指著那排廂房,“我家只有四口人,住了兩間房。姑娘買下后,若想開飯館酒館,這些廂房都可改成雅間。窗子朝里,院中也有幾棵翠竹可賞。”
聽著羅嫂子的話語,杜明媚輕輕地點點頭,她說的確實不錯,買下鋪子后,還可栽種些別的花木,品酒看景倒是雅事。
羅嫂子見她點頭贊同,面色一喜,不再出言,留時間讓她思考做決斷。
杜明媚在院中轉了一圈,偏頭直直看向羅嫂子,眉眼含笑,“羅嫂子,你隨我來。”
回到前面鋪子,有男童端著茶盅走進來,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盅,偷偷抬眸瞧杜明媚,卻被杜明媚抓個正著。
羅嫂子面色微沉,打了下男童的手,低聲呵斥,“不可無禮!”
杜明媚莞爾,看向千柳,千柳從荷包里拿出一塊飴糖,將男童帶到不遠處。
杜明媚從袖口處拿出八張百兩銀票,遞到羅嫂子面前。
“這是八百兩銀票,羅嫂子數數。”
羅嫂子已經做好還價準備,誰知,還未開口,眼前就多了八百兩,她的手微微顫抖,拿起那些銀票數了數,實實在在的八百兩。
她的眼眶一紅,說話都變得結巴了,“姑……姑娘,這,這……”
杜明媚頷首,“羅嫂子好好拿著,我買你的鋪子,你收錢,我們都是明面買賣。”
羅嫂子低下頭,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杜明媚瞥見她袖口處的污漬,無聲輕嘆,拿出自己的素白帕子遞過去。
羅嫂子動作一頓,接過帕子又是一陣道謝。
哭了一陣,擦干眼淚,羅嫂子起身走向后院,過了片刻,她端著個紅木匣子走了過來。
她拿出隨身帶著的鑰匙串,找出一把小鑰匙,打開匣子。
里面放著幾支素銀簪子,并一枚金鐲,首飾下方壓著幾張微微泛黃的紙。
她從那幾張紙中拿出兩張,遞給杜明媚,“小姐,這是酒館的地契,以及納稅的憑證,小姐萬萬要收好。”
杜明媚仔細看了一遍,收好放進貼身荷包。
羅嫂子重新鎖好匣子,放回屋子,再回來時,看到沾滿眼淚的帕子,很是尷尬無措。
“小姐,你這帕子臟了,我等會洗好再給你吧。”
杜明媚搖搖頭,“只是一方帕子罷了,算不上貴重,嫂子拿著用吧。”
她看著身形略顯佝僂的婦人,明明不到三十,卻已經有了白發,眼尾也有明顯皺紋。
她回頭看向不遠處,正被千柳逗得哈哈笑的孩童。
丈夫好賭,賣鋪子贖回人后,也不知會不會悔改,還有兩個年幼孩子。沒了賴以為生的鋪子,不知日后這位婦人該如何為生。
杜明媚頷首低眉,到底心有不忍,左右這千兩銀子也是她賣消息得來。
杜明媚又從身上拿出一張百兩銀票,塞進羅嫂子手里,輕聲叮囑。
“我知道嫂子是個好的,但尊夫歸家后,你如何保證他不會再犯?你還有兩個孩子,總得為日后打算。”
杜明媚的聲音微沉,語氣也變得嚴肅,“這一百兩,留給嫂子傍身,切莫讓旁人知曉。”
羅嫂子拿著銀票,手指劇烈顫抖,想要推拒,卻被杜明媚死死按住。
羅嫂子的眼淚霎時涌出來,哭得無聲無息,卻充滿委屈無奈,杜明媚在旁邊看著,都忍不住眼睛一酸。
羅嫂子捏緊那張銀票,快速站起身,一個撲通跪在地上。
杜明媚駭了一跳,連忙起身扶她,“嫂子,你這是作甚。”
羅嫂子身如秤砣,鐵了心要跪,杜明媚力氣小,如何拉得動她。
不遠處的千柳見了,連忙跑過來,扶著羅嫂子的手臂,“羅嫂子快請起。”
羅嫂子沒有起來,不僅如此,她還扯了一把跑上前的男童,讓他一道跪下,“阿大,快給恩人磕頭。”
孩子尚小,不知為何要磕,但他聽娘親的話,娘親說磕,他便老老實實彎腰,連磕三個響頭。
起身時,孩子的額頭都磕紅了。杜明媚看著,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羅嫂子重新打開匣子,從里面拿出另一張紙。
“小婦人娘家擅釀酒,這是小婦人家傳下的釀酒方子。”羅嫂子環顧四周,面露哀戚,“這鋪子已經是姑娘的了,左右日后也賣不了酒,若是姑娘不嫌棄,便收下這酒方吧。”
杜明媚展開泛黃的紙,只見開頭便寫了“仙臨”二字,她頓時一驚,眼睛微瞪,詢問道:“嫂子,這可是仙臨酒的酒方?!”
羅嫂子點點頭,“正是。”
仙臨酒是仙臨酒館的招牌酒,如今卻到了她的手里。
杜明媚搖搖頭,遞還給她,“這是嫂子家傳的方子,日后若是東山再起,你沒了這酒方,可就開不了酒館了。”
羅嫂子輕笑,眉眼間沒有絲毫不舍,豁達坦蕩。
“若姑娘不收下這酒方,那這百兩銀票我也不能收。”
杜明媚再三推拒,推拒不過,只好將酒方收下。
她看了眼天色,時辰不早,她再不回去,恐娘親擔心。
她站起身,“嫂子可慢慢收拾,我并不著急。若嫂子收拾好了,可去淥水巷找我。”
若是旁人,聽到新買家不著急,臉皮厚些,說不定還能繼續住下去,等新買家來催,再搬家不遲。
但杜明媚相信羅嫂子的人品,所以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且羅嫂子的夫家沾上了賭,若羅嫂子真的想要讓丈夫戒賭,他們一家便不會再住在虔州城。
日頭漸西,回到淥水巷時,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幾顆亮星撒在深藍天空中。
杜家燈火通明,百卉蹲在門口,聽到馬蹄聲,立即站起身。
“小姐小姐!”
杜明媚穩穩下車,眨眨眼,看著面色焦急的百卉,面露不解,“這是怎么了?家中出了何事?”
百卉拉著她往里走,語速極快,“少爺在屋子里偷看兵書,被老爺抓了個正著,如今正在廳里跪著呢!”
杜明媚抿了抿唇,神色嚴肅,加快腳步,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直接去了前廳。
燈火明亮,杜衡站在上首,前方正跪著杜明禮。
杜明媚有記憶以來,從小到大,無論她與弟弟犯多大的錯,爹娘都沒有打罵過他們。
如今,她還是頭一次看到弟弟罰跪,想來爹爹今日是氣得狠了。
杜明媚走上前,對著爹娘行了一禮,開口問道:“爹,阿莼是犯了什么錯,讓爹爹如此生氣?”
杜衡重哼一聲,轉身坐在上首,怒拍桌子,厲聲道:“你問他!”
杜明媚低頭,凝視垂頭耷腦的杜明禮,語氣嚴厲,“你到底做了什么?!”
“今日午后,在屋子里偷看兵書,沒有完成爹娘交待的課業,該練的大字也沒有寫。”杜明禮自知理虧,低垂腦袋,聲音從底下傳來,悶悶的。
三言兩語,杜明媚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直接在杜明禮的身邊跪下,仰頭看向前方的爹爹。
杜衡與江芷佩見她也跪下了,頓時一驚。
杜明媚抿了抿唇,直言道:“爹,娘,阿莼看的兵書,是我買的。”
話音落下,不僅杜衡與江芷佩,連身邊的杜明禮都看向她。
杜明禮心里一急,壓低聲音,拉著她的手臂,“姐,我都沒有供出你來,你怎的自個就招了呢?!”
杜明媚反手一拍,瞪他一眼,杜明禮頓時老實了,低下頭乖乖跪好。
“我知道爹娘對阿莼寄予厚望,但阿莼自小便喜歡舞刀弄槍,不好詩書。若爹娘強逼著阿莼學詩文,阿莼并不會開心。”
杜衡垂首,沉默不語。
杜明禮聽到這話,眼睛一亮,連連點頭,甚是贊同自家姐姐的話。
然而,杜明媚話音一轉,看向杜明禮。
“不過,詩書也不可廢,若你日后當了將軍,斗大的字都不識一籮筐,還如何領兵打仗,如何讓底下將士信服?”
“古往今來,能名垂青史的忠勇將才,哪位不是文武皆備?”
杜明媚引經據典,將古往今來能叫上名的將軍,全拉出來說了一遍。
聽得杜明禮一愣一愣回不過神來,聽得杜衡與江芷佩眼含笑意。
聽到這些話,杜衡再生氣,也不好斥責杜明媚私自買兵書了。
他屈指叩叩桌面,肯定道:“阿莧說的有禮。”
“你若真要走武舉的路子,也不是不行。”
杜衡的態度不似以往強硬,已經開始松動,杜明禮也明白過來,眼睛不眨地看著爹爹。
杜衡捋了捋胡子,“但是,你的詩文課業也不可落下。若真要走武舉的路子,日后也要參加科考,你若連字都寫不好,還如何考中?”
杜明禮的嘴角微微下垂,撇撇嘴,心底頓時清楚明白,該寫的字、該背的詩書,日后仍然要繼續學,不會因為爹爹松口而放置一邊。
不過,爹爹已經不再攔著他習武看兵書,他就非常開心了。
杜明禮笑得見牙不見眼,“爹,那你不生氣了,我可以起來了嗎?”
這般說著,杜明禮作勢便要起來。
“跪下!”杜衡沉聲。
杜明禮嚇了一跳,連忙認真跪好。
杜衡沉默許久,才抬起頭看著下方的兩個孩子,聲音微沉。
“我與你娘,只得你們兩個孩子。”
杜衡語氣輕緩,“阿莼,爹爹并非古板之人,攔著你不讓你參軍,不讓你習武。”
他頓了頓,向來內斂的人,難得情緒外露。
“戰場之上,刀槍無眼,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你們兩個,不管是誰受了傷,丟了性命,你們讓爹娘以后如何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