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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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那么一些人，很喜歡逛超市。他們的年齡已經不允許他們去玩兒童區的玩具，但也沒大到在蔬菜區挨個扒特價菜的菜葉子，好讓自己買點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只是喜歡逛，漫無目的，然后看貨架上琳瑯滿目的貨品，數著它們。

超市里的員工以為他們是經理派下來的監工，或者是某個品牌的暗訪員，看他們有沒有賣力推銷自家的東西，甚至以為他們是偷東西的，因為他們不買，只是一圈又一圈地看。

他們并不是偷東西的，只是喜歡看。但我知道，他們中有很多人不再喜歡在超市里逛了，那里要么人太多太吵，要么人太少太冷。人來人往帶起的風，讓每排貨架中間顯得分外空曠。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去了便利店。那里很小，就算使勁摔門也刮不起風，存得住溫暖。進去的人會發現，里面琳瑯滿目，不比超市差。便利店知道自己小，所以盡量用最小的空間，擺上最豐富的商品。

最棒的是，它還分擔了一部分餐飲店的功能，賣各種新鮮出爐的食物。在里面逛的時候，鼻子還能聞到香味，這種感覺實在太美。

如果說超市是商品的宮殿，那便利店就是商品的家了。更贊的是，即使小，便利店也給進來的人留足了空間。要是有個微型吧臺，就再好不過了，客人們可以在那里打發時間。一邊吃一邊悠閑地打量四周，這種感覺，超市可給不了。

這里就有這么一家便利店，國際連鎖，店里弄得井然有序，貨架上的商品多是普通小店見不到的，吸引了很多人往來其中。本來店鋪緊鄰商圈，生意興隆，在總公司那里月月是銷售冠軍。但是城市重新規劃之后，商圈人氣往外偏移了一點，這里就成了邊緣地帶，業績不好不壞。

但是它的業績如何，跟我們這個故事沒有太大關系。白天的便利店總是熙熙攘攘，到了晚上，一切歸于平靜。便利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夜里的營業時間占了很大一部分。這家店之所以還沒撤，就是因為晚上的業績還不錯，依然有人愿意來這里閑逛，或填飽自己，或打發時間。

我們的故事，就從晚上開始。

晚上的便利店，并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就是店員倚著柜臺打瞌睡。實際上，有很多工作，包括最重要的兩件事：給店里補貨、整理臨期的食品，都要在夜里進行。

因為主打便利，店里賣的餐品大多是冷藏品。顧客從冷柜里選好，在微波爐里加熱一下就可以吃。咖喱雞肉飯、黑椒牛肉飯、鰻魚飯，以及各種拌面，都是這樣。甚至有不需要加熱的飯團、壽司等，冷著吃更加美味。

除此之外，在店里還能吃到熱氣騰騰的炒菜，這是便利店的特別之處。店里不能起明火，這些炒菜都是中央廚房做出的半成品，統一配送到店里之后，略微烹制一下，加上特制的湯汁，兩份菜，配上米飯，就成了店里的暢銷品。到了飯點，這些盒飯便是顧客們追捧的“明星”。

但是過了吃飯的時間，剩下的菜就過了氣，只能打折處理。實在處理不了，到了半夜就要扔掉，不能留到第二天。

一般店長都會控制數量，不讓它超出太多，不然對店里也是損失。這家店的夜班店長更是厲害，每次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在進貨的時候就控制住了。但是天意難測，難免會有剩下的，等待店長處置。

店長在這家店做夜班做了很多年，沒人比他資歷更深。他大概剛建店的時候就在了，也有可能公司剛進入這個城市的時候就在，誰也說不清。店長外表看起來有些憨厚，身材圓滾滾的像只熊貓。他對處理盒飯這件事，從來都是諱莫如深。

店長對這些臨期食品，處理起來總是毫不容情。直到有一天，店里的常客歡哥看見了，說：“哎！這些菜好著呢，扔它干嗎？給我給我。”然后他一人吃掉了三份菜、兩盒米飯。

從那以后，歡哥總在半夜前后來店里，巴巴地等著盒飯到期，甚至把自己用夜班餐的時間也挪到了店里整理食品的時候。

歡哥吃得開心，畢竟不花錢，菜品又多。夜班里另一位主力店員小苗卻很不開心。小苗剛進店工作沒多長時間，被公司派到這家店上夜班，協助店長。她心里喜滋滋的，剛從大學畢業時，她就想著到大城市，到某家大公司工作。她所說的大公司，不是那些名氣很大，但公司里面烏七八糟，連五常法則都搞不好的公司。這家便利店從總部到店鋪，都透著一絲不茍的整潔，讓她很舒坦。也許是自己有強迫癥吧，小苗也沒多想。

但是歡哥讓小苗很不舒坦。說到井井有條，連店長都比不上小苗。廢棄臨期食品這件事，她執行得非常到位，一到時間，她就一路小跑著把“那些東西”（甚至都不愿提起名字）扔出去。恨不得多跑兩個路口，扔到那邊的垃圾箱里。

這才是大公司應該有的風范，決不讓臨期食品留在店里。小苗每次扔完，都會默默地叉腰站一會兒，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歡哥蹭臨期盒飯的行為，讓小苗很不舒坦。更讓她不舒坦的是，店長好像默許了這種行為。這哪里像一個大公司的店長，操作手冊都不遵守的嗎？

“臨期食品應該在規定時間，按照規定方法進行廢棄。”小苗曾在店長面前大聲念操作手冊，希望能引起他的重視。

“扔到肚子里，不也是廢棄的一種嗎？”小苗念的時候，店長正坐在店門口抽煙。

小苗對于店長這種模糊的處置方式很不滿，但她不能坐視不理。每當她發現有臨期盒飯，總是偷偷自行處置，然后給店長簽字驗收。她要捍衛大公司的風范。

在她看來，臨期的盒飯是店長特意為歡哥留的。但奇怪的是，店長發現盒飯被處理掉之后，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小苗感覺店長處在一個灰色地帶，態度模棱兩可。

“哎呀，抱歉，今天盒飯沒剩下，來點別的吧。”店長總是這么安慰失望的歡哥。

每到這時候，小苗就一臉勝利地看著歡哥，希望他從此打消蹭盒飯的念頭。

但她發現自己太年輕了，歡哥就是歡哥，他居然把時間提前了，在她還沒廢棄那些盒飯之前就來了，盯著剩下的部分，一旦發現它們有賣不出去的跡象，就死皮賴臉地預訂下來。

更過分的是，歡哥不光自己吃，還帶了一個小伙子一起。小苗本以為是他兒子，結果某天一打聽，才知道只是他的某一位乘客。再往深處打聽，那小伙子居然是對手店鋪的店員，住在這附近，偶然聽到這里有臨期盒飯吃，就跟著歡哥過來了。

“再這么下去，我們店就變福利站了，名氣都傳到‘那家店’去了。”小苗再次跟店長抱怨。

店長還是模棱兩可的態度，只不過在歡哥他們吃飯時，推介其他商品的頻率高了一些。歡哥偶爾買些其他東西下飯，那個小伙子卻只吃臨期的盒飯，聽到店長推介，低著頭不吭聲。

居然還白吃白喝？小苗的埋怨立刻從歡哥身上轉移到小伙子身上了。她甚至懷疑小伙子是“那家店”派過來的臥底。雖然他看起來像高中沒畢業的學生，樣子有些生澀，但往往這樣的人當臥底最成功。小苗暫時放下處理臨期盒飯的執念，緊盯著他。

跟歡哥的葷素不忌不同，小伙子有明顯的偏好，遇到土豆絲的時候，能多吃一份米飯。

“你吃米飯配土豆絲，這不就等于吃了兩份主食嗎？一點也不健康。”小苗忍不住嘲諷。

“都熬到這個點了，還要什么健康？”小伙子聽見小苗說他，滿臉通紅，不敢回嘴，倒是歡哥跟著打哈哈。

雖然免費的東西好吃，但歡哥有時會剩下點飯菜，而小伙子則是無論多少，都會吃得一粒不剩。開始的時候，他停下筷子，偷偷看一眼歡哥剩下的飯菜。過了幾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問歡哥還吃不吃，得到“不吃了”的回答之后，把剩下的飯菜弄到自己那里，又一掃而光。到后來，歡哥會主動多剩一些飯菜出來，小伙子也能吃完。到這時候，眾人才明白，原來他以前是沒吃飽，只不過不好意思說。

這種食量出來當臥底，怕是早就被人攆出去了。小苗冷眼看著，把臥底的標簽從他身上摘掉了。

但小伙子并沒有感覺很輕松，大概是對于蹭飯這件事總是不能太放得下臉面。直到一個月后，大概是被歡哥的死皮賴臉影響了，他終于跟其他人聊得久一點了。

“吃不飽，”他一邊扒拉著混著湯汁的米飯，一邊說著簡短的話，“我還在實習期，錢都用來交房租了。要是有點意外花銷，吃飯的錢就更少了。白天還好，到了晚上我都餓得睡不著。那次坐歡哥的車，聽他說這里有飯吃，就……”他謹慎地咽著米飯，后面那幾個詞還是沒好意思說出來。

店長坐在門口，默默聽著。小苗是準備找點破綻說上幾句的，聽完之后，又感覺挺沒意思，扭頭回到店鋪辦公室，默默計算卡里的余額，看交完房租還剩多少。

比起歡哥，小伙子到底是臉皮薄。沒有到期盒飯的時候，他都怯生生的，會趕快離開，不好意思在這里多待。這種時候還不少，畢竟店長對拿捏菜品數量很熟練，剩菜的時候不多。

但是那次長談之后，小伙子來的次數就多了，因為有臨期盒飯的次數也多了。而且總是剩得不多，別的店一剩就剩一鍋半鍋的，這里只剩一份兩份，剛夠小伙子吃。店長解釋說最近天熱，客人買得少。旁邊小苗一臉看破真相的表情。

這種情況持續了不到半個月。某天晚上，小伙子到了店里，沒了那種期待的表情，反倒十分失落，連吃飯都沒胃口。

“我們店關門了。”過了很久，他才說出原因，“剛剛才告訴我們。”

“哦，你要調到哪個店去啊？”小苗的心里忽然有點高興，總算請出去一個瘟神。

“沒法調，其他店也關門了。”小伙子搓著筷子，一臉茫然，“所有的店都關了，連我們店長也不知道為啥。”

店里頭三個人面面相覷，努力消化這個消息。

“是你們公司出什么事了嗎？好歹也提前給你們安排一下啊。”小苗忽然有點憤慨。

“不知道。”小伙子頭搖得停不下來，“我們店長說，公司領導就跟他們說了一句話，公司不行了，你們各顧各的吧。”

“那店里的貨怎么辦？不要了？”歡哥插了一句。

“不要了，貨鎖在店里，人鎖在外面。”小伙子扒拉著飯菜，“我們就跟過了期的盒飯似的，用得著的時候用著，用不著了，過了今天晚上，都給扔了。”

小苗叉著腰，在店里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店長還在外面抽煙，對著外面那些陷入黑暗中的燈。店里忽然陷入寂靜，沒人說話，只有小苗的腳步聲。

終于，小苗結束了轉圈，把手從腰上放了下來，轉身從柜臺上重新拿了一雙筷子，放在小伙子面前。

“先吃飯，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小伙子愣了一下，大概沒見過小苗這種狀態，過了很久才接過筷子，眼圈開始泛紅。

小苗又覺得沒意思了，轉身躲到柜臺后面，重新理了一遍那些耗材。

店長抽完煙，走到冷柜旁，找出一個即將到期的飯團，跟小苗擺了個“放過我”的手勢，把飯團放到小伙子面前。

“加個餐，”他揉揉有點泛黑的眼圈，“就算到了期，盒飯還是能填飽肚子。人比盒飯用處還多，這里過期了，還有那里，總有地方能用得上你。”

“對對對，快吃飯。”歡哥給他買了一瓶飲料，“要不把他安排在你們店里唄？”他自以為找到了好辦法。

店長沒吱聲，鉆進了辦公室。小苗過去瞅了一眼，店長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

到了第二天，“那家店”連夜閉店的消息，整個城市都知道了。好在其他品牌的連鎖店及時發出通知，接納他們遣散的員工。所以到了晚上，小伙子喜滋滋地來了店里，他成了小苗他們的同事，被安排在城市另一邊的店鋪。

小苗親自給他盛飯，塞得滿滿的。今天的菜剩的種類不少，可以湊個宴席了。小伙子連話都沒時間說，一直在吃。

吃完飯，小伙子走出店門，即將融入街邊的黑暗里。

“到了那邊，記住了，過期的食品絕對不能留在店里！”小苗忍不住沖出去，沖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小伙子聽到了。但是小苗從那天起，反而會特意把臨期盒飯多留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