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中沒幾個客人,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應該是掌柜的,從柜臺后轉出來,親自迎客,跟著往樓上喊了一聲:“毛尖!”
樓上應了一聲,杜小曼和夕浣都還沒點茶,看來毛尖是個小伙計的名字。
跟著一個小伙計扛著手巾,拎著一把大茶壺匆匆下樓,在樓梯拐角絆到一坨龐然大物,手里的茶壺險些飛出去,趕緊抓住了扶手。
那龐然大物扭動了一下,吸了一下鼻涕,繼續埋頭吃袖子里籠著的果子。
掌柜的表情顫抖了兩下,向夕浣和杜小曼賠笑道:“那是小女,長得壯實了一點,讓兩位夫人見笑了。”
夕浣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正看牌點茶,樓上沖下一個婦女,撲到那女孩子身上掐了一把:“滾起來!起來!給我死樓上去!”
掌柜的趕緊向店內諸客人作作揖,到樓梯上阻攔:“算了算了,她在這里就在這里吧。”
那婦人尖叫:“不能慣她這死德行!滾起來!去后廚劈柴!你個賠錢喪氣的東西!再不起來給老娘滾!!!”一壁罵,一壁對那女孩子連踢帶打。
女孩子用手護住頭,嗓子里只能發出不成調的嗚咽,籠著的果子順著樓梯滾散各處。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勸解,夕浣起身上前,擋在那胖姑娘面前:“孩子不是打出來的,這么個打法,難道你真想打壞了她?”
那婦人整一整鬢發道:“這位大姐,說句你不愛聽的,她是我閨女,我愛怎么管怎么管,管得了人吃飯拉屎還管人打孩子了?”
掌柜的連聲嘆氣,連連向夕浣賠罪:“夫人莫與賤內計較,茶錢就不要了……”
那婦人又向那胖女孩子撲打過去:“都是你個喪門星!惹得老娘成天丟人現眼!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
勸解的客人招架不住,都敗下陣來。
杜小曼上前阻攔,經驗不足,被掌風掃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坐到胖姑娘的肚子上。
一塌糊涂中,夕浣拉拉她的衣袖:“妹妹,算了吧,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是別人的私事,我們不好插手。”
她這么說著,左眼卻飛快地眨了一下。
杜小曼心中一緊,她知道,這暗示著另有安排。
可月圣門另外的安排……
杜小曼從袖里摸出一把錢,向那婦人笑了一下,塞到她手中:“老板娘,真是對不住,我們也是中午鹽吃多了,一時操了閑心。老板娘管教孩子,這是對的。賠個不是,消消氣。女人可氣不得,老板娘這么漂亮,氣出了皺紋多不好。”
那婦人抓著錢,一時愣了,半晌后,僵硬地笑了一下:“哎呀,這,這怎么好意思……這位夫人別客氣……”作勢要推脫,杜小曼按住她的手,“本來就應當付茶錢的,這又添了麻煩.錢給老板還是給老板娘,不都一樣么。給老板娘,只怕老板還放心點。”
杜小曼萬分感激自己開酒樓的那段日子,三教九流都見過,還參加商會陪老伯們應酬,油條套路都會了,臉皮也足夠厚,什么話都說得。
看這婦人的潑勁,即便攔下了她,回頭那姑娘還會被打得更厲害。還不如先說些軟話。
果然婦人笑逐顏開:“看這位夫人話說得,看起來也像個場面人。”
杜小曼道:“實不相瞞,我以前也開過酒樓的,可惜不善經營,后來倒了,不如老板和老板娘。”
那婦人笑道更燦爛了,整整衣衫:“原來都是同行。哎呀,夫人茶還沒喝吧,那茶都涼了,趕緊的,上新茶!”
杜小曼笑了笑,彎腰撿起一個果子,吹吹灰,又看看那個一臉愕然的胖姑娘。
“看著這孩子,我就想起我小時候。我小時候也胖,娘也是恨鐵不成鋼,各種數落我,小時候不懂得,長大了才知道,娘還是對我好,就是她脾氣急了點。”
那婦人挽著頭發:“可不是,我也是個急脾氣,心直口快的,看在外人眼里,恐怕還覺得我是個毒婦,虐待自己的閨女。我為她好的心,誰又懂!”
說著,眼眶竟紅了。
夕浣溫聲道:“慢慢來,孩子都得慢慢教的。一棍子打不出一個狀元。”用手絹擦擦那胖姑娘的臉,整整她的頭發,替她撣開身上的果子渣,“少吃些果子,多吃些菜,別讓你娘憂心了。”
杜小曼道:“她的皮膚很好,五官也好。老板娘這么漂亮,女兒肯定不會差,現在富態可愛,日后沒了嬰兒肥,絕對能出落成大美人。“
婦人瞪她一眼:“聽見沒?人家都說你將來能成美人了。只要你忍得住不吃,一身膘下去,城里王公子就能娶你做媳婦!”
那女孩子吸吸鼻涕,愣愣地啞聲問:“穿白衫子拿扇子的那個王公子?”
婦人再瞟她一眼:“是,還穿過青衫子、黃衫子,但老拿扇子的那個王公子。”
女孩子立刻擦了擦鼻涕,店里的其他客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老板娘,得給閨女攢嫁妝啊!”
“丫頭好好整整,能美的,現在看都怪喜慶的。”
“也不要太瘦了,說不定王公子就喜歡敦實點的。”
“好媒人我認得,到時候幫你說啊!”
……
夕浣笑盈盈地望了一眼杜小曼,兩人吃了老板娘執意讓小伙計新上的茶,方才離開。
那女孩子站起身,顫巍巍地上了樓。
離開茶樓,杜小曼聽得頭頂窗響,一抬頭,一扇窗開著,那女孩子的身影閃過。
夕浣含笑望著杜小曼,眼睛里有異樣的神采:“以前小看媗妹妹了。”
杜小曼道:“我以前開過酒樓啊,所謂以退為進,也就懂這點東西。希望那個娘以后能對女兒好點。”
夕浣搖了搖頭:“恕我直言,可管一時,那婦人性子厲害,我怕管不了多久。”
是,其實這次那老板娘能順利地吃了軟話,杜小曼就覺得很意外了。
那小姑娘即便忍得住嘴,一時三刻也難達到她媽媽的希翼,待今天的事淡了,過不幾天,恐怕又會回到以前。
在這個對女性特別嚴苛的時代,她的命運會怎么樣呢?
杜小曼的大腦里突然飄過一個念頭——也許,她在月圣門能過得更好?
這個念頭把她嚇了一跳,趕緊拍拍額頭。
夕浣看看她,再看看天色:“耽誤了這么久,可能今天買不全要買的東西了。我們再住一晚,明天再走。”
回到客棧中,過不多久,布店送了今天訂的布,夕浣拿出單子,和杜小曼一道清點已買的東西。
房門響了兩聲,是客棧中的婆子來送茶,擱下茶盤后,又道:“掌柜的讓老身來問問兩位夫人,要換客房否?夫人可能聽說了,朝廷里有大人物到了我們城里,說是個了不得的貴人,但不讓說身份,好像是位王爺。城里到處是官兵,晚上市集更會吵嚷些,還有爆竹煙花。兩位夫人的客房正好臨街。若是怕吵鬧,有靜室,比這間還寬敞的,可給調換。”
夕浣詢問地看了一眼杜小曼。
杜小曼道:“還是不必了吧,換房怪麻煩的。熱鬧點也挺好啊,煙花挺漂亮的。”
婆子賠笑道:“兩位夫人不怕吵便好。”在衣襟上擦擦手,“城里常來些朝廷的人物,其實也沒什么好看。輕易不會到市集上來,即便來了,到處是官兵,能看個轎子頂就不錯了。光聽見吵了。”
杜小曼聽完這一段,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影帝駕臨,有人相中了這間臨街的客房,想看看能不能從窗口一睹影帝風采,開出了高房價,這個婆子是做說客的,來勸她們換房。
可惜杜小曼神經跟鋼棍似的,一開始沒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暈乎乎地拒絕了。
其實換換也行,但這種不明說,拐彎抹角的小手段杜小曼有點不爽,就笑嘻嘻道:“我們沒怎么見過世面,看個轎子頂也算開眼嘛。”一拍手,“姐姐,我們真是賺到了,怎么訂了這么好一間房!也不知那位大人物是不是真能從窗下過,可惜我怎么沒早料到這件事,就嫁人了呢?虧大了!萬一來得是那位據說最喜歡女人的裕王殿下,他路過這里的時候,恰好從轎子里伸頭往上這么一看,正好看見我了,那我后半輩子,還有啥可愁的?!”
婆子的手和臉皮都顫了一下,顫巍巍福身:“兩位夫人慢慢用茶,老身先告退了。”
杜小曼大樂,那婆子離開房間,杜小曼便聽見一句恰剛好她能聽見的喃喃自語打從外面飄進來。
“癩□□想吃天鵝肉天天聽說,禿蛾子還想當龍口里的食,真是頭回見。”
杜小曼憋笑,轉眼卻見夕浣正用復雜的表情望著她。
杜小曼道:“夕浣姐姐為什么這樣看我?”
夕浣嘆了口氣:“媗妹妹,我昨天就想問,但怕你誤會,便沒有開口……昨晚,畫舫中人,你認識罷。”
杜小曼直接道:“就是裕王啊,你應該認得他。”
夕浣搖頭:“我未曾見過裕王,但聽聞過此人行徑。妹妹莫怪我唐突,昨日看你神情,方才再聽你說……你對裕王是否……”
杜小曼立刻道:“怎么可能!”反正她跟影帝那些事,綠琉已經告訴了月圣門,也不怕多說,“我跟此人,真的沒什么關系,只是當日他裝成一個落魄的書生,在我逃到杭州后開的酒樓里混了一段時間,滿口謊話,從頭耍我到尾。喜歡他,除非我腦子有病。”
夕浣微微皺眉:“裕王位高權重,為何要……”
杜小曼攤手:“我怎么知道?”
夕浣又道:“聽聞裕王亦駕臨過幾次慶南王府,難道妹妹之前未曾見過,竟認不出他?”
杜小曼道:“裕王到慶南王府時,我都回避了,慕云瀟的那位阮表妹倒是見過。說到這個……其實琉璃使也見過裕王殿下呀,當時在慶南王府,還幫他沏過茶。在酒樓里時,也不提醒我一下。”
夕浣笑道:“看來媗妹妹對琉璃使的心結竟在此了。琉璃使可能未曾想到,妹妹竟不認識裕王,也認不出裕王,還以為有什么隱情,所以她也沒告訴你。沒想到竟陰差陽錯了。”
呵呵,真是牽強到姥姥家的解釋。
杜小曼心道,我也沒想到,我那個小酒樓居然水這么深,在我眼皮子底下,有這么多彎彎道道!
夕浣話中帶著試探,看來月圣門對她杜小曼仍是各種不放心。
唉,走一步算一步時,真的對前途不能多想,想一想就一片白茫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