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這廝,在露出真實嘴臉的時候,挺人模狗樣的。
那身行頭,那個氣場,那份偎香倚黛的愜意與浪蕩……
杜小曼真心搞不明白,一個皇帝的叔叔,位高權重的王爺,好好的日子不過,為啥要裝成一副落魄德行,做端茶倒水的小伙計呢?
這廝還吃過霸王飯。
真的給不起么?非不給飯錢,情愿讓人打。
丟不丟人?怎么想的?
吃飽了撐的?磨練演技?
有重大隱情的潛伏?
杜小曼放棄了猜想,影帝正端著酒杯,與他對面的人談笑,他身邊的女子執團扇輕搖,杜小曼腦內不禁浮現,影帝還是那個神叨叨的時闌時的種種場景,雞皮疙瘩一層層冒出來,頂直了汗毛。
杜小曼把咬著的勺子拿出來,放回碗里,一轉眼,就對上了夕浣的視線。
充溢著同情、同病相憐等等,內涵豐富……
杜小曼趕緊干笑了兩聲:“哎呀,雨好像小了一點。”
夕浣放下筷子:“我撐到了,吃不下了,要不現在就回去吧,那邊有個店賣傘,走快點過去淋不到什么。”
這個場景……
杜小曼說:“餛飩還沒上呢,怎么能走?”
剛好小伙計端了餛飩和素卷過來,夕浣望著杜小曼,安撫地笑笑:“好,那我們,就吃完了再走。”
杜小曼不敢再往河里看了,立刻舀起一只餛飩,咬了一口,燙得吸了一口氣。
她放下餛飩,轉去吃了一口粉,夕浣伸手,輕輕拍拍她的手背:“慢慢吃,不要緊的。”
杜小曼沒奈何繼續進攻那只餛飩,皮入口即融,餡料鮮美,她含糊地贊:“太好吃了!”
夕浣又淡淡地笑了:“嗯,我就猜你會喜歡呢。”
杜小曼咽下餛飩,忍不住又向河里瞥了一眼,那船已經行得遠了,看不見窗內的情形。杜小曼收回視線,夕浣夾起一筷素卷:“媗妹妹,嘗嘗這個。”
杜小曼嘗了一口那個卷,味道非常好,她振奮精神,匆匆吃完了飯,夕浣結了飯錢,雨差不多停了,不需要打傘,杜小曼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繼續逛?”
夕浣搖搖頭:“有些累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明天有的是空閑逛。”
走回客棧,到了住的房間里,不自在的感覺一直縈繞著杜小曼。
她算是個神經比較粗壯的人,但身邊有個人時刻開著“我知道你很傷心,我很同情你,我會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的”這種氣場,和你軟聲笑語地說話,用充滿同情和安慰的眼神望著你,一舉一動都在表示小心翼翼,不敢刺激你,真是種煎熬。
夕浣是和杜小曼合住一間有兩張床的房間,杜小曼飛快地洗簌爬到床上,閉上眼,聽夕浣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走到桌邊,停頓了一下,杜小曼能感到兩道關切的視線掃過自己身上,然后呼一聲滅掉燈燭的聲音,她總算松了一口氣。
松下那口氣,杜小曼盼望自己快點睡著,但是白天在車里睡了太多,她不想睡,又不愿意亂翻身,鬧出動靜讓夕浣聽在耳中,便僵挺在床上默默地數綿羊。
數到第八百三十一只,她發現自己仍然很清醒,而且想上廁所。
她猶豫了一下,摸索起身,窗半開著,外面居然有了月亮,漏進的月光讓屋內并不算暗,摸索著可以走向屏風后擱馬桶的小隔間。
窗外隱隱約約地漏進了歌聲,也是個女子在唱,不同于月圣門那種飄渺悠揚的小調,歌聲凄切哀婉。
杜小曼從廁房出來,那歌仍在唱,她不由得走到窗前,依稀聽清了歌詞,反反復復,唱的只是四句:“都道好夢消夏涼,總把須臾做久長;轉頭一望千般盡,人生何處是歸鄉……”
杜小曼聽了一陣,想回去繼續睡,一轉身,看見個人影杵著,嚇了一跳。
那人影輕嘆,杜小曼定回神。夕浣姐姐,就算你時刻留意我的動靜,拜托起來的時候發出點聲音啊。大半夜的嚇出問題多不好。
夕浣輕嘆完畢,亦走到窗邊:“是這支歌啊……”
杜小曼學著她的口氣做感懷狀道:“不知道是哪位不幸的姊妹。”
夕浣再嘆了一口氣:“唱歌的這位,我是認得的,她與我以前類似,亦是青樓女子,那男子負了她,再沒回來,她便常常唱這支歌……”
杜小曼問:“為什么不發展她進圣教?”
夕浣搖搖頭:“神仙佛祖,也救不了世間眾生,圣教終歸能力有限,真正能救自己的,還是自己罷了。我亦勸過她,她依然要等,那便是她的選擇。誰也幫不了她,我們更不會勉強。”
那歌聲漸漸住了,夕浣向杜小曼道:“妹妹,睡吧。”
杜小曼嗯了一聲回床上躺下,心里卻有個強烈的疑問翻涌——
船上的那個影帝,真的是影帝么?
杜小曼覺得自己是不會認錯時騙子,呃,應該是秦騙子的。
但她現在連自己的覺得都不敢信了,有些事情,用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在橋頭吃個飯就碰見影帝風流游河,半夜還有歌聽,這么巧,不得不讓人多想啊。
唉,沒有兩把刷子,能把組織搞這么大么?
唉唉,算了,真的又怎么樣,影帝風流快活,跟她又沒關系。
假的又怎么樣?已經一入圣教深似海了,不知何時才能上岸,多點浪花,少點浪花,這樣的大蝦,那樣的螃蟹,又有什么區別呢?
神仙也靠不住……閉著眼過吧!睡覺睡覺睡覺……
她這么想著繞著,竟然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小曼又和夕浣一起去買東西。夕浣對她的態度稍微好了點,那股氣場不再時刻開著,即便偶爾開開,杜小曼也只當不存在。
她們先吃了個早飯,再按照單子采購。先買輕巧的小東西,然后挑選布匹之類,布店的服務很到位,她們到店里,只要先挑布就可以,店里會按照約定的時間,把布匹送到客棧去,待驗收完畢后再收貨款。
夕浣帶杜小曼對比了好幾家布店,最后在某一家流連,不知道是真的喜歡這家的布,還是其實此店是月圣門的分部或者定點采購商戶。不過這家店的布確實很好看,顏色多,棉、麻、紗、緞……各種料子,尤其有幾款從蘇杭進過來的紗和綢,又輕軟又漂亮。
杜小曼正和夕浣撫摸挑揀,突然聽得一陣叫罵聲夾著嗚嗚咽咽的哭聲。
布店的老板娘見杜小曼和夕浣停了手,就道:“隔壁茶館老牛新娶的媳婦又在打閨女了。從她來了,就天天打,我們天天聽慣了。”
店里挑布料的都是女客,年紀大都不算小了,聽得那噼里啪啦打罵夾著棍子的聲音和那女孩子不成調的嗚咽,表情都有些不落忍。
杜小曼附近的一個正在挑棉布的大嬸道:“這后娘可夠厲害的。”
老板娘一彈算盤:“后娘?打的是她親閨女,跟著她嫁過來的。”
那大嬸詫異:“哎呦,這也下得去手?”
老板娘再將算盤珠一撥:“咋說呢,那媳婦吧,這么著,也算為自己為她閨女。”向門外一瞟,聲音壓得低了些,“先時老牛娶她的時候,就知道是二婚,帶個閨女。反正鰥夫對寡婦,算合襯,老牛這里有個兒子,一兒一女還湊成一枝花。結果那女孩子帶過來,誰頭回見,都能嚇一跳。說是這媳婦頭一個男人是個殺豬的,孩子從小就在鋪子里吃,斷奶起就拿大棒骨湯當茶喝。一個丫頭,跟廟里的金剛似的,都十五六了,一頓飯光大饅頭就能吃半筐,婆家不好說,老牛這里,不是自己親閨女,這么個吃法,即便老牛不說什么,那女子也怕招嫌,就管著,不讓吃。孩子餓了,吃慣了,不吃頂不住,一吃她娘就打。”
老板娘這里解說著,那廂門外的打罵棍棒聲跟女孩子含糊的嗚咽起起伏伏,杜小曼聽得都心顫,夕浣雙眉微蹙,杜小曼悄悄問:“要不要解救一下?”
夕浣不語,不動聲色第環視店內,定下了幾種布,再走出了店鋪。
打罵聲已經沒有了,夕浣領著杜小曼再逛了幾家店鋪,還去吃了個午飯。
午飯完畢,再從脂粉鋪出來,夕浣道:“媗妹妹,口渴么?”
杜小曼拿手帕扇了扇風:“有點渴。”
夕浣抿嘴一笑:“我們去吃點茶吧。”
杜小曼跟著她走,越走越覺得周圍熟悉,她們竟是折回了買布的街上。
前方不遠處,是牛記茶樓的旗簾。
杜小曼不禁看向夕浣,夕浣神色自若,但用極細的聲音道:“如今不同往日,一切要謹慎些。”
杜小曼了然地點頭,小聲說:“我還以為圣教只解救被男人遺棄的女子……”
夕浣輕聲卻堅定地說:“世間受苦的女子,都是我們的姊妹。”
杜小曼跟著夕浣邁進茶樓,突然覺得這句口號好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