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在避暑山莊，但夏日總還是熱的。

湛藍的天空上漂浮著白云朵朵，有些重疊在一塊兒，似是層巒疊嶂的遠山，熱烈地翻滾著。水心榭外的湖面很靜，靜得像鍛色絲綢，偶有夏風拂過，泛起一層層星星點點的波紋。

清和倚窗坐著，聽著竹風鈴空靈清透的聲音，卻在犯愁。

趙煜說要給他繡一件寢衣，這底子倒是快，因皇上穿的衣裳，內務府有規制，所以清和只要派人去取，便能取回一件素色的寢衣來。她要做的，無非是在這底子上，把紋樣繡上去。

可是繡什么紋樣，著實把她難住了。

若是繡一些尋常的龍紋、卍字紋，顯得她不用心；梅蘭竹菊四君子，好似又有些襯不上皇上的身份；可若是繡鴛鴦……畢竟她如今并未被冊封，繡上那么兩情繾綣的紋樣，也太不矜持了。

清和抱著寢衣，對著窗外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姑娘還在為難呢？”玉竹捧著新摘的茉莉從外頭進來，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清香遠遠地就飄來了。

清和用力嗅了兩下，笑道：“真好聞，要不我就給皇上的寢衣繡上茉莉得了。”

“姑娘又打趣兒了。”玉竹嗔笑著，將茉莉花在花瓶里插好，又細細地修剪了合適的形狀。

清和百無聊賴地看著她，懶懶問道：“這后宮的妃嬪，一般都是繡什么紋樣的東西給皇上呢？”

“奴婢怎么會知道……但大抵是龍紋那些吧。”玉竹說著忽然揚了揚眉，“對了，方才奴婢去采茉莉花的時候，聽其他人說，去年宸妃娘娘繡了一件寢衣給皇上，皇上很喜歡，繡的是鴛鴦！要不然，姑娘也繡鴛鴦唄。”

清和擺擺手：“不合適不合適，而且宸妃娘娘都繡過了，我若是也繡一件，豈不是明擺著和她過不去？”

玉竹吐吐舌頭：“反正她也沒打算和您過得去……”

“嘖，瞧瞧你，又不像話了。”清和遙遙指了指她。

玉竹一副耍賴的模樣：“反正也沒有旁人在，只有姑娘嘛，奴婢還不能說兩句實話了。”

清和拿她沒辦法，只好搖著頭笑了笑。

好在玉竹還算懂事，山梔與她說過兩回后，若是有外人在時，她已經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了，畢竟這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變的。

“哎呀，奴婢又想起一事。”玉竹走到清和近旁，從她手中接過竹扇，輕柔地為她扇著風。“她們說，惠懿皇后曾經給皇上繡了一件并蒂蓮紋樣的寢衣，要不然姑娘就繡并蒂蓮吧。”

“姐姐繡過？”

“嗯。”玉竹點點頭，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許為難。“就是……就是意頭可能不大好，算了，姑娘還是別繡了。”

清和奇道：“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并蒂蓮的意頭，怎么就不好了？”

玉竹支支吾吾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清和卻連半個字都沒聽清。

“你嘟囔什么呢？有話就好好說。”

“那個……”玉竹小心地看她眼色，悶聲道：“惠懿皇后還沒繡完，就薨逝了……”

清和心里一沉，淡淡幾許哀思浮上心頭。

是，姐姐最喜歡的就是蓮花。以前在府里，一到夏日就有滿湖的蓮花。

她還記得是姐姐教她念的《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并蒂蓮，倒真像是姐姐會選的紋樣。

清和輕嘆了口氣，心里就有了決定。“那就繡并蒂蓮吧，姐姐沒能繡完的，我來替她繡完。”

玉竹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勸道：“要不還是換個別的，這圖案……會不會不吉利……”

清和對她笑了下，并未生氣。“我知道你的心思。無妨，我不忌諱這些，尤其這還是姐姐喜歡的。你去備絲線吧，我就繡這個了。”

玉竹不情愿地應了，但也知道自家姑娘其實是個倔脾氣，若是認定了的事情十頭牛也拽不回來。更何況凡事只要涉及惠懿皇后，姑娘總是以她為先的。

……

“你確定她要繡并蒂蓮？”宸妃原本在比劃著頭上的珠釵，聽微雨回來報了此事，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微雨應道：“奴婢確定，已經托人再三打聽過了。娘娘算得精妙，她確實一聽聞惠懿皇后有半幅未繡完的并蒂蓮，就決定了要繡此紋樣。”

“這便好。”宸妃撫掌而笑，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幾分狡黠。

微雨有些好奇：“娘娘為何要提點她繡并蒂蓮？萬一皇上看見寢衣，想起惠懿皇后，豈不是……”

宸妃掃她一眼，緩緩道：“這你就不用管了。”

這件事，只怕整個后宮也只有她一人知曉。

從前，有位蘭貴人與她同住延禧宮，因天生一副好嗓子，倒也還算能得到皇上的歡心。不過這蘭貴人膽小怕事，所以她也從未將她放在眼里過。

誰知，有一日皇上來延禧宮見她們，這蘭貴人送了一個親自繡制的并蒂蓮圖紋樣的香囊給皇上。她從未見皇上生那么大的氣，竟當場就把那香囊用剪子給絞碎了。

從此，蘭貴人就失了勢，不出一年就得了重病，匆匆過世了。

那天的事，除了她們二人。沒有旁人知道。皇上甚至為此，也冷落了她一段時日。

她很好奇，那日皇上為何生氣，于是便著意留心了起來。很快，她就發現了端倪——皇上好似很討厭蓮花。

放眼整個皇宮與避暑山莊，除了惠懿皇后當時所住的承露宮，就沒有哪一處是養了蓮花的。聽說，就連承露宮的蓮花，也是因為惠懿皇后尤為喜愛，央了皇上許久，皇上才準的。

雖然她不知道皇上為何討厭蓮花，但很顯然，這是皇上的大忌。

她知道，以清和的家世，皇上不會因為一個并蒂蓮的紋樣，就像當年對蘭貴人那樣對待她。但是這朵并蒂蓮會成為埋在皇上心中的一顆種子，會成為他厭棄清和的開始，未來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

宸妃淺笑了下，幾縷寒意自眼中閃過。

她自小就生活在宮中，要扳倒一個人，她有耐心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