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里藏著危險的鋒芒,“不,我親愛的,你才是我要對抗的人。”
她茫然地望著他,“你想要說什么?”
“我是在說,那個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協定花費了八百萬美元,”他用緩慢加重的語氣,厲聲回答道,“花在紙板房上的錢本來是可以用來購買鋼架結構的,花在其他地方的錢也同樣如此,這些錢給了那些靠這種手段發財的人,這些人的財發不了多久。錢會進入流通的渠道,但不是流向最具生產效率的地方,而是流向最腐敗的地方。根據我們這個時代的標準,貢獻最少的人才是贏家。那些錢會在類似圣塞巴斯帝安礦這樣的項目中蒸發殆盡。”
她鼓足了勇氣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是的。”
“這就是你覺得有趣的?”“是的。”
“我想起你的名字,”她說道,此時她那顆心的另外一半正在向她喊著:譴責是毫無用處的,“每一個德安孔尼亞留下的財富都會比他繼承的更大,這是你們家族的傳統。”
“哦,不錯,我的祖先具備了非凡的能力,在正確的時候做出正確的事——而且做出正確的投資。當然,’投資‘是一個相對的說法,那要看你希望達到什么目的。比方說圣塞巴斯帝安礦,它花費了我一千五百萬美元,但這一千五百萬消除了塔格特泛陸運輸將會得到的四千萬,像詹姆斯·塔格特和沃倫·伯伊勒這樣的股東的三千五百萬收入,以及數以億計的間接后果。這個投資的回報還是不賴的,對不對,達格妮?”
她正襟危坐著,“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哦,完全知道。我能不能替你說一說,而且把你想要用來譴責我的那些后果也講出來?首先,我不認為塔格特公司會彌補回來它在那個荒唐的圣塞巴斯帝安鐵路線的虧損。你覺得可以,但是不會。其次,圣塞巴斯帝安的鐵路幫助你哥哥詹姆斯去毀掉鳳凰·杜蘭戈,那大概是唯一生存下來的好的鐵路公司了。”
“你意識到這一切了?”“還有更多的呢。”
“你——”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說出來,只是,記憶中的那張面孔,帶著烏黑、激動的眼睛,似乎正在瞪著她——“你認識艾利斯·威特嗎?”
“當然。”“你知不知道這會給他帶來什么?”“知道,他是下一個要被清掃出局的。”“你……覺得那……有趣?”“比毀掉那些墨西哥制訂計劃者有趣得多。”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他墮落了,她對此恐懼,前思后想,曾經努力去忘掉并不再去想起,但她從來沒想到這墮落已經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沒有看他,沒有意識到她正在把他過去說的話大聲地說了出來,“……誰會獲得更大的榮譽,是你——內特·塔格特,還是我——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亞……”
“可是,你難道沒意識到我用我先輩的名字命名了那些礦嗎?我想把它當做一份禮物,他會喜歡的。”
她用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恢復了她的視力,她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褻瀆祖先,更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會作何感想,現在,她知道了。
他起了身,恭敬地站在一旁,朝她低下頭微笑著,那是冰冷的笑容,機械而詭秘。
她渾身哆嗦,但這已不再要緊。她不在乎他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或者嘲笑什么。
“我來這里,是因為我想知道你對你的生活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她的語調平淡,沒有絲毫的怒氣。
“我已經告訴你原因了,”他莊重地答道,“可你不愿意相信。”“我總是把你看成過去那樣,沒辦法忘記。而你竟會變成你現在這副樣子——這簡直有悖世上的常理。”“是嗎?那你所看到的周圍的一切就合乎常理了?”“你不是那種會在任何現實面前低頭的人。”“不錯。”
“那——為什么?”他一聳肩膀,“誰是約翰·高爾特?”“噢,少搬弄這些俗套!”
他掃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些笑意,但他的眼睛卻是非常的安靜和誠實,甚至在剎那之間恢復了異常的知覺。
“為什么?”她重復著。
他的回答就像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家酒店里回答的那樣,“還沒到你知道的時候。”
他沒有隨她走到門口,她的手放到門把上,轉了轉——然后停住了。他站在房間的另外一頭,凝望著她,那目光把她的整個人都籠罩住了,她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這目光讓她動彈不得。
“我依然想和你一起睡,”他說話了,“可是,我已經不是那個充滿幸福的人了。”
“還不夠幸福?”她困惑地重復著他的話。
他大笑起來,“讓你要回答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這合適嗎?”他等著她說話,但她繼續沉默著,“你也想,對不對?”
就在她想說“不”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她的真實想法比這還要糟糕。“是的,”她冷冷地應道,“但這和我想不想已經沒有關系了。”
他滿懷欣賞地笑著,承認她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勇氣。
可是,當她打開門即將離開的時候,他收起笑容說道:“你很有勇氣,達格妮,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個夠的。”
“什么?勇氣?”但,他沒有回答。
非商業化
里爾登用腦門頂住鏡子,努力讓自己什么都不去想。這是唯一可以解決的辦法了,他對自己說。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鏡子涼涼的觸感上,令他難以理解的是,明明理智一直都清醒而毫不留情地告訴他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卻要強迫自己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他搞不懂,既然沒有什么可以難住自己,為什么現在居然沒有一點力氣,把漿洗過的白襯衣上面那幾顆黑色珍珠紐扣系好。
這是他的結婚紀念日,早在三個月前,他已經知道了慶祝聚會將像莉莉安所希望的那樣,在今晚舉行。他答應了她,覺得反正還早得很,他可以從排得滿滿的日程里脫身,像參加其他活動一樣,到時候去參加就是了。他在接下來每天十八小時工作的三個月里,樂得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直到早就過了吃晚飯時間的半小時以前,秘書走進他的辦公室,態度堅決地提醒了他,“你的聚會,里爾登先生。”他頓時跳了起來,大叫了一聲,“我的天啊!”他急急趕到家里,沖上樓去,拽下他的衣服,開始更衣著裝,只是想著趕快而忘記了做這一切的目的。然而,當他猛然徹底地意識到自己要去做什么時,他停住了。
“除了生意,你什么都不關心。”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像詛咒的判決一樣,讓他聽了一輩子。他一直覺得生意是被當成了某種神秘、可恥的懺悔祭儀,不能讓它影響那些無辜的外人;覺得人們認為它是一種丑惡的必須,做歸做,但不能說出來;覺得三句話不離生意是對高雅情感的冒犯;覺得正像機器清潔工回家前要洗凈手上的油泥一樣,人們在進入起居室前,也應該把腦子里的生意念頭清掃干凈。他從不這樣教條,但覺得他的家人這么想是很自然的。他覺得本來就是如此——沒什么好說的,如同幼年時被灌輸的感覺那樣,不用去多問,也不用多想那究竟是什么——他像某些邪教的受難者一樣,把自己獻給了他信仰的事業,那既是他的摯愛,也讓他成為了人群之中的流浪者,盡管他并不想得到人們的同情。
他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是他有責任給他的妻子某種與生意無關的生活方式,但他從來沒能做到,甚至也沒有愧疚感。他既不能強迫自己改變,也不會怪她對自己的譴責。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里,他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沒有和莉莉安在一起了——不對,他想,是好幾年了。他沒興趣去花時間分享她的那些樂趣,甚至連去了解的興趣都沒有。她有一個很大的朋友圈子,他聽說這個圈子里的人代表了全國文化界的精華,不過,他連去了解和認可他們成就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去見他們了。他只知道自己經常看到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書報攤的雜志封面上。如果莉莉安厭惡自己的態度,他想,那她是對的,如果她對自己表現出討厭的話,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家里人稱他無情,事實就是如此。
他從不讓自己在任何事情上分心。工廠如果出了什么問題,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出了什么差錯,他只去找自己的錯,他是對他自己要求做到完美。而此時,他不會對自己心軟,他把這歸咎于自己。不過,在工廠里,這會立刻促使他去改正差錯,而此時,卻沒有任何作用……就幾分鐘,他站在鏡子前,閉著眼睛想著。
他怎么也止不住自己腦海里涌現出來的那些話,那簡直就像赤手空拳去把斷開的消防栓重新插好一樣。詞語和畫面混在一起,猛烈地沖擊著他的大腦……幾個小時,他想道,要花幾個小時,瞧著那些客人們在嚴肅的時候無聊得睜不開眼,一旦不嚴肅,他們又呆呆地發愣,他還要裝作什么都沒注意到,沒話的時候絞盡腦汁地想些話出來和他們說——而他其實正需要時間去找人接替突然毫無理由就辭職了的軋鋼廠主管——他不得不立即著手去找——這樣的人實在太難找了——不是別的,正是在軋制中的塔格特鋼軌使得軋鋼廠的作業陷入了中斷……他想起了家里人一見到他表現出的工作熱情就會有的那種默然的責備、控訴般的神情,以及壓抑許久的忍耐和蔑視——還有他自己徒勞的沉默,希望他們不要再覺得里爾登合金對他還像過去一般重要——如同一個酒鬼假裝對酒精無動于衷,而看著他的人帶著輕蔑的嘲笑,心里都很清楚他那可恥的弱點……“我聽見你昨天夜里兩點才回家,你到哪里去了?”他母親在吃晚飯的時候問,而莉莉安替他答道,“怎么,當然是在廠里。”就像別的妻子會說“在街角的酒吧里”一樣;或者,莉莉安臉上半帶著精明的笑意問他:“你昨天在紐約干什么了?”“和那幫家伙在宴會上。”“生意的事?”“對。”“當然了”——而莉莉安掉過頭去,不再說什么,卻讓他慚愧地意識到,他幾乎寧愿她認為他是去了那種只有男性才去的下流場所……一艘裝載著幾千噸里爾登礦石的貨輪在風暴中沉沒在了密歇根湖里——那些船都年久失修了——如果他不親自出面幫他們搞到替代船只的話,船主就會破產,而密歇根湖上已經沒有其他的運輸船隊了……“是那個角落嗎?”莉莉安指著擺在起居室的長靠背椅和咖啡桌說道,“怎么了,不是,亨利,那不是新的,不過,我應該感到榮幸的是,你只用了三個星期就注意到它了,這是我自己根據一座法國有名的宮殿里早餐室的樣子設計的——但這種東西不可能讓你感興趣,親愛的,股票市場里可沒有對它們的報價,根本沒有。”……他六個月前下的銅訂單,還沒有交貨,保證的日期已經被推遲了三次——“我們無能為力,里爾登先生”——他不得不再去找另外一家公司,銅的供應越來越不穩定了……菲利普在向母親的幾個朋友講著他參加的什么組織的時候,并沒有笑,當他抬起頭看著菲利普時,他松弛的臉上卻透出一絲優越的笑意,說道,“不,你不會在乎這些的,這不是生意,亨利,根本就不是生意,它是嚴格的非商業性的努力。”……一家在底特律的承包商獲得了重建一座大型工廠的工程,正在考慮用里爾登合金的結構骨架,他應該飛到底特律去和他面談——他一星期前就應該過去了——他本來今晚也可以過去的……“你沒在聽,”早餐桌上,他母親在講著她昨晚做的夢時,他的腦子開了小差,想著目前的煤炭價格指數,“你從不注意聽任何人的話,你只對自己感興趣,對誰都不在乎,對這個上帝創造的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在乎。”……躺在他辦公桌上打印好的是一份用里爾登合金制造的飛機發動機的檢測報告——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讀這份報告——它已經在他的辦公桌上待了三天,他一直沒時間去看——他為什么不能現在去看,并且——他使勁地搖搖頭,睜開了眼睛,從鏡子前面向后退去。他伸手去找襯衣的扣子,卻看到自己的手伸向了衣柜上的一摞信件。
那是篩選出來的緊急郵件,必須今晚看完,但他在辦公室沒時間去讀,秘書在他出辦公室的時候塞進了他的口袋里,換衣服的時候,他把它們扔在了那兒。
一塊從報紙上剪下的小紙片飄到了地上,那是一條社論,被他的秘書用紅筆氣憤地劃了道杠,社論的題目是《機會的平衡》。他必須要看看了:過去的三個月里充斥著有關這個題目的討論,多得有種不祥的兆頭。
他讀了起來。說話聲和干干的笑聲從樓下傳來,在提醒著他,客人們陸續都到了,晚會就要開始,而他下去時將要面對家人怨恨的、責備的目光。
社論說道,在生產下降、市場萎縮、謀生的機會漸漸消失的時候,一個人擁有幾個企業,而其他人一無所有的狀況是極其不公平的,少數人占有全部資源而不給其他人任何機會,是有破壞性的。競爭對社會極為重要,而社會的職責就是要確保每個競爭者都沒有太多的競爭優勢。社論預言,已經被提議的一個法案將得到通過,該法案禁止任何個人和企業的規模壓倒他人和別的企業。
他安排在華盛頓的韋斯利·莫奇曾告訴里爾登不用擔心,他說斗爭是會非常激烈,但那項提議會遭到否決。里爾登對這種爭斗一竅不通,任由莫奇和他的下屬去處置,他幾乎沒時間去瀏覽從華盛頓發來的報告,以及簽那些莫奇要求他為這場爭斗付出的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