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東城,劉家宅第。作為與當今帝姓家族"開京趙家"共榮辱多年,累世通婚的開國功臣,劉家分封到的宅第自然不會小,而作為當今天下最具實力的世家之一,劉家的宅第當然也不能差。總面積超過五百畝地,當中甚至還包含了整座原生山頭和一個小湖,這樣的規模雖然還遠遠沒法和毓鐘靈秀,山勢連綿的王家"瑯琊莊園"相比,也比不上雄據東海,睨視汪洋的"東海龍天堡"的壯大開闊,不可一世,但在這薪桂米珠的帝京當中,這樣子規模的宅第,已是除紫禁之外的第一華貴。由前至后,共是八進房屋,雖然數目不多,但當每一進房屋都闊大至甚至能夠容納下千人也不覺擁擠的時候,劉家先祖的豪奢與氣派便可見一斑。第六第七進房屋之間的距離最大,柔柔的淌著一條碧溪,夾帶著兩岸的千柳萬竹,奇花珍草,形成了寬約莫三十步的一道綠苑,雖然兩側并沒有任何能夠看得見的防護,但每個劉家的人也都知道,如果沒有得到當家主劉太博的認可便想漫步其中的話…那可能便是自殺的一個好選擇。竹林中,溪水側,兩個人正在散步。正拄杖前行的傴僂老者,披件十分普通的粗布衣裳,雪白的頭發并沒有得到太好的梳理,亂蓬蓬的自耳側額前溢下,將他的兩眼也都幾乎遮住,他年歲本高,動作已是很慢,眼力再加不濟,雖然手中拄了支千虬百結的槐根手杖,踩在鋪于溪邊的七彩鵝卵石路上還是磕磕絆絆,步步高低,若不是身側的紫衣少女小心扶著,早不知摔倒幾回了。兩人慢慢踱步,溯溪水而上,漸漸繞過一處林木,瞧見一個小小園子。那園,以竹籬交叉而成,園門也是以數根竹竿編就,十分粗陋,與這豪門大宅十分的不襯,倒和這鶴發粗服的老者顯得頗為相得。園門上掛了兩塊手削而成的木板,在晚風中晃晃悠悠,時不時還撞一下竹門,碰碰通通的,也不見個安生。在砍刮出的白面上,題了兩句話,乃用黑墨寫成,字體也甚是拓放,與筋架處不怎么講究,口氣卻十分的大,乃是:自閉桃園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細看時,那墨跡已盡數沒入木質當中,細微處已有龜裂,竟似寫了不知多少年了。那老者看看走到園前,喘著站定了,抬起手抹了一下額前亂發,瞇著眼瞧瞧那兩塊木板,忽地嘿嘿一笑,囁動著干癟的嘴唇念了兩遍,道:"好大的口氣哪!""年輕時候,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師這樣說,是對家父不滿意呢,還是覺得我這個學生太不夠格?"那老者呵呵一笑,道:"丫頭只是嘴快。"卻沒再說下去。兩人此時已走到小園近前,里面人聽到聲音,一齊推門而出,恭聲道:"先生回來啦。"那老者站住腳步,揮了揮手,道:"曉得了。"便不理幾人,徑直而入,那紫衣少女向著幾人抱歉一笑,也從幾人身側繞過,隨那老者而去。那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從左至右數來,這四人依次便是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和角里先生周術,合稱"安劉四皓"的他們,通常都被認為是"沛上劉家"的最高智囊,合他們之力,便能左右劉宗亮的決策和劉家的走向…至少,在外人眼中,是這樣的。整個劉家上下,知道這老者之存在的人,總也有百來個,可在其中,卻有九成以上以為這老者是與劉家大有關系的一代蓍老,正榮養府中,真正明了他身為"劉家最高策士"這身份的,除劉宗亮外,統共也只得七個。唐秉,崔廣,吳實,周術,云飛揚…以及,兩名和他們一樣,都"不姓劉"的人。那老者脾氣古怪,行事歷來不言理由,數月前忽然不告而別,片字不留,只帶走那紫衣少女一個,登時急壞了劉家一干高層,覓之數月不得,又值此大亂之征已現的時候,更是焦急萬分,更因之而在冀北一會中進退失措,平白賠掉了許多心血,事后不免大為扼腕,卻又無可奈何。近十日來,針對天下可能將有之動亂及劉家可以選擇之走向,劉家高層已進行了不止一次的秘密會議,但,面對多重的誘惑與威脅,誰也沒有足夠魄力去擲下那最后一粒骰子,雖然劉家近十多年來的一切布置與努力也幾乎都是在向著那個方向而進,但是,在"機會"真正降臨時,每一個,每一個與之有切身的利害關系的人,卻又沒法不謹慎和小心,沒法隨意的去下那"最后決策"。不是他們怯懦,是那"選擇"的后果太過嚴重:成則鯨吞一切,敗則萬劫不復,那樣的游戲,原就沒有誰敢于輕玩。今日午后,那老者忽然返回府中,四人自然大喜,立時趕至他住處恭侯,那老者卻如不知,竟自行攜那少女至園中游玩,直至夜深方返,劉宗亮原也苦侯那老者已久,欲俟他回來,共議今后大策,卻也奇怪,看看天色近黑時,竟忽然打馬而走,只說是要南赴劉家本部有事,竟半點多余解釋也無,就這樣去了,四人心下更是忐忑,不知是何意思。(眼看便是大亂之局,在這種時候明公若與先生失和,決非好事啊…)擔憂著,卻無能為力,四人帶著無奈的苦笑,靜靜守侯園外,不敢去,亦不敢入。幸好那老者似并無意為難他們,不一會兒,只聽得園門呀呀,他已又轉了出來,按杖而立,目注四人,過了一會,忽地道:"劉公走多久了?"唐秉微微一驚,拱手道:"明公是將近黑時走得。"想了想,又道:"明公走得很急,所以…"卻被那老者揮手止住,嘿嘿笑道:"走得好。"四人錯愕中時,那紫衣少女柔柔一笑,道:"老師的意思,是家父走得正合老師之意,可見家父已知道老師的心意,方有此行。"那少女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十分好聽,似是清澈玉泉緩緩瀉入在銀盤里一樣,直是半點煙火氣也無。又見那老者翻眼向天,道:"劉公既已南返,便表明他決心已下。""我此去四月,先后走訪四州十九府,終于將我所懷疑的事情證實,將那個秘密真正掌握。"卻不續下,忽又道:"冀北的事情,周公有所疏失了吧。"h周術自他出現,便已如坐針氈,此刻聽他開口,忙道:"周術糊涂,一時不慎…"卻也如唐秉般,被那老者揮手止住。那老者出了會神,又笑道:"也不能怪你,是我走眼在先。""天機小子用心之微,真是可怖,‘五牛開山‘原是兵家舊計,但他這般用法,端得是神鬼難測,了不起,果然了不起。"他口中贊美,臉上卻是六神不動,半點表情也無,那少女始終淺笑伺立,也沒有旁的表情。那老者看看四人,又道:"依你們看來,當下急務何在?"四人對視一眼,唐秉拱手道:"當是孫無法。云臺一脈歷來兵強馬壯,此刻先取冀州,沒了后患,復又狙傷陛下,士氣大振,若糧草足用,怕都等不到秋后便會有變。"那老者冷笑一聲,道:"廢話!"又道:"若這樣,劉公南下作甚?"又道:"諸公,孫無法據守冀南已有十年,始終沒有大舉南侵,那個原因,到底是什么,你們弄明白沒有?"唐秉微微一愕,想道:"有什么好想的,冀北未固,若是南下兵事不利,一道詔至,便難去腹背受敵之憂,但冀北苦寒,盛京城堅,若強兵攻取,急切不能下的話,大軍自關內而入,一樣是兩面夾擊,天機紫薇當然不會出此下策…"卻見那老人冷哼一聲,右手提起,在空中書了一個"韓"字。"真正令孫無法和天機小子顧忌的,并非冀北公孫家,而是韓州!""說明白一點,是分別封與韓北東西的‘瑯琊王家‘和‘曲鄒丘家‘!""雖然這兩家各只受封萬戶,但是,若果有心的話,便傾盡云臺之力,三月之內,也休想過得韓州!"四人互視一下,卻覺不大服氣。"孝水人王"王思千,"儒圣"丘陽明,這樣子的名字,是任何人也不能忽視,在四人合議此后天下大勢時,當然也不止一次的討論過,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兩人的立場一向曖昧,丘敖兩家都是出了名的"唯忠帝位,不事一姓",數千年來一貫如此;王思千更是和孫無法頗有交情,若說兩人會拼盡家族之力去狙擊孫無法,實是很難想象。"老師的意思,并不是指他們會戰。"微微的笑著,紫衣少女再度開口。"而是說,在這種情況下,韓州,將沒法戰。"如果出盡全力,云臺山當然可以將丘王兩家一并擊滅,但在還未杠到帝家主力時便同時挑上天地八極當中的兩者,那樣子的事情,并非天機紫薇會行。"所以,云臺軍不大可能在韓州境內太過激烈的征糧和補充兵員,更不大可能展開沒有顧忌的決戰。"兩軍廝殺…那東西,歷來也一定會制造出累累白骨,將千萬畝良地擲作荒蕪,再怎么說,有膽子在箭矢交飛中耕種的農夫,可能全天下也沒有幾個。而縱使兩家想要努力保持中立,但在其的傳統利益或是追隨者之利益受損時,總還是沒法不有所表示。"同樣的理由,帝軍也會有所顧忌。"若果說孫無法不愿得罪兩家的話,帝家便更有理由對兩家示好,尤其是數千年來都擔任著"傳承帝位"之任的丘家,若是當真站到了孫無法的一邊,對整個帝軍士氣的打擊,簡直會是想想也要大汗淋漓的惡夢。"所以,云臺軍今年將要南下,可首先展開血戰的地方,卻不會是韓州中部,而是桑北甚至可能是芹州的西北部。""桑州?那樣說的話…"帶著吃驚的感覺,四人將眼神互相傳遞,那少女所說的東西,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可能。"對,首先與云臺大軍接觸的地區,當是曹家的傳統勢力范圍,而且,那絕對會只是地區性的爭斗,連桑南也大約不會波及。""那個樣子的話,將不會有太多的混亂,也不會有大量的難民奔逃,不會有太多的流民可以募用。""所以,就更不會有你們想象當中,可以樹幟召用,施恩使屯的農耕之民,也不會有因不肯追隨云臺而大量南下的豪杰智士,明白了沒有!"最后一句話,卻是那老者怒氣沖沖的喝罵而出,而看他的樣子,更簡直有揮杖痛毆四人的意思。大汗淋漓中,四人再說不出話來,皆俯首赤顏。見四人這樣,那老者方似消了些氣,重重頓了幾下地面,又道:"還好劉公是個明白人,若不然,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南下!"唐秉此時心中早成一團亂麻,聽那老者說起,猶有些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忽地一震,失聲道:"太平道!"老者呵呵一笑,道:"尚有可教。"方道:"此后數月,云臺軍將緩緩南下,太平道卻必定與松明兩州蜂起發難,以地方上那些守軍之能,我相信,至多六月,兩州中至少有一半要改姓太平!"又沉聲道:"亂勢一現,便可火中取栗,你們所擬的方略在細節上都沒錯,卻搞錯了施行的地方,明白了么?!"四人拭拭額上汗珠,一齊躬身道:"先生燭見,我等拜服。"唐秉乃四人之長,想了想,又道:"但,先生,若是太平有變,那未金州似乎也該有些變故,那樣子的話,對黑水完顏家又該如何評估?"老者聽他問起,呵呵一笑,道:"問得很好。""但那邊的事情,你們便不用管了,只要專心料理中原這一攤子事情就好。"又喃喃冷笑道:"天機小子,仲達老兒…一個個算盤打得倒好,但天下之大,智略之博,難道真以為這花花世界是老天派定了只由你鬼谷一家作主么?!"他自冷笑低語,四人聽在耳中,卻不明白鬼谷云云是何意思,也不敢多問,待要離去時,唐秉忽然想起,問道:"先生,金州那邊究竟如何打算,可能明示一下,教我等也有所知道?"那老者大笑道:"當然可以。"大笑聲中,那少女微笑道:"那邊由我來處置,今夜就走。"四人微微一驚,唐秉不禁脫口喚道:"三小姐…"卻見那女子眼光忽地凌凝若刀,他心中一寒,便說不下去。那少女眼光一凝而散,又若拂面春風,隨著她的微笑在四人臉上淺淺掠過,邊道:"在府中吃吃喝喝了許多年白食,我自己也常常覺得不好意思。""值此大家都在竭盡全力的時節,我這個‘不姓劉‘的人,也該出一點力了。"唐秉嘴角抽搐一下,終于道:"但,三小姐…現下的金州一片荒亂,三小姐您雖然心智絕倫,但一人西去,還是…"忽有一個冰冷而無感情的聲音的道:"我陪姐姐去。"聲音極近,起于諸人身后步余處。四人駭而回身,卻那有人在?那老者咳嗽一聲,微笑道:"你差點來晚了呢。"隨著他的說話,一條瘦長身影自數十步外的竹林中踱出,拱手道:"流赤雷參見先生。"(他也回來了…)戰抖著,四人一起將身子轉回,雖然背對那人令他們極不舒服,但與那相比起來,直視那雙甚至比野獸更可怖,比惡夢更瘋狂的赤金瞳孔,卻會引發出午夜后的惡夢。那少女嫣然一笑道:"雷,你好象又瘦了呢?"那人冷冷一哼,道:"給你半個時辰,收拾快些,莫教我久等。"那少女翻翻白眼,晃晃頭,笑道:"你這也算是人家小弟么?"卻到底還是依言回身進園去了。"(唉…)在心底低嘆著,唐秉不敢將苦笑流露于外,一人壓制在心底。流風,流赤雷…在那些同時具有財富和勢力的大宗族中,在那些每一樁"婚姻"也都必然是一宗"生意"的門第中,象他們這樣永也沒法認祖歸宗,沒法"姓劉"的人并不罕見,但是,象兩人這樣,在被劉宗亮堅決拒絕歸宗的同時,卻又能夠側身于劉家最機密的內核,能夠得到劉家所能給予的最佳教育,最好培養的例子,卻著實是從未聽說的的怪事。特別是,在將他們和那些"姓劉"的人相比時,雖然忠誠于劉家,可那類似于"不道"的想法還是沒法不在唐秉的心中閃過。(為何,他們兩個,不是"姓劉的人"呢?明明,只要明公一句話就可以了啊…)沉思的唐秉,被老者的一句說話打斷,重重拄杖于地,環視諸人,老者沉聲道:"最后,我還有一句話要說。""今次的大計,并非求于一州一府的割據,而是在積聚力量的同時努力表明我們對帝家的忠誠。""記著罷諸位,銘記你們此刻的光榮,自這一剎起,你們已成為這必將留名史書之大計的一部份。""無論成敗,也可留名。""諸位,自此刻起,劉家‘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計,便正式走向實施了!"</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