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完整版?啥意思?”喻超白撓了撓頭。
小譚嘆了口氣:“你練這套拳,有沒有感到越練越舒服,越練越有精神?”
喻超白這次沒有回話,而是點了點頭。
“這便是了。”小譚指了指他的手,“你打的這一套,形如推磨,五指舒張,全身力聚在手指……你是在大山里討生活的,你來說說看,與人對敵時,力在手指,可有什么用么?”
喻超白說:“幾乎無用。我打人靠的是劈砍抽甩,這些動作,與這套拳強調的發(fā)力點,完全相悖。”
小譚順著話茬說道:“當然,當然無用。這套練法,只好慢慢養(yǎng)氣,打熬力氣,哪里能夠用來打人?‘河洛’的打法,才是好東西呢。我來問你,你的一身氣力,現(xiàn)在可是有‘四象不過’的境界了?”
喻超白點點頭:“不錯”
小譚冷笑:“所以你從沒懷疑過自己這一身常人絕難企及的巨力的來歷么?”
喻超白心念一動:“你是說……”
小譚理所當然地說:“這當然是‘河洛’帶來的改變——你若是繼續(xù)練下去,遲早有一天,體內自然就能生出‘氣感’,步入暗境的。”
只要繼續(xù)修行這套拳法,就能直接跳過初境、明境,直接步入暗境?
小獵人吃了一驚:“繼續(xù)練這套拳,就能自然而然的步入暗境?可我記得……”
小譚冷笑:“你記得最初的兩個境界是初境和明境?小魚,我也不瞞你,你的這套‘河洛’,是我大夏立足之基。太宗皇帝創(chuàng)立的這套……嗯,秘技,本就是走了捷徑,足可以最快的速度培養(yǎng)出批量的高手,應對大夏建立之初的各種危局。”
之前的什么“練法”“打法”,他聽的是云里霧里,但小譚現(xiàn)在說的這些話喻超白就能聽懂了。
齊大夏立國之初的時節(jié),外憂內患,強敵無算。前朝的那位齊順帝,留下的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爛攤子。那時的大夏,真正算得上舉世皆敵,無論任何一方割據(jù)勢力,都有與大夏相抗衡的本錢。草創(chuàng)之初的大夏,本身與那些割據(jù)勢力其實并無本質上的不同。若是按照正常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大夏在短暫的建國后,應當很快就被最為強大的幾方吞并,千百年后,留下一本不厚不薄的《夏史》,也就算最體面的結局。
然而歷史的浪漫就在于,小說家寫書需要邏輯,而歷史從來不必講邏輯。
大夏,擁有著超人越神的太宗文皇帝。
那位文皇帝僅僅用了三年,就練出當世強軍,大體掃滅了國內外的敵對勢力,初步奠定了大夏的霸主地位。而那時,文皇帝不過才二十三歲。
六年之后,北方最大的游牧帝國“卻邪”被文皇帝的鐵蹄踏破王帳,威脅夏人無數(shù)年的北方之禍在太宗朝徹底終結,控弦百萬的卻邪帝國就此分崩離析。卻邪的伊林可汗被生擒到長歌城,于退位的高祖皇帝的壽宴之上,當眾表演草原上的胡舞。
再五年之后,大夏極盛時期的版圖徹底奠定,萬國來朝,文皇帝被尊為“人皇”、“天皇帝”——而那時,他還只有三十四歲。
那些年里,文皇帝劍鋒所指,鐵蹄踏破無數(shù)的城池,帶來夏人們積蓄數(shù)百年的復仇之火。在這樣天災般的軍隊面前,抵抗變得毫無意義,文皇帝只給出了毀滅或者臣服兩個選擇,有骨氣的被賜予最徹底的毀滅,茍活于世的則被剝奪了一切的尊嚴與榮耀。
這些段子,說書的先生們最是愛講,那些三五文買了碗茶的閑漢們,也最是愛聽。聽眾們每每聽到大夏戰(zhàn)勝便喜笑顏開,聽到敵酋勢大便怒喝嘆息,這樣的場景,喻超白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最是熟悉。
“你是說,文皇帝能夠在短短十四年間橫掃天下,靠的是這門拳法?”喻超白感到有些難以置信,“我雖然讀書不多,養(yǎng)大軍需要很多的錢糧的常識卻還是知道的。這勞什子‘河洛’再厲害,左不過是一門拳法,哪里有這般的能耐?”
“提高生產力的法子自然也是有的。”小譚解釋道,“不過你難道就沒有發(fā)覺么?你這樣的苦出身,練這門‘河洛’時,也沒有任何的掣肘?”
喻超白聞言,驚覺有一些事情被自己忽略了,立刻回憶起十幾年的苦練生涯,確實是越想越覺得不對。
照理來說,拳法一類的武術,大體都被歸為秘技。玄門遁術,秘技是玄門的擊技,主修的是個“吸納”,遁術才是研究“釋放”。
既然是研究“吸納”元氣,藏于幾身,以強橫的身體絞殺來敵,自然要講究個身強體健的根骨。這樣一來,充足的糧食供應,如那五谷雜糧、雞魚肉蛋,食物的需求量非但必不可少,往往還需精心搭配。有了這些外在條件,還需輔以數(shù)年苦工,勤耕不綴,方可有所成就。
道理的確是如此,可是喻超白自從修習這套“河洛”時,是個什么物質條件?
似他這樣騾馬跪族的物質條件,自己照著譜子瞎練,竟然不僅學有所成,還能與那兇惡的精怪搏斗——這一切成績,可就當真驚人了!
喻超白越想越是心驚,這分明是極好的事情,可是他卻感覺脊骨發(fā)涼,一頭冷汗驟然淌下,摔得粉碎。
小譚冷笑道:“你這樣的窮小子,偶然得了‘河洛’的練法,自己瞎練,膳食也跟不上,也能有如此的成就,現(xiàn)在知道這套拳法的驚人之處了么?”
喻超白默然不語。
“當年正是無數(shù)你這樣的窮小子走投無路之下從了軍,被授予了這門‘河洛’,十四年后,我大夏的鐵蹄就踏足了海角天涯。”小譚做出最后的總結,“話說你這套拳法從哪得來的?‘藩鎮(zhèn)之禍’后,這門拳法應該是絕技了才對。”
喻超白老老實實的回答:“十年。這還是我在壽昌縣的一個人手里以五吊錢的高價買來的,我攢了很久。”
小譚點了點頭:“五錢確實太高了,當年文皇帝是直接白送的……”
喻超白再次吃了一驚:“這……這樣厲害的法門,白送?”
小譚聳了聳肩,有些不以為然:“不僅白送,還饒上五斗米哩。”
女孩說了這么久話,倦意早已驅散,此刻談興正濃,情不自禁的就用上了她的家鄉(xiāng)話。饒這個字的意思就是搭、送,這是長歌城的土話,雖然很容易就能聽懂,但隴右道卻是不常用的。
喻超白想了想“饒”的意思,隨即就瞪圓了眼睛,他感覺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了:“你是說,這么好的東西,還得送上五斗米,老百姓才肯練?”
他覺得當年的老百姓一定是瘋了。玄門遁術的厲害,如今的百姓誰人不知?若非普羅大眾的家庭條件實在是不允許,只怕這天下人人都肯去做武士、術士老爺呢。
以文皇帝蕩滌國內的速度來看,完整版的“河洛”,三年之內就能練出一批完全由暗境武士構成的強軍。若是以此為依據(jù)推斷,三年,三年就能練成一個暗境高手,效率不知勝超如今的修行法門多少倍,堪稱是進展神速。
這樣進展神速、修行門檻卻低得令人發(fā)指的法門白送給你,還得再送五斗米,當年的夏人們莫非都是傻子么?
小譚看出喻超白的不解,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下:“推廣這門拳法的一些手段罷了……大夏的前朝是齊朝,齊朝乃至之前的十八國時期,整整五六百年,異族的胡人們騎在咱們夏人頭上,把咱們當作兩腳羊。那時節(jié)常年累月便是打仗,整個天下到處烽火狼煙,民生凋敝。到了咱們大夏,仗肯定是要打——但那是為了向胡人們復仇,恢復生產才是正路。”
女孩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解釋:“文皇帝性子跳脫,最喜歡熱鬧,但他是有大智慧的。他認為天下之所以會動亂不休,最大的問題便是大家都沒有飯吃。因此發(fā)展生產力,永遠都不會有錯的。正是基于這個道理,他老人家首先開創(chuàng)了玄天升龍道……”
“什么?玄天升龍道是文皇帝開創(chuàng)的?可我聽說玄天升龍道是由‘齊祖’開創(chuàng)的啊!”喻超白再次吃了一驚,今夜帶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多,他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了。
小譚想了想:“你可還記得‘天皇帝’這個稱呼么?”
喻超白點了點頭。這個稱呼實在是如雷貫耳,太宗文皇帝除了在大夏被稱作太宗文皇帝,大夏之外的人們,往往只會稱呼他為“天皇帝”、“人皇”。這兩個稱呼,比之大夏的官方謚號還要更加知名,比如那位龍伯麥堅立阿,就曾提及這兩個稱號。
小譚告訴他,對于玄天升龍道來說,天皇帝這個稱呼,最初代表的是教派典籍中的至高神明。
難怪……難怪天皇帝這個稱號安排在文皇帝身上,敢情人家就是開派宗師。以文皇帝得瑟的性子,也怪不得會給自己安上這么個頭銜……
“那位‘齊祖’……其實是文皇帝他老人家的身外化身。”小譚道出一則驚人的消息。
“……”喻超白已經麻木了,身外化身,好吧,這種東西是第二元神更進一步之后的產物,完全可以視為世另我的存在。
至于以玄天升龍道教派凝聚底層勞動人民的民心么……無論如何,這幫牛鼻子從不收民間的香火錢,他們的收益來自于自己的教內產出,也不甚占據(jù)土地。甚至于他們自己還有一套嚴苛的“道碟”體系,嚴格控制著道士們的規(guī)模,始終不曾逾越。
也因此,至少直到如今,玄天升龍道在世人的眼中,總體仍是正面的。
喻超白曾經猜測過,這些家伙的錢財從何而來。如今方才知曉,這一門教派,完全可算是姬氏皇族的產業(yè),自然也就不必擔憂錢財問題。
這位文皇帝的手段,他今夜管中窺豹,總算是見識了些許。僅僅這只鱗片爪,就讓他熱血沸騰,只覺男兒活在世上,正應該如此,才算沒有白活。
小譚不理他,繼續(xù)說:“文皇帝大力推廣玄天升龍道,以這一門教派為根基,免費教授百姓們識文斷字;又令道中高層,精研術法,專門研究怎樣提高生產力……所謂生產,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種田織布,燒炭打鐵,養(yǎng)殖放牧,通通都是生產,這一切都……”
這一切都是要錢的。
生產可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能概括的,紙上談兵最是容易不過,可是任何好的政策要推行下來,那就是大把大把的銀子。唯有海量的銀子,才能維持起文皇帝“發(fā)展生產力”的執(zhí)政理念。顯然,這些啟動資金的來歷么……
喻超白略有所悟:“所以文皇帝才要不斷攻打敵國?”
小譚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大方的點了點頭:“不錯。”
喻超白笑了笑:“那些異族欺壓了咱們九州五六百年,向他們復仇自然是天經地義。他們的財富用來作為文皇帝發(fā)展生產的啟動資金,我作為夏人,沒什么資格評價。”
小譚聽出了喻超白話語里的不尋常,眉頭一挑:“你同情那些胡人么?”
喻超白搖了搖頭:“我可不同情他們。嘿,搶咱們夏人的東西的時候,這幫異族從沒手軟過,以牙還牙沒什么不好。只是咱們大夏,咋就變成了如今這模樣呢?”
小譚神色一黯:“這就要說到‘藩鎮(zhèn)之禍’了……”
這其實是一句廢話。
二百多年前的“藩鎮(zhèn)之禍”,是每一個大夏子民都不愿提起的噩夢。正是從那一場席卷整個大夏的國難開始,二百余年來,大夏的情況每況愈下,及至如今,絕大多數(shù)的領土都已多年不曾與京中取得聯(lián)系、已經事實上獨立了。
大夏這兩百多年來,無一日不在經歷著痛苦的死亡。對于夏人而言,文皇帝打下的體量太大太大,以至于就連死亡都成了痛苦的折磨。
就如這隴右道,隴右道丟了有五十多年,二十多年前又丟了沙州,唐古坨人為代表的異族,正在不斷的蠶食著大夏尚且掙扎求活的軀體,不斷地壯大著。
喻超白臉色有些難看,他想起了什么,急切的問道:“咱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不推廣這門‘河洛’了呢?這門拳法如此的神奇……”
小譚又恢復了那種復雜的神色,她看著喻超白,眼神中帶著莫名的歉意:“不行了……”
“為什么?”喻超白有些氣憤,“就等著這幫子異族欺負到咱們的頭上么?”
小譚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因為就算想要推廣‘河洛’也沒有辦法,‘河洛’的拳譜,幾乎全都被付之一炬了!”
這是什么理由?
大夏的幅員是如此遼闊,搜集到全部的“河洛”拳譜,然后集中銷毀,這怎么可能做到?
別的不說,喻超白自己的“河洛”又是從何而來的?
聽了這個滑稽的理由,喻超白不由冷笑:“你在說胡話么?這種事怎么可能做到?”
小譚閉上了眼,微微蹙著眉:“不止是‘河洛’……你根本不懂的,大夏的‘文明圣火’都已熄滅了兩百多年了!‘文明圣火’熄滅的一瞬間,大夏境內八成以上的術法典籍和修行高手,全都在同一時間化為了飛灰!大夏現(xiàn)在根本就是在等死!”
等死?
大夏在等死,那五十多年來一直期盼著隴右的人們,又應該怎么做?
一起等死?
喻超白勃然大怒:“你放什么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