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巧更加潑辣了。
　　幾句話上來，總有一半是帶了臟話。
　　無論說起什么都不避人，罵人的詞語，比起來縣里最粗鄙的婦人都不遑多讓。
　　知道大年三十那場風波的人，都為孟海青慶幸，要真是攤上這樣的媳婦，那日子可得怎么過。

　　“你們這些男人，每一個好東西?！绷闪R著鄧遠，這是她的口頭禪。無論說什么，總是拿這句話開頭。除了小柳子，她跟男人說話，總是這樣開始。
　　鄧遠站著，等著她的下文，“去把柴劈了?！?br />　　等她說完，鄧遠點點頭，拿起斧頭去了。

　　“賤男人真多，呸?！绷稍谒澈罅R道。
　　鄧遠腳步一頓，終是沒回頭。

　　小柳子怯怯地跟在柳巧身后，他再也不敢調皮了。
　　連鐵蛋過來找他玩，他都推了。

　　“你們這些……”柳巧一回頭，看見是弟弟，于是就咽下開頭的話，豎著眉毛訓斥，“去念書，老娘攢幾個錢供你讀書容易嗎？就會瞎跑。”
　　小柳子低頭，慢慢轉身，去拿書看。

　　她太過刁鉆潑辣，來買餛飩的人十個有五個能被她當場罵走，剩下的五個，也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陸陸續續地被她罵走。
　　她簡直成了刺猬。只要有人膽敢靠近她，必定血淋淋地回去。
　　久而久之，沒人過來吃東西了。

　　柳巧生意不好，弟弟就念了書，開銷就更大，于是心情更加暴躁，臟話更加的多。每天，起床就罵，睡覺之前也罵。像是沒了這些，就再沒了武裝自己的武器，就變成了任人傷害的傻瓜一樣。這樣一想，她又會再罵上一遭。

　　“老娘養你們兩張嘴容易嗎？只進不出，都是大男人，全靠著老娘養著，你們也不害臊?！绷沙鋈[了一天的攤，只賣了不到十碗的餛飩，心情不好，回到家里，在廚房邊做飯邊罵人，“你們最好乖乖地聽老娘的話，不然，老娘就……”

　　小柳子聽不下去，破天荒地頂了一句，“錢是鄧大哥劈柴掙得?！?br />
　　柳巧眼睛瞪的圓圓的，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縫，手里的搟面杖咚地一聲敲在了面板上，“鄧遠，你給我過來！”她沖出去，找鄧遠算賬。

　　鄧遠在劈柴，天氣熱，他把袖子捋的高高的，額頭上都是汗。

　　柳巧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是不是你跟小柳子說是你在賺錢養家？你想怎么樣？我養大的弟弟居然在幫你說話！你是不是不安好心，是不是要把我弟弟拐走？”她眼睛紅紅的，“你說！”

　　鄧遠好看的眉毛挑起來，眼睛往后，看到正忐忑不安的小柳子。
　　“沒有?！彼徽f了這兩個字。

　　柳巧見他又想干活，更加不依，“你說，你是何居心？你們男人，都沒一個好東西！”
　　“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就知道！”她神經質一般地重復著。

　　小柳子有點怕，上前拉住她，“姐，你別這樣?！?br />　　柳巧看著他，一把抱住，“小柳子，你是姐姐養大的。你不要走，不要聽他的，你要跟姐最親，知道嗎？”
　　小柳子害怕，想要推開柳巧，使了幾下勁，推不開。
　　他求助地望向鄧遠，見鄧遠沖他點點頭，只好順著他的意思，對柳巧說，“姐，我不走。”
　　柳巧聽了，才松開手，得意洋洋地對著鄧遠笑，天真爛漫，烏黑的眼睛里全是勝利的笑意，“弟弟是我的?！?br />
　　鄧遠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不語。

　　這個時候，柳巧已經有些不對了。
　　但她沒發現。

　　小柳子每天都在惶恐中個度過，每天都要被他姐逼著說不會離開，然后被逼著讀他根本看不懂的書。他覺得他姐真的是瘋了。

　　然而柳巧真正瘋地更加徹底，是在鄧遠走后。

　　在柳巧被退婚的第二年，他們在貧民區住的第三年，鄧遠在清晨對柳巧說，“我要走了?！?br />　　柳巧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死過去。

　　等她緩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撲上去廝打鄧遠了。

　　小柳子在她身后，拉都拉不住。

　　鄧遠幾下就把她制伏，放在床上。
　　“你安靜點?！彼f，“我還會回來?！?br />
　　柳巧怎么可能會信這種話。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話不可信了。

　　“你騙我！”她狀若瘋狂地喊。
　　鄧遠眼睛深深，什么都看不出來，只說一句，“我會回來。”

　　柳巧撕扯著棉被，拿著棉被去打他，“你居然敢走，老娘養著你……”她話中漸漸地帶上了哭腔，眼睛紅得不像話。

　　“我會回來?！编囘h第三次說。
　　柳巧卻沒聽進去一次。

　　鄧遠轉身，拍拍小柳子的肩膀，嘆了一聲，出門。

　　待走到巷子口的大柳樹下時，柳巧嘶喊著出來了。

　　“你走！”她罵著，眼淚糊了一臉，她把手里捧著的東西甩到鄧遠身上，鄧遠沒接到的，都扔在了地上，東西四散開來，是刻刀、襪子、衣服之類的東西，只有一個被紙包著的東西落在了鄧遠的手上。鄧遠從微微散開的紙包中窺見，那是一雙布鞋。

　　“你記住，是老娘養了你！是你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你個賤男人！你們都是賤男人，你們都該滾！”
　　她瘋狂地大喊。

　　鄧遠默默地望著她。伸手輕輕地擦了擦她的臉，像是在撫摸易碎的娃娃。
　　柳巧瘋狂的眼中，眼底深處流露出祈求。
　　鄧遠松開手，彎腰，一件一件地撿起地上的東西，把外衣衣襟撕了一塊布下來，把東西包裹進去，深深地望了柳巧一眼，轉身，離去。

　　柳巧眼中全是某種東西破裂的碎片，她飛快地追上去，邊追邊罵，“你當老娘是賣的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給我回來！”
　　她大喊，風嗆進了喉嚨，她艱難地發聲，“你……給我……回來……”
　　小柳子跑到柳巧身邊，聽到她極輕地說，“鄧遠哥，不要走啊……”
　　那聲音極輕，卻又像是被刀砍成了碎片，血肉橫飛，凄慘異常。
　　他眼淚唰地就流下了下來，“姐，不哭了，我陪著你，有我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