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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夢見你。
我在一次又一次不能停止地夢見你。
夢中的我們躺在河水上面,平靜得像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木偶。
或者亡去的故人。
01
也不太記得他們說過人的夢是沒有顏色還是沒有聲音。
如果是沒有顏色的話——
自己的夢里明明就經常出現深夜所有電視節目結束時出現的那個七彩條的球形符號。也就是說,經常會夢見自己一個人看電視看到深夜,一直看到全世界都休眠了,連電視機也打出這樣的符號來,告訴你,我要休息了。
而如果是沒有聲音的話——
自己的夢里又經常出現教室里課本被無數雙手翻動時的嘩啦嘩啦的聲響,窗外的蟬鳴被頭頂的電扇轉破敲碎,稀疏地砸到眼皮上,斷斷續續,無休無止。空氣里是夏天不斷蒸發出的暑氣。悶得人發慌。連黑板也像是在這樣潮濕悶熱的天氣里長出了一層灰白色的斑點來。下課后的值日生總是抱怨。然后更用力地揮舞黑板擦。那種刷,刷,刷的聲音。
還有那些來路不明的哭泣的聲音。有的時候是哽咽。有的時候是嗚咽。有的時候是啜泣。有的時候是飲泣。然后一天一天地,慢慢變成了吶喊。
是這樣嗎?
真的是這樣嗎?
夢里什么都有嗎?
02
齊銘從辦公室抱回昨天老師已經批好的作業,然后朝教室走。剛上到樓梯,走進走廊,窗戶外面就刷刷地飄過一大堆白色的塑料袋。
沒有墜下去,卻被風吹到了更高的天上。
其實也不知道它們為什么會飛得那么高。沒有翅膀,也沒有羽毛。
僅僅就是因為輕么?僅僅就是因為沒有重量么?
于是就可以一直這樣隨風漂泊么?
春天的風里卷裹著無數微小的草耔。
它們也像那些輕飄飄的白色塑料袋一樣,被吹向無數未知的地域。
在冷漠的城市里死亡,在潮濕的荒野里繁盛。
然后再把時間和空間,染成成千上萬的,無法分辨的綠色。
夢里曾經有過這樣的畫面,用手撥開茂盛的柔軟高草,下面是一片漆黑的尸骸。
03
快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預備鈴在走廊盡頭那邊響起來。
冬天難得的日光,照進高大的窗戶,在地面上投出巨大的光斑。
塵埃浮動在空氣里,慢鏡頭一樣地移動成無數渺小的星河。
像是在地理課上看過的幻燈片里的那些微小的宇宙。
教室里一團鬧哄哄的聲音。
走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聚攏在一起的人群,透過肩膀與肩膀的縫隙,看到的是站在人群中間的唐小米。依然是那張無辜而美好的面容。
齊銘擠過人群朝自己的座位走過去,經過唐小米的座位的時候看到了她的那張面目全非的桌子。長短不一的粉筆頭和黏糊糊的白色粉末,都被風干后的膠水固定在桌面上,有好事的男生用筆去戳,“哦喲,粘得這么牢啊,這桌子廢掉了。”
“唐小米你得罪誰啦?”有女生投過來同情的眼光。
“我不知道啊……”依然是那樣無辜而美好的口氣和表情,像是最純凈的白色軟花,在清晨的第一道光線里開得晶瑩剔透。
齊銘轉過頭,把一疊作業本放到講臺上,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第一節課的課本,順手把扭蛋放進書包。他抬起頭看看易遙的座位,依然是在漏風的窗戶邊上,空蕩蕩的,像是從來都沒有人坐過一樣。有一束光從窗外數葉的縫隙里投過來,定定地照著桌面的一小塊區域。
昨晚沒有睡好。或者更精確一點說,是昨晚并沒有睡。
齊銘抬起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眶。視線里的一切被疊上一層透明的虛影。像失了焦的鏡頭。
上課鈴把聚攏在一起的嘈雜人群驅散開來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好。只剩下唐小米依然站在自己的座位上,仰著一張無辜的臉。
“唐小米,上課了。”班主任推了推眼鏡,提醒著。
“老師,我的桌子……”
班主任轉過身來,在看清楚她一塌糊涂的桌面之后,胸腔明顯大了一圈,“怎么會這樣?誰做的?”
唐小米搖搖頭。
“昨天是易遙鎖的門”,坐在后面的勞動委員靠在椅背上,轉著手上的自動鉛筆,“問問易遙應該知道嘛,不過……”隨即把頭轉向易遙空著的座位。
像是有蟲子爬進了血管,一寸一寸令人惡心地朝心臟蠕動著。
“易遙沒來上課?”班主任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教室里寂靜一片。沒有人接話。
只是各種各樣的表情從每個人臉上浮現起來。帶著各自的想法,形象而生動地表達著內心。
“算了,沒有關系,應該也不是誰故意的吧。我下課后自己弄干凈就可以了。”唐小米抬起手把垂到臉龐的頭發繞回耳后。
——算了。
——沒有關系。
——應該也不是誰故意的吧。
——我下課后自己弄干凈就可以了。
每一句話都像是黑暗里閃著綠光的匕首。刷刷地朝著某一個目標精準地刺過去。
黑暗中彌漫的血腥味道。甜膩得可以讓人窒息了。
“那老師,我放學后再來弄這個桌子,我先用易遙的桌子可以嗎?”唐小米抬起頭,認真地詢問著,“反正今天她也沒來上課,我先借用一下吧?”
“恩,你先搬過去。”班主任翻開講義,這起小小的事故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末了他依然加了一句,“真是太不像話了。”
有男生自告奮勇地去把易遙的桌子搬了過來,小心地幫唐小米擺好,然后又把那張面目全非的桌子拖到窗戶邊上重重地一放。
唐小米坐下來,對著那個男生微笑著說了“謝謝”,美好的表情在日光里顯得透明般柔和。
04
終于爬進心臟了。那條肥碩的惡心的蟲子。
被撕咬啃噬的刺痛感。順著血液傳遞到頭皮,在太陽穴上突突地跳動著。
05
“他沒有帶領帶唉!為什么教務主任就不抓他?不公平!”
“他眼睛真好看,睫毛像假的一樣。”
“他鼻子很挺呢。”
“你好色哦~”
“啊?”
這樣的對話會每天都發生在學校聚攏的女生群體里,無論在上海還是在全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而以上的一段對話指向的目標,是現在正靠在教室門口朝里張望的顧森西。
他一只手搭在門框邊上,探著半個身子朝教室里望,找了半天,終于放棄了,伸手抓過身邊一個正低著頭走進教室的女生,因為太過大力,女生張著口尖叫起來。顧森西也被嚇一跳,趕緊放開手,攤著雙手表示著自己的“無害”,問:“易遙在嗎?”
黑板邊上正和一堆女生聚在一起談話的唐小米轉過頭來,瞇著眼睛打量了一會顧森西,然后嫣然一笑,“她沒來上課。”
“唉?為什么?”顧森西皺了皺眉。
“我怎么知道呀,可能在家里……”,唐小米頓了頓,用更加燦爛地笑容說,“養身子吧。”
竊竊的笑聲從教室各處冒出來。像是黑暗里游竄的蛇蟲鼠蟻。
卻比它們更加肆無忌憚。無論是抬起手捂住嘴,還是壓低了聲音在喉嚨里憋緊,都放肆地渲染著一種惟恐別人沒有看到惟恐別人沒有聽到的故意感。
——就是笑給你聽的。
——我就是故意要笑給你聽的。
顧森西把表情收攏來,靜靜地看向面前笑容燦爛的唐小米,唐小米依然微笑著和他對視著,精致的眉毛,眼睛,鮮艷的嘴唇,都用一種類似孔雀般又驕傲又美麗的姿勢,傳遞著“怎么樣”的信息。
顧森西慢慢咧開嘴角,露出好看的牙齒,白得像一排陶瓷,沖著唐小米目不轉睛地笑。唐小米反倒被他笑得有點頭皮發麻,丟下一句“神經病”走回自己的座位。
顧森西邪邪地扯著一邊的嘴角,看著被自己惹毛的唐小米,正想再燒把火澆點油,回過頭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
抱著一疊收好的作業本,整齊系在領口的黑色領帶,干凈的白襯衣,直直的頭發整潔地排成柔軟的劉海。
“你班長啊?”顧森西對面前一表人才的男生下了這樣的定義。
不過卻沒有得到回答,齊銘把重重的作業本換到另外一只手,說,“你找易遙干嘛?”
顧森西聳聳肩膀,也沒有回答,露出牙齒笑了笑,轉身走了。
走了兩步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齊銘說:“你問這個,干嗎?”
07
易遙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上午最后一節課了,易遙費力地把自行車停進滿滿當當幾乎要撲出來的車棚,拔下鑰匙往教室趕。
所有的學生都在上課,只有從教室里零星飄出來的老師講解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校園里。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在寂靜的校園,連樹葉晃動,都能聽到清晰的回聲。
整個校園像是一座廢棄的白色醫院。
易遙走到教室門口,喊了報告。
老師轉過臉來,從易遙背著的書包領悟到原來這不是“這節課遲到的學生”而是“今天曠課一上午”的學生。于是臉色變得格外難看。停下來講了幾句,才讓易遙進來上課。
易遙走到座位上,剛想從肩膀上取下書包的雙手停在一半,目光牢牢地釘在課桌上沒辦法移開。過了一會兒,易遙猛地轉過身來,對唐小米吼:“唐小米,把你的桌子給我換回來!”
所有人包括老師在內都被易遙的聲音嚇了一跳,在最初幾秒的錯愕過去之后,老師的臉漲得通紅,“易遙你給我坐下!現在在上課你吼什么!”
唐小米慌忙地站起來,支吾著解釋:“對不起,老師,是我的錯,我以為今天易遙不來上課,就臨時把我被別人弄臟的桌子和她換了一下。”然后回過頭,對易遙彎腰點了點頭表示抱歉,“我現在就和你換回來。”
唐小米把弄臟的桌子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正準備坐下,然后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抬起頭:“咦?你怎么知道這桌子是我的啊?”
坐下來的易遙突然僵直了后背。
沒辦法轉頭。或者說不用轉頭,都可以想象得出那樣一張充滿了純真疑惑的面容。
也可以想象,這樣的一張面容,在周圍此起彼伏的“哦……”,“啊?”,“恩……”的各種情緒的單音節詞里,是怎么樣慢慢地變成一張得意而驕傲的臉,像一面勝利的旗幟一樣,在某個制高點上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齊銘低著頭,連抬頭的力量都沒有。
窗外是春寒料峭的天空。呼嘯的風聲,隔著玻璃,清晰地刮過耳邊。
08
“紅燒肉!師傅多加一勺啊別那么小氣嘛!”
“最討厭青菜。”
“肥肉好惡心啊。”
食堂窗口前的隊伍排到了門口,每天中午都是這樣。動作慢一點的學生,只能選擇一些剩下的很難吃的菜色。
齊銘和易遙站在隊伍的最后面。齊銘探出身子望了望前面依然很長的隊伍,微微嘆了口氣。倒是易遙,無所謂地站著,臉上也沒什么表情。
隔著一行差不多的位置,站著唐小米。
最后一節課因為出現了波折,所以老師也只能以拖堂來彌補被損失的時間。導致出現在這樣集體排在隊伍很后面的情況,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幾分鐘后,唐小米就揚著燦爛的笑容,把飯盒遞給了隊伍非常前面的男生。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笑嘻嘻地接了過去,并且詳細地詢問了需要什么菜色。
易遙別過臉來,正好對上齊銘看過來的目光。
食堂墻上的大掛鐘指向一點。
人群漸漸稀少了。窗口里的師傅收拾著被掏空的巨大鋁盆,咣當咣當的聲音有點寂寥地回蕩在食堂巨大的空間里。
“對了,早上顧森西來找過你。”
“誰?”
“顧森湘的弟弟,你那天掉進池里不是和他一起么?”
“哦。”想起來了是誰,“他找我干嘛?”
“我問了,他沒說。”
“哦。”易遙一邊答應著,一邊從飯盒里挑出來不吃的肥肉,還有茄子。
“要吃牛肉么,”齊銘把自己的飯盒朝易遙推了推,“我從家里帶的。”
“嗯,不用。”易遙搖搖頭,然后剛要說什么,就朝旁邊彎下腰去。過了一會兒抬起身來,扯過一疊厚厚的紙巾捂到嘴上。
“你到底打算怎么辦!”齊銘壓低聲音,有點惱火地問道。
“你別管了,”易遙把飯盒蓋上,“我自己有辦法。”
“你有屁的辦法!”齊銘忍著不想發火,把頭轉到一邊,“你要錢沒錢,要經驗沒經驗……我告訴你,你別傻啊!你要是打算生下來……”
“你別傻了,”易遙揮揮手,不想再和他討論下去,畢竟不是什么能擺到臺面上來說的事情,而且誰知道空氣里豎著多少雙耳朵,“你要我生我也不會生。”
易遙站起來,拿著飯盒朝食堂背后的水槽走去。走了兩步轉過身,笑容帶著淡淡地嘲諷,“你那話說的,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09
——你在老師辦公室里干嘛?
——做試卷。
——你一個人?
——嗯,上次考試沒去,老師罰我一個人重做。
——哦。
——幫我做。
——啊?
——啊。
——我為什么要幫你做?
——你就說你做不做嘛?
不知道是從哪兒面窗戶玻璃折射過來的反光,易遙膝蓋上攤開來的試卷上面,一小塊亮白色的光班輕微地晃來晃去,看上去像是物理實驗里面用放大鏡點火,那一塊紙感覺隨時都會變黑然后就冒起青色的火焰來。
易遙坐在窗戶下面的水泥臺階上,把試卷攤在膝蓋上。
“喂,”頭被東西敲了敲,正好敲到傷口的地方,易遙抬起頭還沒開口,里面的顧森西就遞出一本大開本的厚書,“拿去墊著寫。”
易遙過了幾秒鐘,伸手接過來墊在試卷下面,說:“先說好,我成績也不好,如果做不及格,你別來抱怨。”
“恩。”顧森西點點頭,一只手肘撐在窗臺邊上,托著腮,低頭望著易遙頭頂露出的一星點白色的頭皮。
“對了,”易遙抬起頭,想起什么,“你早上來教室找過我?”
“恩。”
“有事啊?”
“上你你把你的學生卡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了,就是你掉進水里那天。”顧森西從口袋里掏出學生卡,伸手遞給她。
“等會吧,做完了你再給我。”
說完易遙就不說話了,低頭繼續在草稿紙上劃來劃去。
“你頭發很多哎。”顧森西沒話找話。
“你閉嘴,你再煩我就不做了。”
頭頂上安靜下來。
易遙挪了挪,背靠著墻壁,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刷刷地寫著一串一串的數字。
顧森西在她頭頂咧開嘴笑了笑,不過易遙也看不到。
“把試卷給我。”
“我還沒做完。”等話出了口,才反映過來剛才那句話并不是顧森西的聲音。易遙抬起頭,窗戶里面站著自己不認識的老師,眼鏡反著光,連眼神都看不到。
其實不用看也知道是燒滿怒火的目光。
易遙慢慢地站起來,心里想,嗯,運氣真好。
易遙和顧森西并排站在教室里。
易遙低著頭,挺平靜。顧森西在邊上,也挺平靜。
倒是老師胸腔劇烈起伏著,講兩句就大口大口喝水,易遙看著他覺得哪有這么嚴重,就算自己家里祖墳被挖了也不需要氣成這樣。
“你為什么要幫他做試卷?”老師張著滿嘴因為抽煙而變黃的牙,沖著易遙吼,口水幾乎要噴到易遙臉上來。
易遙厭惡地皺了皺眉,也沒有回答。只是心里想,是啊,我還想知道呢,我為什么要幫他做試卷。
10
足足被罵了半個小時。最后以“明天一人寫一張檢查交上來”作為結束。
易遙走出辦公室就直接朝教室走,也不管顧森西在背后“喂喂”地叫個不停。
“喂,”顧森西扯了扯領口松垮的領帶,“對不起嘛。”
易遙停下來,轉過身來望著顧森西,停了會兒,然后抬了抬眉毛,“晚上回家,記得把我那一份檢查一起寫。”
顧森西聳了聳肩膀,轉過身朝自己的教室走過去。手插進口袋的時候,摸到硬卡。
又忘記還給她了。
那放學后去找她吧。這樣想著,顧森西朝自己班級走去。
也許是生氣的關系,走到教學樓與教務樓中間的那條貼滿各種公告的長廊時,易遙一陣劇烈的惡心,胃里陡然翻上來一股酸水從喉嚨冒出來流進口腔。于是俯身吐在邊上的痰盂里。
直起身來的時候,才看到前面幾步的那塊公告欄前面,聚滿了一堆不多卻也絕對不少的人。
易遙從來不關心這種熱鬧,她擦了擦嘴角然后從人群邊上走過去,但卻被漏進耳朵的幾句對白定住了腳步。
“誰這么不要臉啊?”
“姓名那一欄不是寫著嘛,易遙。”
“易遙是誰?哪個年級的啊?”
“你連易遙也不知道啊,最近學校里風傳的那個外號叫‘一百塊’的啊。”
像從空氣里突然甩過來鞭子,重重地抽在臉上。
易遙擠進人群,慢慢靠近公告欄,身邊的人被撞開的時候,反應都先是一副“誰啊”的生氣表情,然后在看清楚擠進來的人是誰之后,都默默地退到旁邊閉嘴站著,把胳膊抄在胸前,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待著。
等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之后,只剩下站在易遙前面的兩個離公告板最近的兩個女生還在繼續討論著。“你說菜花是什么東西?”“哎呀你少惡心啦,我要吐了啦。”直到被后面的人扯了扯衣服暗示她們,她們才轉過身來看到面無表情的易遙。
11
一整條安靜的走廊。
消失了聲音。消失了溫度。消失了光線。消失了那些圍觀者的面容和動作。時間在這里變成緩慢流動的河流。粘稠的幾乎無法流動的河水。還有彌漫在河流上的如同硫磺一樣的味道與蒸汽。
走廊慢慢變成一個巨大的隧道般的洞穴。
不知道連接往哪里的洞穴。
12
預備鈴響的時候易遙伸出手撕下了那張貼出來的寫著自己名字的病歷單。
周圍的人發出嗡嗡的聲音,一邊議論著一邊四下散開來。
易遙慢慢地把那張有點泛黃的紙撕下來。在手心里捏成一團,然后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里,轉身朝教室方向走過去。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站了一會,然后回過頭快步地走回去。
她彎下腰,伸手進垃圾桶里,拼命地找著更才的那張紙。
那張病歷單被重新攤開來,上面的字跡是醫生們共有的龍飛鳳舞難以辨認。但印刷上去的題頭依然清晰地透露著所有的信息。
“第二人民醫院婦科。”
以及里面有幾個可以看得清楚字跡的詞條,“性病”,“炎癥”,“梅毒”,“感染”。
易遙抬起手把病歷單撕開,然后再撕開,像是出了故障的機器人一樣停也停不下來。直到已經撕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碎片,無法再撕了,她才停下來,然后把手心里的一大團碎紙朝著邊上的洗手池扔進去。嘩啦擰開水龍頭,開到最大。
水柱朝下用力地沖刷在水池底上,像是水管被砸爆一樣噴出來的巨大水流,卷動著那些碎紙,從下水口旋渦一樣地被吸扯進去。水柱砸出來的嘩啦嘩啦的巨大聲響在整條走廊里被反復地擴音,聽上去像是一條瀑布的聲音。
一直放了差不多一分鐘,易遙才抬手擰好水龍頭。
那一瞬間消失掉的聲音,除了水聲,還有易遙咽回喉嚨里的聲響。
劇烈起伏的胸腔,慢慢地回歸了平靜。
易遙吸了吸鼻子,把弄濕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胸口面前被濺濕了一大片,不過沒有關系。
有什么關系呢。
她拖著長長的被踩在腳下面的褲子,飛快地朝教室跑過去。
走廊重新變成安靜的洞穴。
13
是連接往哪兒的洞穴呢?
14
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要上課了。
易遙踏進門的時候,教室里嘈雜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
易遙并不在意這些,她平靜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經過唐小米身邊的時候,迅速伸出手緊緊地抓了一大把她散在后背上的頭發。
那一下真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易遙覺得自己的手幾乎都沒有知覺了。
尖叫著的唐小米連帶著人從椅子上被扯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易遙回過身,扯了扯衣服的拉鏈,說:“啊真對不起,跑太快了,拉鏈勾住你的頭發了。”
唐小米疼得臉色發白,額頭上跳著一根青色的血管。面前的易遙一臉誠懇,也沒辦法說出多么惡毒的話來。起碼沒辦法當著全班的面說出來,畢竟她的表情和語氣,永遠都應該是符合“無辜而又美好”這樣的形容詞,不是么。
易遙輕輕揚了揚嘴角,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疼么?”易遙回過頭來,認真地問她。
唐小米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憤怒的表情像是迅速瓦解的薄冰,而后,那種熟悉的美好笑容又出現在了她的臉上。
那種迷人的,洋溢著美好青春的笑容。
黑暗里盛開的巨大花盤。
“不疼,”唐小米撩了撩頭發,停了幾秒,然后把目光從易遙臉上慢慢往下移,“反正我不疼。”
15
如果有什么速度可以逼近光速的話,那么一定是流言。
就算不用想象,易遙也可以知道對于這樣一所以優秀教學品質而聞名的中學來說,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具有多么爆炸的話題性。
一個人的嘴唇靠近另一個人的耳朵,然后再由另一個人的嘴唇傳遞向更多的耳朵。而且,傳遞的事實也如同受到了核輻射的污染一樣,在流傳的過程里迅速地被添油加醋而變得更加畸形。
易遙想起曾經在一次生態保護展覽上看到過的被核輻射污染后生下來的小動物,三只眼睛的綿羊標本和五條腿的蟾蜍。
都靜靜地在玻璃櫥窗里安靜地看向所有參觀它們的人群。
課間休息的時候,易遙上完廁所,在洗手池把水龍頭打開。
外面沖進來一個看上去年紀很小的低年級的女生,正要跑進格間的時候,被站在易遙身邊同樣也在洗手的一個女生叫住了。
易遙從鏡子里也可以看到那個女生先把目光瞄了瞄自己,然后又揚了揚下巴瞄向女生準備進去的格間。
于是被暗示的女生輕易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轉身拉開了隔壁一間的門。關上門的時候,還對她說了聲“好險,謝謝你了。”
易遙關上水龍頭,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干了手,扯著嘴角笑了笑,轉身出了洗手間。
16
下午最后一節課。
越靠近傍晚,太陽的光線就越漸稀薄。
易遙抬起頭望向窗外,地平線上殘留著半個赤紅的落日。無限絢麗的云彩從天邊滾滾而起,擁擠著頂上蒼穹。
世界被照耀成一片迷幻般的紅色。
易遙抬起手腕,還有十分鐘下課,這個時候,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易遙低下頭,在桌子下面翻開手機蓋,然后看到發件人“齊銘”。
“下課后我要去數學競賽培訓,你先走。”
易遙正要回復,剛打完“知道了”三個字,又有一條新的短消息進來,易遙沒有理睬,把“知道”了三個字發回給齊銘。
發送成功之后,易遙打開收件箱,看到后面進來的那條信息,依然是齊銘的短信,不過內容是:“還有,別和她們計較。”
易遙看著這條短信沒有說話,半天也不知道回什么。而且剛剛發出那一條“知道了”看上去也像是對“別和她們計較”的回答。
如果按照內心的想法的話,那么,對于“別和她們計較”的回答,絕對不會是“知道了”,而一定會是“不可能”。
易遙笑了笑,合上手機,繼續望向窗外的那片被夕陽染成紅色的絢麗世界。
17
顧森西再一次站在易遙教室門口的時候,依然沒有看到易遙。
教室里沒有剩下幾個人。
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在擦著黑板。
顧森西沖著她喊了喊:“喂,易遙在不在?”
然后教室后面一個正在整理書包的女生從課桌中站起來,聲音甜美地說,“你又來找易遙啦?”
顧森西尋著聲音望過去,唐小米頭發上的紅色蝴蝶結在夕陽下變得更加醒目。
“恩,”顧森西點點頭,張望了一下空曠的教室,像在最后確定一遍易遙并沒有在教室里,“她回家了?”
“你說易遙啊,”唐小米慢慢地走過來,“她身子不是不舒服嗎,應該看病去了吧。”
顧森西并沒有注意到唐小米的措辭,也許男生的粗線條并不會仔細到感覺出“身體”和“身子”的區別。他皺了皺眉,說:“她病了?”
唐小米沒有理他,笑了笑,就從他身邊擦了過去,走出教室門,轉進了走廊。
正要下樓梯,唐小米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翻開手機的蓋子,然后看到發件人的名字的時候突然揚起嘴角笑起來。
打開信息,內容是:“她又去那兒了。”
唐小米合上手機,轉身往回走。
“喂。”
顧森西回過頭,看到又重新折回來的唐小米。
“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啊,她在醫院呢。”
“哪家醫院?”顧森西轉過身,朝唐小米走過去。
18
易遙把白色的紙袋放進書包。然后摸索下陳舊的樓梯。
腐朽的木頭的味道,依然濕淋淋地包裹住全身。
偶爾踩到的損壞的木板,發出吱吱的聲音來。
昏暗的閣樓里,只有一盞25瓦左右的黃色燈泡在發亮。有等于無。閣樓一半完全沉在黑暗里,另外一半虛虛地浮在灰蒙之上。
只有出口的地方,涌進來傍晚的紅色光線。
跨出閣樓的門,易遙揉了揉濕漉漉的眼睛,然后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顧森西。
他望向自己的表情像是一幅模糊的油畫,靜止得看不出變化。
直到他抬起頭,用一種很好看的男生動作抓了抓頭發,微微地一笑,“哈,原來真的這樣。”
19
在某些瞬間,你會感受到那種突如其來的黑暗。
比如瞬間的失明。
比如明亮的房間里被人突然拉滅了燈。
比如電影開始時周圍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
比如飛快的火車突然開進了幽長的隧道。
或者比如這樣的一個天空擁擠著絢麗云彩的傍晚。那些突然撲向自己的黑暗,像是一雙力量巨大的手,將自己抓起來,用力地拋向了另一個世界。
易遙再一次抬起手,揉了揉更加濕潤的眼睛,說,“恩,是這樣啊。”
眼眶像是漏水的容器。只是找不到缺口在哪兒。于是就只能更加用力地揉向眼眶。
“就是這樣啊。”易遙甚至微微笑起來。
說完,她看到了站在顧森西背后十米開外,朝著自己露出甜美微笑的唐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