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發(fā)源于河東路,向西南流經(jīng)恒山與五臺山之間,至界河折向東流,東流至河北路真定府靈壽縣中山村,再一路向東和滏陽河相匯成子牙河后,注入渤海。
滹沱河的水量并不豐富,今年也是如常。在經(jīng)過上游數(shù)條支流的匯聚后,流經(jīng)中山村時,便成了一條長約數(shù)十丈的大河。在中山村處優(yōu)美地拐了一個彎,將中山村環(huán)抱在內(nèi),中山村就如世外桃源一般,安靜而知足。
再向東數(shù)十里,出了靈壽縣,到了真定府境內(nèi),河面就更加寬闊了幾分,頗有幾分浩浩蕩蕩之勢。河上來往不絕的大小船只,雖不如京杭運河之上的船只高大、奢華并且數(shù)不勝數(shù),卻也自有一番輕舟飄蕩、自由自在的意境。
這一日,一只小船從真定府出發(fā),逆流而上,直朝靈壽縣城而去。船頭立有一人,書生打扮,頭系方巾,身穿青衫,迎風而立,負手望天。
書生相貌俊美,唇紅齒白,肩膀瘦削,雖有意抹黑了臉龐,卻依然掩飾不住周身上下的秀氣。他面容秀麗,鼻子小巧而堅挺,雙眸如星,尤其是修長的脖頸,宛如美玉。當前一站,掩映在青山綠水之間,直如飄然仙去的仙子。
船公魏小八今年五十有六,在滹沱河上行船四十余年,對兩岸秀美的風光和險峻的山峰早已司空見慣,也自認見多識廣閱人無數(shù),卻還是對今日的客官贊嘆不已。不只是贊嘆客官出手大方,光是賞錢就足足給了一兩銀子,他還被客官俊秀的長相震驚了。
只要不是大雪封河,四十余年來,魏小八每天都行船在滹沱河上,經(jīng)他迎來送往的客官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不管是貌若天仙的大家閨秀還是貌比潘安的青年才俊,他都見識了不少,卻還從來沒有一人如今天的客官讓他一看之下就心生歡喜。不僅僅是因為客官長得美不可言,還在于客官的一舉一動無一處不透露出一股讓人如沐春風的喜悅。
是的,這位年輕貌美女扮男裝的客官――魏小八一眼就看出了書生打扮的客官其實是一個小娘子――非但人長得漂亮,說話也是婉轉(zhuǎn)悅耳,而且她如同一塊無暇的美玉,遠望如遠山,秀美而神秘。近觀如潭水,幽邃而靜美。總之,這位自稱幔陀的小娘子是魏小八生平所僅見的最讓人感覺心情舒暢的客人。
小娘子從真定府上船,要前往中山村。通常客官都會在靈壽縣城下船,再轉(zhuǎn)乘騾馬去中山村,比較方便一些。小娘子卻非要乘船直接前往中山村,在魏小八再三說明從靈壽縣城下船再轉(zhuǎn)乘騾馬更安全之后,小娘子依然堅持,他也就沒再多說什么。雖然從靈壽縣城到中山村的十幾里河面,彎多水急,容易出事,但小娘子出手大方,說話又婉轉(zhuǎn),他不忍拒絕,就答應(yīng)下來。
魏小八相信憑借他四十余年的行船本領(lǐng),就算再大的風浪再急的湍流他也能撐過去。
滹沱河到了靈壽縣境界,和官道并行,人在船上,可以遠望官道之上的行人和馬車。逆流而行,船速并不太快,快到靈壽縣城時,河邊的官道上,有兩匹快馬飛駛而過。
快馬飛奔,將路上的行人和馬車遠遠拋到了身后。馬上二人,神色肅然,皆是一身干練打扮,二人一黑一白,再加上態(tài)度十分囂張,格外引人注目。
“讓開,讓開!官差辦案,撞傷撞死不管!”
“駕,駕!”
幔陀在船頭站立了半晌,一直欣賞兩岸的風光,很少向官道上多看一眼。兩匹快馬和馬上二人的跋扈,終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漫不經(jīng)心地朝二人望了一眼,嘴角泛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魏小八正在賣力地劃船,不經(jīng)意一抬頭,正好看到幔陀展顏一笑,本來艷陽高照,熱氣襲人,不知何故,他忽然感覺如墜冰窖,瞬間遍體生寒!
怎么回事?魏小八心臟怦怦直跳,明明幔陀只是隨意一笑,為何會讓他有一種遍體生寒心中大為驚恐的感覺?幔陀只是一個嬌弱的小娘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和興風作浪的水中蟒蛇,怎會讓他恐懼不安?
魏小八當然想不明白,因為他雖然活了一大把年紀,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風浪,卻并沒有見過真正的大風大浪,也不知道什么叫殺意。沒錯,剛才幔陀微微一笑之時流露出來的寒意,正是經(jīng)歷過生死大戰(zhàn)之人都曾經(jīng)體會過的殺意!
“船家,剛才的兩匹快馬會比我們早到靈壽縣城半個時辰,對么?”幔陀回身沖魏小八嫣然一笑,剛才的殺意渾然不見,只有春風和明媚。
“對,對,撐死了也不過快半個時辰。前面不遠,官道就坑坑洼洼了,想跑也跑不快。”魏小八又感受到了幔陀猶如美玉般的柔和,心情放松下來,懷疑剛才一瞬間的寒意只是自己的錯覺。
“過了靈壽,行船能比乘馬快上多少到中山村?”幔陀并未注意到剛才她無意中流露而出的殺意居然讓魏小八驚嚇過度,她現(xiàn)在一心只想早花關(guān)和木恩一步趕到中山村。
“快上半個時辰應(yīng)該沒有問題。”魏小八仰臉說道,一臉自得之色,“小娘子,也就是我魏小八敢行船到中山村,換了別人都不行。不說靈壽,就是放眼真定府,敢從靈壽縣城行船到中山村的船公,只有我一個。”
幔陀沒再說話,轉(zhuǎn)身仰望青山。青山嫵媚多姿,多姿之外,又有北方青山特有的蒼勁和雄偉,少了南方山水的柔美。幔陀心中波瀾不起,想起她一路從海南到泉州再到金陵、臨安,再到大名、真定、保州,再到上京。若非在上京城外的快活林遇到了花關(guān)和木恩,她此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上京城內(nèi)安居了。奔波多年,她早想尋一處安靜的院子,彈琴、習武、吟詩,已然厭倦了江湖風雨。
雖自小生長在南方,幔陀卻更向往北方的山水。北方山水的雄偉和壯麗,是南方山水無法相比的恢弘氣勢。古往今來,凡是朝代定都北方之時,才是強盛王朝,才是太平盛世。大夏發(fā)跡于北方,定都東京時,將東京更為臨安,取臨時安置之意,便是時刻警醒不忘北上之志。幸好太宗掃北,將北方大好山河盡歸大夏。否則今日若還是偏安臨安,大夏必不會有現(xiàn)今的盛世。
幔陀本來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從小在山水如畫的武夷山長大,卻不好女紅好武功。五歲時,得遇名師,傳授了一身武功。十歲時,爹爹入京為官,她隨父前來上京,自此喜愛上了北方的山水和氣候。后來爹爹被貶出京,客死在海南,她安葬了爹爹之后,一路北上,要為爹爹申冤。
結(jié)果在快活林偶遇了花關(guān)和木恩。
花關(guān)和木恩是何許人也,幔陀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快活林中偶遇二人,無意中聽到了二人的對話,知道二人是三王爺?shù)娜耍謴睦钣^雨口中得知二人是為三王爺?shù)届`壽縣中山村辦事,辦什么事情她不管,她卻不難猜到,堂堂的三王爺派人前往數(shù)百里之外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村,必定是了不起的大事。既然是三王爺?shù)拇笫拢鸵閭€清楚才好。再如果她可以壞了三王爺?shù)拇笫拢菜闶菫樘煜掳傩罩\福為爹爹出氣了。
畢竟,爹爹之死,三王爺星王有擺脫不了的干系。
一路跟蹤花關(guān)和木恩南下,幔陀小心行事,隱匿了行蹤沒被二人發(fā)現(xiàn),也是二人水平太過一般,以幔陀的本領(lǐng),不必太過刻意就可以瞞過二人。不過到了真定府后,幔陀得知靈壽縣內(nèi)多山,中山村更是被群山環(huán)抱被滹沱河環(huán)繞,如果她再如平原地帶一樣跟蹤花關(guān)和木恩二人,被二人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會大大增加。
因此,幔陀決定走水路。
跟蹤二人一路,幔陀聽到了二人一路上談?wù)摰囊恍﹥?nèi)容,有些是近距離直接聽到的,有些是從二人吃過的攤點上打聽來的,她對夏祥的興趣就越來越濃。一個初出茅廬的士子,還沒有考取功名,也從未邁出過中山村一步,怎會被位高權(quán)重名滿天下并且權(quán)傾朝野的三王爺派人前來調(diào)查?以三王爺?shù)臋?quán)勢,他日理萬機,所在意的都是朝廷大事,別說夏祥還沒有考取功名,就算功名在身又能如何?外放為官,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和星王相比,依然相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那么三王爺為何非要和夏祥計較長短呢?其中必定有不為人所知的內(nèi)情。
幔陀并沒有為夏祥出頭的想法,她只想弄清真相,作為她可以用來反擊三王爺?shù)姆P之一。她和夏祥非親非故,又素不相識,夏祥是死是活,與她無關(guān)。
過了靈壽縣城,河道變窄,水流變急,放眼望去,河面上幾乎沒有行船,只有魏小八的船只孤零零地飄蕩在河上。夕陽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黃一片,兩岸的景色也陡然一變,樹木漸少而怪石增多。遠處突兀的山峰之上,懸崖峭壁,怪石嶙峋。
“小娘子,這一處懸崖叫斷崖,前些日子有兩個后生掉了下來,對了,就是中山村的后生,一個叫夏來,一個叫夏去……”魏小八穩(wěn)穩(wěn)地掌舵,雖累,卻充滿了激情,好多沒有這種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的感覺了,眼前河水滾滾,潛流不斷,他不但沒有害怕,反倒激發(fā)了搏擊風浪的勇氣。
“死了沒有?”幔陀對夏來夏去并不關(guān)心,隨口一問,也是出于對魏小八熱情介紹的回應(yīng)。
“沒有,他們命大,都沒死。不過聽說二人是分別掉下了懸崖,又分別被人救起,沒有見面,兄弟二人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對方死活。”魏小八搖頭嘆息一聲,一臉為古人擔憂的痛心,“真是天可憐見,夏來夏去本來是中山村的好后生,就因為要跟夏祥進京趕考,想等夏祥高中之后,跟著享用榮華富貴,誰知才走出中山村不久就掉下了懸崖。也有人說,夏來夏去是被夏祥推下了懸崖……”
原來和夏祥有關(guān),幔陀問道:“夏祥為什么要推夏來夏去掉下懸崖?船家,不要聽風便是雨,有夏來夏去一路陪同進京,夏祥會安全許多,他把二人推下懸崖,對他來說,并無半點好處,夏祥既不傻又不是得了失心瘋,干嗎害死自己人?”
魏小八頓時啞口無言,憋了半天才尷尬地說道:“我也是道聽途說,不知真假,權(quán)當為小娘子解悶了,小娘子不必當真。”
被船公識破女扮男裝的身份,幔陀也不解釋,只是神色淡然地應(yīng)道:“用如此無聊之事解悶,不如算了。”
魏小八老臉一紅,咳嗽幾聲來掩飾窘迫。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說道:“聽說夏來被一個馬隊救下,跟隨馬隊去了塞外謀生。夏去被一個商隊救下,隨商隊南下泉州,出海去了。也不知真假,總之這件事情在中山村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夏祥不是吉祥之人,以后誰跟他走近,誰就會倒霉。夏來夏去這一對可憐的后生,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來中山村……”
夏祥的死活幔陀都不關(guān)心,夏來夏去的命運她更不會放在心上,魏小八的話,她聽過就算。過了一會兒,又覺得有幾分無趣,見河水愈加湍急,而水的顏色漸深,同時,微有涼意襲來,不由問道:“尋常船公不敢行船去中山村,就是因為此處河水湍急水深危險?還是有別的原因”
魏小八嘿嘿一笑,自得地撫了撫稀落的胡須,說道:“這一段河水是湍急了些,但河水并不多深,別的船公不敢行船,是有河水湍急的原因,也有人說是這一段河水是滹沱河的氣脈所在,行船容易驚動河神,招來無妄之災(zāi)。”
“氣脈?莫非是說寒脈?”幔陀微微驚訝,剛才她感覺到了河水之中傳來絲絲寒意,和之前的河水大不相同。
“寒脈?什么叫寒脈?小老兒不懂。”魏小八哪里知道寒脈一說,就連氣脈的說法,他也只是半信半疑,聽就聽了,卻并不知道氣脈到底是什么。
“寒脈就是……”幔陀想要解釋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以魏小八的見識,說了他也不懂,不如不說,浪費時間,“還有多久可到中山村?”
“半個時辰。”魏小八也并不真想知道寒脈是什么,他只想早些趕到中山村,此時寒意陣陣,仿佛轉(zhuǎn)眼由夏入秋,他心中沒來由多了幾分慌張,莫非真的驚動了河神,河神發(fā)怒,要降罪于他?
“能不能再快一些?我再加一兩銀子。”幔陀手腕一翻,手中就多了一錠銀子,她也不多說,揚手扔給魏小八,“有勞船家了。”
“行,行,一定能快,一定能。”魏小八無比驚喜,行船四十余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方的客官,頓時喜不自禁,使出了十二分力氣劃船。
幔陀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會魏小八,眺望遠山如黛,夕陽如火,再看河水幽邃深遠,若是仔細觀察,可見有絲絲白色的冷氣升騰,果然是寒脈……第一次聽到寒脈的說法時,她年紀尚小,并不知道所謂寒脈到底是什么所在,只知道寒脈是一條隱藏在地下看不見摸不到卻可以感受得到的氣脈。氣脈分為暖脈和寒脈,若是暖脈,會是吉祥之脈,在暖脈之上,植被豐茂,家宅人丁興旺,身體健康。若是寒脈,便是不祥之脈,在寒脈之上,萬物凋零,家宅人丁不旺,百病叢生。
今日算是親眼見到寒脈了,果然和傳說中一樣神奇。幔陀自幼習武,體質(zhì)比尋常人等強了許多,卻依然可以感受到寒氣陣陣。再看水中,看不到魚兒,兩岸岸邊,百草不生。就是兩岸景色,也是冷峻灰色,多了壓抑肅殺之意。
就如由盛夏一步步入了深秋一般。
聽說皇上之病,也是因皇宮建在寒脈之上所致?幔陀又想起臨行前爹爹的囑托,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皇宮雖是建在寒脈之上,皇宮之大,卻有上千間房間,皇上若是選一間遠離寒脈的房間,也非難事,為何皇上病情遲遲未好,莫非是有人故意為之?
一時想得入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魏小八吆喝一聲:“客官,到了。”
中山村到了?幔陀一抬頭,河岸上,有一個三面被群山環(huán)抱的山村,山村坐落在山腳下,遠遠望去,就如一顆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的寶石。三山一水,背山靠水,真是一處上好的風水寶地,應(yīng)該是人才輩出才對,怎會百余年來一直藏在深山人未識?
幔陀心思一動,忽然想明白了一點,是了,若是一處風水寶地百余年來默默無聞,那么百余年的靈氣一旦匯聚到一人身上,必然是經(jīng)天緯地之才,此人,難道是應(yīng)在了夏祥身上?
魏小八熱情地送幔陀下船,天色已晚,他不敢再冒險返回,今晚就先在中山村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返程也不遲。再者,若是明早小娘子也要回去,他再載她回去,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魏小八系好船,跟在幔陀身后,不停地為幔陀介紹中山村,沒走幾步,忽見兩匹快馬飛奔而來,眨眼間,快馬已經(jīng)近在咫尺。
“怎么會這么快?不應(yīng)該!”魏小八以為是小娘子所指的兩匹快馬,也是,在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很少見到馬匹。
一愣神的工夫,快馬已然沖到了魏小八眼前,馬上一人揚手一鞭,正中魏小八面頰。
“混賬東西,滾開!”
魏小八被一鞭打中,痛不可言,身子一晃就摔倒在地。無巧不巧,地上有一斜坡,他摔倒地上,滾了幾下,第二匹快馬正好趕到,馬蹄揚起,嘶鳴一聲,一腳踩下。
幔陀回身看時,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