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祥的話看似隨意,其實大有深意。若因官職人情而對客人禮遇,讓人感覺敬重的不過是官職,禮遇的無非是人情,而夏祥看重的是氣度,官職會失去,人情會還完,而一個人的氣度是安身立命之本,不會因官職和人情而丟失。
人都喜歡被人夸獎才識和氣度,夏祥此話一出,鄭相安雖依然一臉平靜,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不動聲色地說道:“夏縣尊彬彬有禮,一見之下如溫潤君子,也是讓鄭某心中向往。”
夏祥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蕭五,你可是見到了鄭提刑?”
蕭五搖頭:“蕭五只是將信轉交給了門房,門房送信之后,說是鄭提刑在忙,稍后會有答復。蕭五和齊小三在驛站休息了片刻,鄭郎君就過來說,鄭提刑得知事情緊急,特派他和我們一起即刻返回真定,鄭提刑稍后就到……”
夏祥點了點頭,心中有了計較,就說:“你們一路上勞累了,早些休息吧。連娘子,你安排一間上房讓鄭郎君住下。”
安置好鄭相安后,夏祥又和蕭五、齊合說了一會兒話,也讓二人前去休息。他沒有睡意,信步來到幔陀房間,輕輕敲門。
“幔陀娘子,可是好些了?”
“好些了,夏縣尊請回,不必掛念,我已經睡下了。”
夏祥若有所失,又在曹殊雋的陪同下在院子時散了一會兒步,也回房休息了。
馬展國和丁可用離開觀心閣后,二人放心不下,回到縣衙,叫起了幾個已經睡下的衙役,讓他們在觀心閣外面巡邏守夜。本來睡得正香的衙役聽說要去巡邏,心中老大不快,在聽說是為了保護夏縣尊安危時,就又人人打起了精神。
馬展國一共派出了九名衙役,十人分成三隊,間隔幾十丈遠,不停地圍繞觀心閣轉圈。丁可用還親自帶隊轉了三圈,確認三隊之間不可能有人趁虛而入之后,才放心地離去。
丁可用不知道的是,他剛才之后不久,就有一個黑影悄然出現在觀心閣的墻外。影子影影綽綽,在燈光的照映下,若有若無,仿佛一股輕煙,瞬間飄散。
觀心閣的西南角,前一列三人隊伍走過之后,后一列的三人隊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中間只間隔了只個喘息的空隙。忽然,黑影飄忽一閃,忽然憑空出現,轉瞬又瞬間消失,幾乎同一時間卻現身在墻角的黑影之中。
黑影剛剛隱身在墻角,后一列的三人隊伍離墻角不過三丈之遙了,雖是晚上,如此近的距離,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一人名叫寶春,他眼睛的余光仿佛發現了有一個黑影閃過,再仔細一看,又空空如也,不由奇道:“我說兄弟們,剛才是不是有一個什么東西飄過去了?”
寶春身后的衙役又黑又瘦,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嘟囔說道:“寶春,都秋天了,你就別思春了,哪里有什么東西飄過了,要真有東西飄過去,也是鬼,還是女鬼。”
寶春揉了揉眼睛,用力朝墻角的地方看了又看,墻角的陰影之中除了漆黑還是漆黑,什么都沒有,他搖了搖頭,不是很自信地說道:“難道是我看錯了?不應該呀,我眼睛好著呢,昨晚沒點燈就看清了隔壁老王的女兒在洗澡。”
黑瘦推了寶春一下:“行了,別疑神疑鬼了,趕緊走,后面的人都快追上來了。和前面的隊伍不能拉得太遠了,知道不?”
“是,是。”寶春忙加快了腳步,走出很遠還是不忘回頭望了一眼,不料一回頭的當下,異變突起。明明一團漆黑的墻角之處,仿佛忽然之間多了一團黑云,黑云涌動之間,漸漸幻化而成一個人影。
人影微微一動,縱身而起,一丈多高的院墻瞬間一躍而上。
“啊、啊、啊!”寶春又驚又急,情急之下,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急忙轉身,手指身后,“有、有、有鬼!”
由于他收勢過急,后面二人來不及站穩,接連撞在他的身上。黑瘦大怒,一把推開寶春:“寶春,你得失心瘋了?哪里有鬼,你別一驚一乍的好不好?”
寶春被黑瘦一下撞倒在地,他仰面朝天摔倒,正好看得更加清楚,飛到墻上的人影確實猶如鬼魅一般飄忽不定,在墻上停留片刻,人影身子一弓,想要跳下,突然間卻傳來一陣清脆的風鈴聲。
風鈴聲叮咚作響,如泉水輕靈,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入耳。所有人都聽見了,黑瘦愣了一愣,回身一看,頓時嚇得跳了起來:“有鬼,有鬼!不是,抓刺客,抓刺客!”
風鈴一響,墻上的人影由虛變實,不再是影影綽綽的一團黑影,而是變成了一個身著緊身黑衣的女子。女子不但身穿黑衣,頭上還戴了一頂蒙著黑紗的斗笠。
黑瘦的聲音才一出口,女子咯咯一笑,一揚手就有一件暗器朝黑瘦飛來,片刻之間暗器近前,砰的一聲炸裂,放出一團黑霧。黑霧如同活物一般,將寶春在內的三人團團圍住。
三人驚恐萬分,想要大聲呼救,才一開口,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隨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女子一擊得手,見觀心閣的燈光次第亮起,知道事不可為,正在轉身折回時,忽聽風聲呼嘯,有一物從觀心閣中疾飛而出,直取她的要害。
居然還有人敢偷襲她?她輕蔑一笑,黑暗中雖看不清來物是何暗器,卻聽風辨位,伸手一捉,竟是硬生生將暗器抓在了手中。
入手之中才覺暗器既大且沉,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
什么人居然用石頭當暗器?真是愚不可及。她心中念頭剛起,忽覺石頭上一股大力傳來,猶如連綿不斷的潮水涌來,她人在墻上再也站立不穩,身子一晃,就朝墻外跌落。
眼見就要落地之時,她身子陡然一轉,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落地。落地之后,她沒有絲毫猶豫,身影一閃,如一股青煙激射而出,瞬間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身影剛消失不見,一人如大鵬一般從墻上一躍而下,他四下張望幾眼,不見了女子蹤影,轉身看到了寶春幾人,忙上前查看。見幾人只是被煙霧嗆暈過去,并無大礙,他放心下來,還要想追,卻聽墻內傳來了夏祥的聲音。
“蕭五,不用追了,她既然被識破行蹤,必定會如驚弓之鳥。你武功不如她,追得過急,以防她情急之下傷你。”
“是,先生。”
以石頭偷襲并且逼退女子之人,正是蕭五。
蕭五從邢州返回,武功雖未進步多少,卻比以前更加警覺幾分。今夜他雖然一路勞累,躺下就進入了夢鄉,恍惚中,聽到風鈴聲響,還以為是做夢,不想起來,卻聽到幔陀的驚呼聲。
“蕭五,有人要闖觀心閣,快去。”
幔陀住在蕭五隔壁,她雖正在恢復體力,聽力卻依然遠超常人,只是雖能聽到有人圖謀不軌,卻無力反擊,只好呼喚蕭五。
蕭五驚醒之后,迅速出擊,撿起一塊石頭就揚手擲出。
只可惜,蕭五雖然逼退了對方,卻連對方長什么樣子都沒有見到。他雖然聽話沒有再追,卻還是有幾分懊惱。
等衙役們用水潑醒了寶春等人,見寶春幾人沒什么事情后,蕭五才返回觀心閣。夏祥雖讓他去睡,他卻再也不敢躺下,等夏祥回房之后,他坐在夏祥門口守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許多人都目睹了這樣的一幕:蕭五如同守護在觀心閣門口的獅子,一動不動,挺直腰板昂起胸膛,目光炯炯地直視前方。秋來露水重,他頭上和身上都被露水打濕,猶如從河中剛剛出來一般。
不少人都被蕭五感動了,夏祥推門出來時,看到了蕭五挺拔的身姿,也是心中一熱,忙扶起蕭五,讓他趕緊休息。蕭五卻說什么也不肯,他已經答應鄭相安今天一起熟悉一下真定城。
早飯過后,蕭五和齊合陪鄭相安到處走走,夏祥和連若涵、曹姝璃、肖葭說了一會兒話,就在曹殊雋的陪同下,起身前往縣衙而去。
夏祥一走,連若涵、曹姝璃和肖葭都忙碌起來。連若涵分別修書兩封,讓令兒交由好景常在的車行,專程發往京城和塞外。
“一封信是從京城的好景常在緊急調用三十萬貫,以備不時之需。”連若涵指揮若定時,目光堅定,神色淡然,頗有大將之風,“另一封發往塞外的信是告知鐵礦供貨商東營,無論廣進商行出價多少,好景常在一律加倍。若他在好景常在加倍的情形之下,還要將鐵礦賣給廣進商行,就別怪好景常在切斷他的車行通行,讓他無路可退。”
肖葭想了一想:“連娘子,只憑書信一封,怕是不足以讓東營聽話,還要派人前去敲打一番為好。廣進為了拿到鐵礦,恐怕會無所不用其極。”
連若涵點頭贊道:“還是肖娘子想得周到,連城前往市樂協助董二接管董氏商行未歸,身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有了,可以派連那廝前去。”
令兒傳連那廝前來,不多時連那廝一路小跑來到了幾人面前。他四旬出頭,干瘦如柴,面相忠厚,猶如一名老農。
見肖葭面露疑惑之色,連若涵笑道:“不要被連那廝忠厚的面相所騙,他為人精明,又極會察言觀色,雖比不得連城善于算賬,但勝在擅長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小人沒別的本事,就是喜歡和人談玄說妙,可以口若懸河說上一整天也不會詞窮。”連那廝看出了肖葭對他的不信任,嘿嘿一笑,“所謂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燒鍋,六流當,七商八客九種田。中九流:一流舉子,二流醫,三流風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幫,五剃頭,六吹手,七戲子,八叫花子九賣糖。不管是哪一流,小人都可以吹拉彈唱,保管讓他聽得如癡如醉,品得有滋有味,最后讓他對小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肖葭放心了,擺手笑了笑,讓連那廝退下。
“我要怎樣才能幫夏縣尊?”曹姝璃深深體會到了夏祥的難處,她很想替夏祥做些什么,卻又覺得無處使力,見連若涵和肖葭從容布局,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是沒用,“和連娘子、肖娘子相比,我太沒用了,都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連若涵抱住了曹姝璃的肩膀,微微一笑:“妹妹,修建夏家莊和文園,安置流民,創辦私塾,有好多事情可做。讓真定百姓安心,就是讓夏縣尊安心。”
“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曹姝璃開心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興致忽然低落了下來,“可是夏縣尊不是說,暫停清淤了嗎?不再清淤,還會修建夏家莊和文園么?”
肖葭含蓄地笑了:“曹娘子,清淤只是暫停了,何時啟動,還不是夏縣尊一句話的事情?再者崔府尊只讓夏縣尊暫停清淤,并未讓夏縣尊不修建夏家莊和文園。”
“可是,若是不清淤只修建夏家莊和文園,又有何用?流民安置下來,卻無地可種,怎么行?”曹姝璃雖是出身富貴之家,從未有過饑寒困苦之苦,但在見識了流民的生計維艱之后,她對流民迸發了深切的關愛之心,“就算過了冬,來年吃什么?”
“清淤只是暫停,也不是不清了。”連若涵被曹姝璃微微皺眉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逗樂了,“妹妹,你若能幫我修建好夏家莊和文園,辦好私塾,就已經善莫大焉了,至于其余的事情,就讓憂國憂民的夏縣尊操心就好了。”
“可是……”曹姝璃還想說什么,卻被肖葭打斷了。
肖葭開心地一笑:“不用可是了,曹娘子,不是還有連娘子和我嗎?有我們三個貌美如花智慧如海的娘子幫助夏縣尊,他再不勝了崔府尊,就天理難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