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柳掰手指算了算,點頭應是。
“小姐記得沒錯,再過三日便是芒種。”
聞言,杜明媚垂眸,盯著衣襟上的蘭花紋,那封帖子,大約這兩日便會被人送到家里。
說話間,外面傳來談笑聲。
杜明媚尚在養病,千柳跟在她身后,她只能走到窗邊,透過不大縫隙往外看。
春光明媚,院中梨樹枝葉青翠,殘留的雨水折射耀眼光芒。
江嬤嬤領著一位身穿玄青繡折枝彩蝶紋褙子的婦人走進來,頭上簪著一枚銀鍍金祥云簪,腳步沉穩,不急不慌,初次來杜家,但目不斜視,面帶淺笑。
千柳探頭,聲音細小,“這是誰家夫人?頭一次見,真是端莊持重。”
杜明媚持帕掩唇,輕咳兩聲,“是知府夫人身邊的管事嬤嬤。”
千柳咋舌,“這般派頭竟只是一個嬤嬤?”太過震驚,以至于她忘了問一句,小姐怎么知道這人是誰。
那位管事嬤嬤只在杜家坐了一盞茶,江嬤嬤前腳送嬤嬤出府,江芷佩后腳便進了西廂,手上還拿著一封靛青錦緞帖子。
“剛剛知府夫人差人送了封請帖過來,邀我們參加芒種那日的千姝宴。”江芷佩在床邊坐下,將帖子遞到杜明媚面前,“我原本想要回絕,你還在養病,不宜見風。”
江芷佩頓了頓,另一只手撫上杜明媚的腦袋。
“你今年已經及笄。”江芷佩輕笑,眸光柔和,“不管我與你爹有多不舍,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千姝宴除了邀請虔州城各位官家小姐,還有不少青年才俊,隔著簾子,我們可以遠遠看一眼,說不定就能遇到良人呢?”
杜明媚乖巧地斂眸,腦袋在江芷佩掌心輕輕蹭了蹭,雙臂伸長,摟住江芷佩的腰,軟糯撒嬌,“娘……”
江芷佩回抱住她,不自覺地晃了兩下身子,猶如杜明媚剛出生時,她抱著襁褓輕輕搖動,哄睡嬰兒。
“眨眼間,你都是個大姑娘,成婚生子,轉眼我就要當姥姥了。”
這般想著,江芷佩輕笑出聲,“這樣也好,家里許久沒有小孩子的笑聲了。”
杜明媚在她的懷里動了動,嘴唇微嘟。
“這話女兒就不依了。不說我,就說阿莼,剛剛我還聽到他在隔壁屋子哈哈大笑,不知百卉又說了什么玩笑話。”
杜明禮如今十二歲,但杜明媚活了兩輩子,在她眼里,自家弟弟還是個小孩子。平日喜歡舞刀弄槍,瞎學了幾招拳腳功夫,在淥水巷這一片,是有名的街頭小霸王。
只因杜明媚前些時日重病,他這才老實不少。整日被拘在家背書,也不吵不鬧了。
日頭漸高,江芷佩領著杜明禮溫書。千柳百卉趁日頭好,與江嬤嬤一道在后院晾曬衣物。
西廂里間,只剩杜明媚一人。
她坐在窗邊,借著穿過窗紙朦朧日光,打量手中請帖。
靛青錦緞繡暗紋,內里是灑金宣紙,金光閃閃,質地柔軟細密,上書簪花小楷。
邀城中各官家小姐,于芒種日,入府賞花。
杜明媚屈起手指,輕輕叩擊桌面。上一世,她的風寒遲遲未好,娘親沒有帶她去千姝宴,是以錯過了一個好機會。
姝者,女子也,好貌也。
明明是賞花宴,卻取名為千姝宴。
無他,此次宴會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盛夏圣上南巡,皇后隨駕,皇后沿途會召見各州城名門閨秀。
千姝宴便是虔州知府授意其夫人舉辦的,意在選拔出品貌端莊的官家小姐。
當初,杜家無人赴宴,杜衡官職太低,不知內情。直到杜明媚到了京城,從旁人口中得知真相,才明白自己錯失多么重要的機會。
后來在深宮,醒來是四四方方一片天,身邊都是困在后宮的可憐人,每日鉆營的盡是見不得人的勾當。
紅墻金瓦,鎖住她的后半生,每當夜深人靜,她便后悔不迭。
如今,機會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必會牢牢把握。
這一次,她杜明媚的人生,只掌握在她自己手中。
夜靜更深,杜家各處盡皆熄了燭火,只在院門口掛了盞氣死風燈。
西廂,清冷月光透過窗縫,在地面留下一抹白。
月光微弱,杜明媚已經很滿足。怕擾爹娘休息,更怕爹娘徒增擔憂,她便沒有點燈,不過月光足矣,尚能視物,不至兩眼抹黑。
她病了大半月,年紀小恢復快,身子已經與病前并無不同。
時間不等人,很快就到芒種之日。
年少時學的那些東西,入宮以后,她再也沒有碰過。如今在他人眼里,她只是一月未練,唯有她自己明白,她有多么生疏。
萬幸,她雖然自己練得少,但當初站在那人身后,參加那么多宮宴,什么歌舞沒有見過。
室內燃著炭盆,杜明媚僅著里衣,衣領已然濕透。她擦干額角上的汗珠,隨手放置一旁。
雙腳分開,身子向后倒去,腰肢猶如勁風中的青竹,柔軟強韌。衣擺向下滑,露出細嫩雪膚。長發垂地,雙掌撐于地面,視野所及之處皆倒立。
下腰壓腿,劈叉壓胯……
杜明媚五歲開始習舞,基本功扎實,肢體柔韌。隨著不斷練習,身體逐漸找到以前的感覺。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打更人敲著銅鑼走過,已是三更天。
杜明媚就著微涼清水擦凈身子,換了干燥里衣,掀開棉被躺下。
熄燈前,千柳往被褥里塞了小暖爐,被子里暖烘烘的。
出了一身汗,身體疲累,但她的精神極好。
就像干涸河床迎來暴雨,困于洼地的河魚重歸江河;冰凍湖面吹拂春風,寒冰在暖風中化開,吹皺一池春水;幼苗探出地面,陽光雨露,明月清風,皆讓它茁壯成長。
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充滿希望。
翌日,千柳收拾屋子,看見銅盆里多出一套里衣,既急又慌,“小姐,你夜里出冷汗了?!”
杜明媚愣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沒有。屋子里點了火籠,被子里又放了暖爐,你家小姐我純粹是熱的。”
千柳輕舒氣,后怕地拍拍胸口,“嚇我一跳。”
然而,這口氣還沒完全呼出去,便看到小姐扭扭脖子,直直地往后倒去,嚇得她脫口而出,“小姐,你要作甚?”
杜明媚不慌不忙,穿過兩腿之間的縫隙,仰視千柳,“許久沒練了,怕芒種日丟娘親的臉,我得臨時抱佛腳。”
千柳蹲在她身邊,苦口婆心,“小姐,你的身子還沒好全,那什么宴,我們隨便扭兩下就行,若是因此傷了根基,那才是因小失大!”
杜明媚左耳進右耳出,將千柳的碎碎念當作練舞的曲樂。
千柳見狀,只好將夫人請來。
江芷佩走進屋子,一眼便瞧見正在劈叉的閨女,輕笑出聲,緩步走到近前。
“腳背繃直,膝蓋伸直。”
杜明媚連忙繃直腳背,伸直膝蓋,眨巴大眼睛,一副求夸獎的乖巧模樣。
江芷佩繞著她走了一圈,暗暗點頭,近一月未練,功夫到底還在。
江芷佩朝著不遠處的凳子指了指,千柳機靈,忙不迭地搬過來,“夫人,你可得好好勸勸小姐。”
江芷佩擺擺手,“時辰不早,江嬤嬤在廚房準備晝食,你去幫她吧。”
目送千柳離開,江芷佩微微俯身,“你可是想在千姝宴上,眾官家小姐中,脫穎而出?”
杜明媚沉思片刻,搖搖頭。
她抿了下唇,眼神清明,語氣堅定,“女兒既然參加了,便要驚艷四座,獨占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