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春等女婢帶杜小曼繞了另一條路去主院,沿途經過了無數條廊,無數道門,到得一處影壁前,轉路遇見另外幾名少女,穿著窄袖小衫,裙不及地,腰中都配著刀劍,嬉笑而來,向晴春她們打招呼道:“晴春姐姐,往主院去?”嘴里這樣問著,視線紛紛向杜小曼身上掃來。
晴春道:“是。夫人和箬兒小姐在紫芍院還是茉影軒?”
一個少女立刻道:“在沁幽苑呢,剛去的。許告訴你們的人走得另一條路,岔過去了?!贝R別時,仍不忘再掃了杜小曼幾眼。
杜小曼好奇問:“剛才那幾位,是你們山莊的女弟子?”
晴春撲哧笑道:“不是,我們白麓山莊不收女徒,倒是有不少女子想拜我們夫人為師,但夫人都說,她要以老爺為重,就不收徒了。那幾位侍劍妹妹的武功從小就是我們夫人手把手教的,和夫人的弟子也差不多了。”
原來是這樣。自杜小曼踏進白麓山莊以來,看到的都是富貴氣象,感覺竟不像身在一個江湖門派,而是普通的高門大戶,但從剛才那幾位佩劍少女身上,杜小曼總算嗅到了一些江湖世家的氣息。
沁幽苑在白麓山莊中,相當于一個專供女眷賞玩的花園,面積不小,杜小曼進了園子,便遙遙看見一道銀鏈似的流水穿園而過。
這道水,真的是一條河。白麓山莊將這條河的其中一段收入了莊內,變成了園林的點綴,比起如慕王府、影帝別墅里那種人工挖出的大湖泊,更有天然氣息。
河邊豎著箭靶,留出寬闊的綠地,供女眷間切磋武藝和騎射玩樂之用。
晴春指向河對岸的一道綠樹掩映中的亭閣:“夫人和箬兒小姐應該就在流珠閣里制香了?!币判÷哌^一道浮橋,到了對岸,遠遠有婢女迎過來,笑盈盈向杜小曼福身:“箬兒小姐在里面呢。我們家夫人有些事,稍后再過來,夫人先和箬兒小姐敘話吧。”
杜小曼進了流珠閣,孤于箬兒立刻一臉欣喜撲了過來:“小曼姐,你來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好像杜小曼和她不是幾個鐘頭沒見,而是幾年沒見。
很快,杜小曼就發現了箬兒這種態度的原因。
孤于箬兒拉著她的袖子:“小曼姐,我剛剛試調了一種香,你幫我聞聞看,味道是不是太濃了?”一面說,一面去拿桌上的小玉盒。
流珠閣中擺設著長長的桌案,上面排列著形形□□的瓶子、藥碾、碗碟、小盒。
孤于箬兒想拿的,是一只淡綠色的小盒,但是,有一只手比她的手更快,搶先拿起了那只小盒,低頭捧到孤于箬兒面前。
杜小曼似乎看到,孤于箬兒的表情顫抖了一下。
杜小曼從箬兒手中接過盒子,里面凝著淡淡粉色的膏體,湊近鼻端,一股暗暗的幽香直沁心脾,杜小曼脫口道:“真好聞?!?br/>
孤于箬兒一臉猶豫:“我覺得再淡一些可能會更好,這個味道有點膩了,我想再換兩味香料。”
這個杜小曼給不了建設性的意見,她實在地說:“我覺得這個已經很好聞了?!?br/>
孤于箬兒點點頭,再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再試試。”
她剛向長案轉過身,兩個婢女飛快地移動過來,孤于箬兒立刻說:“我自己來就行!”
一個婢女笑道:“箬兒小姐不必客氣,婢子們本來就應該做這種事的?!币贿呎f,一邊取過一個瓷瓶,“是不是要這個?方才聽小姐說起過?!?br/>
孤于箬兒僵僵笑了一下:“對?!鄙焓忠舆^琉璃瓶,另一個婢女飛快地把一個琉璃盞遞了過來。
孤于箬兒又僵僵地笑了一下,看起來全身都僵硬了。
杜小曼心中恍然,晴春含笑向杜小曼道:“夫人,不妨在這邊坐下吃茶,箬兒小姐調香,估摸著要一陣子。”
其實杜小曼對調香的過程很好奇,但此時晴春的手扶在她的胳膊上,恰好斜擋在杜小曼和孤于箬兒之間,另外幾個婢女環繞著孤于箬兒,更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杜小曼很明白自己是白麓山莊不受歡迎的客人,她猜想,謝夫人可能也不愿意看到她和孤于箬兒接觸太多。
于是她就走到一旁的桌子邊坐下,晴春替她斟上茶水,遠觀幾個婢女圍在孤于箬兒身邊幫她遞這遞那。孤于箬兒側轉過身,向杜小曼露出求救的眼神:“小曼姐,你來幫我聞一下這兩味香料那種更好,好不好?”
其實我啥都不懂啊……杜小曼在心里嘆息了一下,還是很有義氣地站起身,那幾個婢女總算讓開了一條縫隙,杜小曼剛剛接過一個瓷瓶,忽而聽到一個婢女道:“少爺……?”
杜小曼轉頭,只見矮樹叢中,一個人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隱約是謝況弈。
流珠閣前的婢女們福了福身,笑道:“少爺怎么過來了?”“這要是擱在尋常人家,少爺你可不能過來?!?br/>
說話間,謝況弈已經進來了,朝杜小曼笑笑:“休息得還好么?”
杜小曼也笑笑:“挺好的?!壁s緊向旁邊退了兩步,在自己和孤于箬兒之間給謝況弈留出位置,“箬兒調香呢,你過來聞聞?”
謝況弈和孤于箬兒幾乎同時開口。
“罷了,我不聞那個!”
“弈哥哥,你別過來!”
婢女們撲哧笑了:“少爺和箬兒小姐真真是……”
孤于箬兒把瓷瓶護在胸前,鼓了鼓嘴:“小曼姐,你不知道,有一次弈哥哥對著我的香料瓶打噴嚏,我好不容易集的白梅露,全部都毀了?!?br/>
謝況弈刨了刨后腦:“我就怕聞什么香香粉粉之類的,鬧不明白女人怎么都愛這個?!?br/>
晴雪掩口道:“那少爺還過來呀,趕緊到前廳去吧?!?br/>
謝況弈看了看杜小曼,又抓抓后腦:“那我……先過去了,晚飯快開了,你們記得趕緊來啊……”
婢女們笑吟吟道:“原來少爺是來通知晚飯的,箬兒小姐和杜姑娘都知道了,少爺趕緊請吧。”
謝況弈再看看杜小曼和孤于箬兒,點點頭:“那我先走了?!庇执蟛搅餍?,離開了流珠閣。
杜小曼的眉頭跳了跳。
白麓山莊的婢女一直在喊她“夫人”,唯獨剛剛在謝況弈面前,稱呼她為“杜姑娘”。
唉,人哪……
算了,反正在這里也呆不長,隨便吧。
杜小曼又看著孤于箬兒調了一會兒香,太陽落山后,亭閣內沒有剛才那么敞亮了,孤于箬兒試調了一陣,放下瓷瓶,婢女們立刻道:“箬兒小姐,歇歇再調吧?!?br/>
孤于箬兒沒做聲,走到桌邊坐下。晴雪捧過一個琉璃壺,里面盛滿烏梅汁,孤于箬兒揉了揉額角:“人多好熱啊,你們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想和小曼姐說會兒話?!?br/>
晴雪放下壺,和眾婢女們退出了流珠閣,孤于箬兒左右望了一下,確定婢女們都走遠了,才長吐出一口氣,突然神色鄭重地看向杜小曼,小聲卻堅定地說:“小曼姐,我不想嫁給弈哥哥了!”
杜小曼一口烏梅汁差點噴出來,別啊,這話被謝夫人聽到非想砍死我不可。
她咳嗽幾聲:“你……你別沖動……你和謝少主……”
孤于箬兒打斷她的話:“小曼姐,別誤會,不是你的原因……一開始我以為你和弈哥哥……后來我發現你和時公子又貌似……”
杜小曼趕緊說:“這人和我也沒什么關系?!?br/>
孤于箬兒苦下臉:“我想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我是很喜歡弈哥哥,可是今天蕙姨和我說,將來……將來如果我嫁給弈哥哥,我就要和她一樣,在白麓山莊。我真的不喜歡人多,被人圍著我就渾身難受。我以為,我和弈哥哥在一起的話,就是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在山上……結果……”
杜小曼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孤于箬兒一著急,講話也有點磕絆:“我、我,我突然發現,我可能沒那么喜歡弈哥哥。即便弈哥哥在這里,我也不想住在這個地方。蕙姨說,只要我喜歡弈哥哥,我就會適應,就能幫助他……可是我想我一輩子都做不到?!?br/>
杜小曼的嘴角抽了抽,她懂的。做白麓山莊這樣江湖名門的女主人,擱在現代也相當于一個大公司的CEO了,智商和精力都要非常高才行。要不然HOLD不住這么多手下啊。
當年她還是一只單純的傻LOLI的時候,也不明白為什么大戶人家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等到穿越過來的這段時間,見識得多了,才漸漸明白,不是從小浸淫在那個環境中,具備了某些才能,確實不行的。
比如謝夫人,換了另一個女人掌管白麓山莊,可能就不是這種氣象。
而箬兒……目前單純的個性確實不適合坐到謝夫人的位置……
杜小曼仔細琢磨了一下才說:“我覺得是因為白麓山莊和你一直生活的環境不一樣,你需要適應。人嘛,都要慢慢適應的,比如,我在一段時間之前,做個加減法都能出錯,后來趕鴨子上架,也能自己做生意……你說你感覺沒那么喜歡謝少主,其實你是喜歡他的,正是你太喜歡他了,你覺得自己融不進他的生活環境,你=現在不太自信,覺得自己做不好,想逃避而已。試著去面對一下?”
說到這里,杜小曼又有點猶豫,如果孤于箬兒蛻變成了謝夫人那樣的女子,那基本就是一點自我都不保留了。
于是她又說:“……不用勉強自己去變成誰,每件事,每樣東西,都未必非要遵守特定的規矩……世上沒有什么不可以克服,這條路走不通,還有另外一條,總會有辦法?!?br/>
杜小曼覺得自己的話講得有點飄忽,還是不能幫孤于箬兒解決問題,但孤于箬兒卻一臉感動,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小曼姐,謝謝你?!?br/>
她咬咬嘴唇,又垂下頭:“要是……小曼姐你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我都是一個人,很想要個姐姐或妹妹。”又慌亂地抬起眼,“你不會覺得我講這些話很奇怪吧?!?br/>
杜小曼聽了這句話,心中驀地有點感動,綠琉的疑問讓她對人性的認知有了動搖,但是箬兒單純的好意恰好給這份動搖注入了正能量。
她真心地笑著說:“當然不會啊,我最喜歡交朋友了。”
孤于箬兒歡喜地笑了,低頭捏了捏衣角,突然又抬起頭,望向閣外,站起身:“蕙姨來了?!?br/>
謝夫人腳步輕盈地走進流珠閣,尚未完全進門,雙眼先彎了起來:“你們這兩個孩子,在說什么悄悄話呢?”
孤于箬兒連忙說:“我,我有些累了,就拉小曼姐和我聊聊天?!倍判÷透鴳偷匦π?,謝夫人的視線往她身上一掃,又轉回孤于箬兒身上,繼續笑盈盈道:“可別聊得口干,喝多了水,說晚上吃不下飯啊。你們剛到時都要休息,沒吃好的,我讓廚房把好吃的都留到這一頓了。馬上就上菜了,你弈哥哥嚷著說餓,不等人齊先把菜吃光這事他可干得出,趕緊過去吧?!?br/>
孤于箬兒小小聲地嗯了一聲,還是巴巴地跟著杜小曼,在謝夫人身后一步三挪。
出了流珠閣,那道河旁竟泊著一艘船,幾個婢女手持船槳站在船上,謝夫人挽著孤于箬兒的手上了船,又拉了一把被婢女扶著的杜小曼,船離了岸,悠悠地順流而下。
天邊彤云漸沒,天與地的交接處變成了濃重的靛藍,一彎月牙在靛藍之上,暮色將至,微風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