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軍385旅旅長陳錫聯在臨時指揮部內踱著快步,整個人顯得十分焦躁、坐立不安。只見他又是咬牙切齒地站在原地跺腳罵娘,又是對著眼前的桌椅板凳一通亂踢亂踹。此時此刻,似乎再沒有第三種方式能讓他更好地去宣泄自己內心的壓抑和急躁,旅部僅存下來的一部電臺依舊在連綿不休地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參謀長范朝利搓著巴掌便大跨步地走進了指揮部大院。未見其人,其聲音便先傳來:“旅長,旅長,有新消息……”
陳旅長一聽這話立馬沖到對方面前,急忙問道:“怎么樣?各團都有消息了么?”
“通訊員帶來的最新消息,769團除1營外已全部突圍,目前正在李家峪休整;770團也于今天晌午撤至冀中根據地休整;警備2團、7團也在兩個小時前突破鬼子最后一道封鎖線,眼下正在祁家村一帶整兵。由于各部隊都是剛突圍沒多久,具體的傷亡情況還未來得及統計。不過根據通訊員帶來的消息,基本可以確定一點,此次參與反掃蕩的各部隊傷亡損耗均不太樂觀,有不少基層連隊還存在有非戰斗減員的現象發生,戰士們的士氣也有些低落……”
“獨立團呢?楊龍菲的獨立團沖出來了么?”陳旅長似乎對以上消息沒有多大興趣,他只想知道獨立團目前的情況如何。
范參謀長無奈地搖搖頭道:“這也是我剛要說的,目前全旅上下各團幾乎全都有了消息,單單缺了楊龍菲團。從戰斗打響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八十五個小時,距離我們和獨立團失去聯絡也有將近三天啦,可直到現在還沒有獨立團一丁點兒消息……旅長,會不會有這種可能?獨立團已經讓敵人給……”
“好啦,不要說啦……”陳旅長伸出粗糙的右手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下去。只見他在原地停滯了幾秒后便沖出指揮部大門,大聲吼道:“傳我命令,通訊排集合!”
分散在各院內及院外的通訊員們聽到喊聲后一個愣兒也沒打,均以飛快的速度跑進院內列隊集合,并依次報數,最后確定通訊排除去十三名犧牲的戰士外,剩下十七名戰士已全部到齊,聽候上級首長的指示。
“從現在開始,通訊排進行重新整編,原一班戰士不動,若兵員不足就從二班抽調幾名補滿。另外由于兵員問題,三班需要壓縮一下編制,原三班戰士暫時編入二班。現在聽我命令,通訊排全體戰士呈三三制依次出發,一班戰士負責通知769團、警備2團和警備7團的團長來旅部開會。二班戰士負責通知771團和772團,要他們做好戰斗準備,隨時等候上級下達的作戰命令。另外在宣布完命令后記得告訴各團的團長,此命令十萬火急,片刻耽誤不得,若有違反軍法從事,絕不姑息!都聽明白了嗎?”陳旅長耐心且鄭重地交代著執行該任務時需要注意到的細節,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戰士們齊聲吼道:“聽明白啦!”
“所有人記住,在前往各團駐地的途中,我不管你們會遇到多大的困難,哪怕是讓敵人在自己的胸口戳上一道血窟窿也必須按時完成好這次任務!馬累死了,就跑步通知到!鞋穿爛了的,腳底板磨出泡來的,自己想辦法!原則只有一個,就是用爬的也必須把旅部下達的命令給我一字不漏地帶到!這也是我給諸位下發的死命令!通訊排全體———出發!”
通訊排離開駐地后,范參謀長感到有些蹊蹺,忙過來問道:“旅長,您怎么突然想起來把各團指戰員都集中到旅部來啦?是不是有什么作戰任務?”
陳旅長沉重地點了點頭后道:“再等等吧,等該來的人都到齊后,我會就這項命令做出一個解釋給你們……這樣,先從旅部派出幾個觀察哨,沿四個方向撒出去,讓他們密切注意鬼子目前的動向,其中以敵人的重兵集團為首要,重點觀察日軍聯隊及以上作戰單位的去向。如果對方處于作戰狀態,盡可能搞清楚與其交戰之部隊的番號,如果敵人是在收縮兵力,就著重記錄一下日軍的具體坐標和撤退方向。就這樣,按照我說的執行吧!”說完遂又轉身走進屋內。
三連全體陣亡后,一營的建制也算是徹底被打殘了,全營上下外加團直屬警衛連共計兵力還不到三百人。趁敵人的掃蕩部隊還未追上,隊伍迅速轉移至北家坡一帶進行暫時的休整。
難得擠出個能讓自己忙里偷閑的時間,楊龍菲的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抽煙,可他翻遍了渾身上下每一個口袋,愣是一個煙盒都沒找到,這可愁壞了他本人。要知道,在這種生死關頭,沒飯吃沒水喝都成,可就是別沒煙抽,這玩意兒要真斷了頓,可真要自己小命啦!
楊龍菲掃了眼趴在自己身邊的戰士后,話到嘴邊就又收了回去。他心說自己好歹也是個團長,哪能這么沒皮沒臉地去問戰士們要煙抽?這也太丟份兒啦!他又反復想了想,最后在心底拍板兒道:算啦,找不到煙抽就算啦!權當是老天爺發善心,要是能借此機會把煙戒了,那也是功德一件!這樣一想,楊龍菲那原本被陰霾所籠罩的心情突然變得明朗起來……
百無聊賴之際,楊龍菲解下了那只束在自己腰間的武裝帶,隨手丟到一邊,心里想著終于能舒坦得待會兒啦。望著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武裝帶,楊龍菲不禁在心里罵道:操,本來這兩天就沒咋進過食兒,讓這玩意兒給勒得別說往外顯肚子啦,都他媽快發展到往里縮啦!要再照著眼下這形勢發展下去,都不用鬼子來打啦,餓就能把老子這一班人馬給餓死!
他心里正琢磨著從哪兒能弄來點兒糧食,眼前就來了個走路不長眼的家伙。頗有副散兵游勇架勢的警衛連連長史剎海正晃蕩個身子在環形工事內閑逛,手里夾著一根燃著的香煙不說,耳廓內側還夾了一根,要不是穿著這身軍裝,史剎海這小子完全就是個現形的三青子角色。
要說史剎海這家伙是真不像話,路過團長這兒不打聲招呼也就算啦,居然還當著楊龍菲的面兒人五人六地晃蕩著身子,最后還把他丟到地上的武裝帶給踩了。嘿,這小子是想翻天哪?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非得給他提提醒不可!
“噯噯噯,干啥呢?這還沒天黑呢,你小子跟個夜游神似的,瞎晃蕩個啥?沒眼力見兒的東西,沒看見地上是啥東西你就踢,你個兔崽子……”楊龍菲不滿地叫住史剎海后罵道。
史剎海扭頭一看忙不迭地一通諂媚地笑道:“喲,團長,您咋在這兒呢?不好意思,我這兒正視察我們連的陣地呢,真沒注意到您。不好意思,團長,您多擔待……”
“你少跟老子扯淡,老子剛才都看見啦,你是從西面的掩蔽處一路過來的,那是一營的地方,跟你們警衛連有啥關系?怎么著,莫非你小子嫌連長的位子低啦,想換個營長當當?”楊龍菲笑罵道。
“哪能啊?團長,您都想哪兒去啦?別人不了解我,您還能不了解我么?我史剎海從娘胎里出來那天起就不是為升官發財來的。咱這方面迷糊著哪,能像個正常人似的活著就知足啦,其他的暫時不敢想啦……來,團長,抽煙……”史剎海一個屁墩便坐在了楊龍菲的身邊,順手將夾在耳廓內側的香煙遞給了他。
楊龍菲接過香煙后沒兩秒鐘便又甩給了史剎海,原因是這香煙上有股怪味兒,十有八九是這小子身上的體臭。楊龍菲毫不客氣地罵道:“我說你小子有多長時間沒碰水啦?這他媽身上都啥味兒啊這是?咋跟他娘的泔水味兒似的?你小子是真他娘的不懂規矩,就拿這哈德門來糊弄老子是不是?還有沒有別的牌子的煙啦?有就交出來,交出來,看把你狗日的給能耐的,還學會吃獨食啦,反了你啦?”
史剎海將自己軍裝上的幾個兜掏了個底朝天,以示清白道:“真沒啦團長,您連我的話也不信啦?現在不特殊時期特殊對待么?這半包哈德門還是我從一鬼子尸體上摸來的,咱不斷頓了么?要放在平時,誰他媽看得上這煙?喏,這是最后一根,你今兒就是把我斃了也找不出第二根來啦,您要不要?你要是不要,那我自個兒可抽啦……”
楊龍菲的眼珠滴溜溜地一通亂轉后,便猛地從史剎海的手里搶過那根煙來,點火前還特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史剎海樂了:“噯,這就對啦,俗話說能拔膿的就是好膏藥,有總比沒有強吧?要我說能弄到這哈德門就算不錯啦,您別老惦記著那三炮臺了。”
楊龍菲點燃香煙后狠狠地吸了一口后道:“娘的,老子這回算是虎落平川啦,打了十幾年的仗,頭一回讓人給當兔子似的攆著。我剛才在地圖上瞅了眼咱們目前的方位,和政委他們約定的碰頭地點偏離了少說得有六十多度。你還別說,還真他娘的邪乎,咱這兒一摟火,周邊的鬼子偽軍就都圍過來啦。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就咱們剛才那個位置,附近少說得有敵人兩個旅團。咱是萬萬沒想到,一個不留神兒,老子還成了香餑餑啦。”
“團長,要照您這么說,這方圓幾十公里就只剩下咱獨立團一支隊伍啦?”史剎海問道。
“八九不離十吧,戰斗持續了三天三夜,周圍一帶的鬼子都在忙著收縮兵力。他小鬼子也是人生肉長的,咱們累,他們也舒坦不到哪兒去。敵人忙著往回撤,咱們的兄弟部隊也都惦記著能盡快回到自個兒的防區去休整。偏偏咱們團劍走偏鋒,硬是往鬼子的心窩子里鉆,這回算是褶子啦。其實老子又不傻,明知道可能遇到這種情況,咱也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是?老實說,要不是為了增援二營,老子還真不觸這霉頭,就咱們團手里這三條半槍外加那點兒兵力還不夠他鬼子塞牙縫的呢……”
“也不知道二營咋樣啦……”史剎海低著頭喃喃道。
“八成是完啦,咱們不好過,他們那也夠嗆。我估計一營還在百家鎮休整的時候,二營就已經跟敵人交上火啦,細算下來也得有大半天啦。他們那兵力本來就不多,糧食彈藥都是問題,在沒有其他部隊增援的情況下,他們恐怕撐不了多久。娘的,鬼子這次算是下足勁兒啦,戰斗打了三天,硬是拼掉了老子半個團還多,就跟他娘的狗皮膏藥似的,粘住了就別想松口,一路追著打,真他奶奶的晦氣!”
“放寬心吧團長,咱以前又不是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當年喜峰口戰役,我所在的部隊被軍部編為先遣團,被派往山楂峪一帶阻擊日軍服部旅團,戰斗打了整整一禮拜,兩邊都殺紅眼啦,從機關槍到大刀片兒,見著穿黃軍裝的啥都不說,揮刀就砍。仗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別說吃飯睡覺,屎都得拉在褲子里,哪兒顧得上別的?那會兒我們連實行的是輪流站崗,輪班睡覺。有一天晚上我剛從哨口下來,想進工事里瞇一會兒,結果他媽剛閉眼,就聽見一聲雷響,當時就把我給驚著了。我抬眼一瞧才明白過來,嘿,這他媽哪是打雷呀?分明是他媽小鬼子開炮呢。您還別說,那天我命還真挺大,那彈著點離我得有五十米遠,落地就是一個坑,除了濺我一身泥外,還真沒把我給傷著。我當時火就來啦,心說這他媽還讓不讓人活啦?這晚上是他媽留下來睡覺的,不是留給小鬼子開炮的!可罵歸罵,火歸火,咱到底還是得硬著頭皮跟小鬼子干。小鬼子當時在山下久攻不上,急啦,索性就撤到山底下接著玩炮。那炮彈就跟烏鴉似的就砸過來啦。我那連長可不含糊,據說是從哪個講武堂的炮科畢業的。當時鬼子一開炮,他就拿著鐵皮喇叭弓著腰在工事里一通亂竄,邊竄邊嚷嚷著叫我們別窩在工事里,說讓我們找個彈坑跳進去,這樣就沒事兒啦。我不是蒙你團長,這法子還挺管用!小鬼子幾輪炮火下來,咱還真就沒事兒,就是身上臟了點兒,差點兒讓那土把我給活埋了。等炮火一停,咱跟那山藥蛋似的晃蕩晃蕩從彈坑里爬出來,結果您猜怎么著?鬼子的步兵都到咱眼前啦,距離我最近的只有不到五米,一看我還活著,端著刺刀嗷嗷地就沖我來啦。那會兒我還是個新兵,沒遇到過這陣仗,那鬼子的刺刀都快頂到咱鼻子上啦,我還擱那兒愣著呢。要不是我們連長沖過來反手一刀幫我解了圍,我這條命早就交代在長城邊兒上啦……”
史剎海一提起往事便住不了嘴,一通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半天愣是沒覺著累,他正說得起勁兒,旁邊忽然傳來一陣粗重的鼾聲。史剎海定睛一瞧后樂了,只見楊龍菲整個人倚靠著掩體,腦袋往旁邊一歪便睡著了。這是史剎海進入獨立團以來頭一回看到楊龍菲的睡相,他拍拍屁股離開前還在想:團長這呼嚕打得可夠響的……還有,這團長睡個覺咋還長著嘴呢?
另一邊,副團長張山正癱坐在地上忙著手頭的事兒。只見他一邊叼著煙,一邊費勁兒地給一營長謝大成那條負傷的右腿做包扎。那一根根從軍裝上撕下來的布條將謝大成的負傷部位扎得嚴嚴實實的,但很快就又被滲出的膿血浸透了。
望著張山那身少了一條袖子的軍裝,謝大成沒心沒肺地笑了。張山斜眼瞅了他一眼,又狠狠地勒了勒他腿上的繃帶,然后邊打結邊罵道:“黃土都快沒到脖子梗了,你他媽還笑得出來?吃了蜜蜂屎啦?有病是怎么著?”
“老張,你說你扯哪塊兒不好?非跟你那條袖子過不去。你看看你現在這身打扮,半拉長半拉短的,你這半邊兒再撕巴撕巴就他媽該赤膊啦。按我們老家的話說,你這個模樣打扮的就沒個好人,倒像是地痞流氓的派頭。”謝大成忍著笑拿張山打镲道。
“去你媽的,老子這半條袖子怎么沒的你他媽心里沒數啊?要不是怕你這條爛腿殘啦,老子用得著跟自己衣服過不去么?我他媽倒想拿你衣服用呢,你干么?”張山一聽這話就炸了。
“那不行,這可不算。咱雖然不是啥名門大戶里出來的,可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對不對?我們家是有家譜的。咱是個講究人,在我們那兒十里八鄉不論男女,最看重兩樣東西,一是操守二是打扮。不瞞你說老張,你要是我們老家的人,平白無故穿成這樣,你小子非挨你爹的鞭子不可……”謝大成一臉壞笑道。
張山狠狠地瞪了謝大成兩眼后冷笑著問道:“謝大成,你知道老子的腦子里現在想的是啥么?”
“這話說的,全團干部戰士過遍篩子,還能找得出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么?這點還真不是吹牛,真要論起來咱團長都未必有戲。讓我猜猜,你現在肯定是在心里琢磨著怎么收拾我,是吧?在心里把我罵得跟那啥似的,巴不得找個機會讓我出出洋相,要是條件允許,你再照死了捶我一頓,我還不好多說話,只能干挨著。沒辦法,誰讓咱惹你老張生氣了呢,是這個理兒吧?”
“差不多是這意思吧,不過你好像少說了一個,要不你再想想?要依照我的脾氣,還應該干點兒啥?”張山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道。
“你這是在跟我搞腦子了吧?咱又不是神仙,頂多就能把你剛才心里想的給說出來,這就夠啦,對不對?咱都不是外人,差不離兒就得啦,至于那些彎彎繞,弟兄們之間就免了吧。”
“嘁,就你這鳥樣也敢放這種狂話?說出來還真不怕打擊你,就你剛才列舉的那幾條,是個人都知道,還他媽用得著你說?這么說吧,我的想法很簡單,要是團長同意的話,老子非拿把刀來把你小子給騸了不可,不然我還真怕那玩意兒以后耽誤你狗日的前途……”
兩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罵著,旁邊卻又有兩名戰士耷拉著腦袋倒下了。張山忙拍拍手上的灰塵跑過去看,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可都無濟于事。無論是呼喊對方的名字還是用巴掌去打對方的臉頰,均得不到任何反應。
人群中不知誰冒出了一句:“八成是餓的……”
張山用一種鄙夷的眼神掃視著眼前的人群,似乎在責備剛才那個多嘴的家伙,真他媽的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大成則回頭問道:“肚子里超過兩天沒進過食兒的舉個手,我看看……”
話音剛落,幾乎所有的戰士都抬起了自己的左右手,有些已經餓得發昏的戰士剛把手臂抬到一半就又放下了,不是為了給張山等人寬心,是實在是沒力氣舉手啦……
“你們現在都最想吃啥呀?”謝大成饒有興致地問道。
戰士們面面相覷一番后,紛紛用微弱的聲音嘟囔起來。一名來自東北的戰士喃喃道:“豬肉燉粉條……”
一名家住山東臨沂的戰士接話道:“煎餅卷大蔥……”
家住河南的警衛連戰士魏保勝咽了咽口水后說道:“能有碗燴面吃就中……”
老家在四川廣安的三連戰士彭二林則硬生生地回了一句道:“你龜兒子要求還不低咧,還惦記著能吃口熱的?想啥子好事情喔?老子們現在餓的呀,這眼前都直冒星星,這會兒別說是燴面咯,就是老鼠你也得當成個寶喔……”
此話一出,竟然有幾名戰士出現了嘔吐的現象,也不知道究竟是腸胃出了問題還是被剛才那個戰士的話給惡心的。總之,嘔吐就像是場瘟疫一樣,居然在亂糟糟的隊伍中蔓延開來。沒過一會兒,刺鼻的異味就遍布了整塊工事。
張山捏住鼻子氣得照著謝大成身上就是一腳,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道:“我說你他媽是嘴欠還是怎么著?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你不說這還好,一提這茬兒全都來勁啦!你看看這一個個臉都綠啦,再這么下去非把他媽的膽汁給嘔出來不可!”
“得了吧老張,你也別在這兒裝啥好人,我這是在幫他們。他們這一吐,就代表肚子里還有食兒,吐吧,等他們啥時候把肚子里那點兒渣子全都吐出來就好受啦。咱是想開啦,要么撐死,要么餓死,說啥也不當那半飽死鬼,想想都他媽膩歪!”謝大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順手拿起一只繳獲來的日制90式鋼盔,遞給身邊兩名戰士道:“去,找點兒水去,我先瞇一會兒……”
其中一名眼尖的戰士接過鋼盔提醒道:“營長,你這鋼盔上有個槍眼,就是舀上一壺水也得漏完啦……”
謝大成聽后定睛一瞧,忙又從另外一名士兵那要來一只完好的鋼盔道:“這回成啦,兩個鋼盔疊一塊兒,把那沒眼兒的墊下面,這就漏不了啦。去吧,繞著周圍一片好好找找,吃的喝的有多少弄多少。逢此光景,弟兄們都將就將就吧,去吧,我先瞇一會兒,等你們回來再叫我……”
工事內除了幾名哨兵依舊堅持在崗位上外,其余戰士大都相互倚靠著進入到了短暫的夢鄉。就他們目前的處境來說,或許只有睡眠才能暫時緩解因饑餓所帶來的不適,也唯有睡眠才能為下一分鐘就有可能爆發的戰斗積累一定的體力和精神。否則,真要等鬼子大隊人馬壓上來,手里的步槍都未必能端得穩,連準星都是飄的,子彈出膛后都不知道打哪兒去了……
相對于有些沒心沒肺的謝大成來說,張山卻顯得毫無睡意。他看到坐在角落處的營部文書正抱著一本兒略有破損的筆記本,低著頭好像在寫些什么,便好奇地走過去看。只見那身材瘦削的小文書正拿著支快寫禿了的繪圖筆一本正經地做著各式各樣的數字記錄:有關于兵員統計情況;有關于彈藥損耗情況;還有關于全營目前所配備的各種型號的火器匯總……老實說,這文書寫的字實在是難看,就跟驢啃的似的,八成過兩天連他自己都看不懂寫了些什么。
張山將口袋里的空煙盒丟到一邊,順手撕開了軍裝一角,抖落抖落便從露縫處落下一堆黃油油的煙葉。這是他在離開駐地前特意在軍裝上破開一個洞后掖進去的,估計是早有預料自己的煙會斷頓,便拿些煙葉留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張山從地上撿起煙葉將其慢慢捋平后,一把便將文書手里的筆記本奪過來,二話不說就將對方寫滿字的那頁紙撕了下來,準備當煙卷用。文書見狀趕忙制止道:“唉,張副團長,您別拿我本子當煙卷使呀,我這留著有用呢……”
張山不屑地瞥了他兩眼后,又順手扯下來兩張紙壓在屁股底下留作備用,然后才肯將筆記本還給文書,嘴里還叨叨著:“不就一破本子么?又他媽不是啥稀罕玩意兒,等一會兒跟鬼子交上手,老子給你放倒一鬼子書記官,還你一新的!”
文書輕聲問道:“張副團長,你說咱啥時候能和大部隊會合?想想跟鬼子打了前幾場仗,我這心里就直發毛。我剛才特意清點了一下全營的人數,您猜怎么著?加上臨時編入的警衛連就只剩下287人,還不如分兵前半個營的人多呢。照此下去,再遇上鬼子的掃蕩部隊,咱這點兒家底兒可就懸啦……”
張山扭過頭冷笑道:“嗬,沒看出來呀,鬧半天咱獨立團還藏了個軍事家?小嘴兒說得頭頭是道的。唉,要不等歸隊以后,我跟上級反應反應,看能不能把你小子列為全軍重點培養對象?最好是直接把你保送到邢臺讀抗大去,回頭你要是干上了咱八路軍總司令的位子,可千萬別忘了咱獨立團的老伙計。”
“您看您這話說的,團長,我有幾斤幾兩重我還不知道么?我呀這輩子能把這文書的工作干好了就知足啦,至于別的那想都不敢想。您別說是讓我當總司令啦,你就是給個團長的位置咱也不敢接呀。”文書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張山頗有些賣弄地朝天上連吐了幾個煙圈后笑呵呵地說道:“好好干吧小文,從我見你第一眼就看出你小子不像個凡人,哪天時來運轉啦,別說是咱八路軍總司令啦,就是蔣介石的位子都得你來坐……”
文書轉移話題道:“團長,你那煙葉還富余么?給我也卷一個抽抽唄,我長這么大還沒吸過煙呢。”
張山一聽這個立馬就翻了,他趕忙護住自己的煙葉后呵斥道:“鬼崽娃子毛還沒褪干凈,抽他媽哪門子煙?年紀輕輕學點兒好行不行?去去去,找個踏實地兒瞇一覺去,保不齊鬼子啥時候就又摸上來啦。”
“我倒想睡,可睡不著呀。我這餓得難受,兩眼看啥都重影,我就怕我這一閉眼就過去了……”
張山將煙蒂戳至鞋底捻滅后,兩條手臂抱于胸前,不緊不慢地說道:“睡不著?睡不著那就唱唱歌,我難得精神一回,唱支歌給自己提提氣,鬧不好這一唱就能把援兵和肉湯給唱回來啦……”
“您拉倒吧,就這青黃不接的地兒,耗子都顯膩歪,還肉湯呢?我勸您還是省省吧,回頭您沒把援兵唱到,倒把小鬼子給招來了,那咱們可就真崴泥啦。得啦,得啦,我湊合著瞇一覺吧,您要唱就自個兒唱吧,恕不奉陪……”文書說著便四仰八叉地倒地上睡起了囫圇覺。
張山環顧了下四周后,便自顧自地唱起了那首著名的《八路軍軍歌》:
鐵流兩萬五千里直向著一個堅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鍛煉成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一旦強虜寇邊疆慷慨悲歌上戰場
首戰平型關威名天下揚
首戰平型關威名天下揚
游擊戰敵后方鏟除偽政權
游擊戰敵后方堅持反掃蕩
鋼刀插在敵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