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日遲遲不來,立春后又下了一場雪,將整個安宣府染得雪白。</br> 陳舒對著鏡子照了許久,整理好易容。戴上口罩和帽子,披上大氅開門出去。</br> 出了女醫住的院子,一道男聲穿耳而過,渾厚的嗓音含著笑,“師姐,你今日又這么早啊。”</br> 陳舒駐足偏頭,見是比自己晚幾天進同安堂的師弟俞森,輕輕笑了下,“早些過去開門打理昨日到的藥材,免得忙不過來。”</br> 昨日同安堂來了一批藥材,卸了貨還沒挑揀烘干,她身為大師姐得早些過去,給師弟師妹帶頭。</br> 有事做,每一日都忙碌而充實,她很滿意。</br> “我隨你一道去。”俞森放下手中的掃帚,搓搓手,大步走到她身邊,臉上綻開大大的笑容,“那些藥材都挺沉的,我去給你搬。”</br> 大師姐獨來獨往,對誰都溫溫柔柔,樣貌看著不出挑,一雙眼卻生得極為勾人好看。</br> 有時看她,他甚至會有種錯覺,那雙眼應該配著一張極為漂亮的臉。</br> 還在汴京時她并不與他們住一塊,到了安宣府,她就一直住在醫館安排的院里。</br> 上個月,他們又寫了信發回汴京,她依舊不參加。</br> 像是沒有了親人,讓人心疼又好奇。</br> “行吧。”陳舒笑笑,沒有拒絕他。</br> 重活她干不了,一般都是師弟們做,她就負責幫師父抓藥煎藥,跟著師父一塊給病人施針。</br> “咱醫館街口那家的燒餅味道不錯,師姐要不要吃?”俞森笑容爽朗,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那餅子特別香。”</br> 陳舒搖頭,“不了,我去吃餛飩。”</br> 除了口味沒法接受,她很喜歡安宣府。</br> “那我也去吃餛飩吧。”俞森撓了撓頭,快走幾步去開大門。</br> 同安堂的后院前幾日清理出來,讓病重家遠的百姓住著,他們只能住到隔著一條街的院子里。</br> “二師兄。”身后有人追來,聽著似乎還很著急。</br> 俞森停下,有些為難的看著陳舒,“師姐,要不你先過去?”</br> 陳舒點了下頭,抬腳邁過門檻往外走。</br> 住人的院子和同安堂隔著一條街,過去就到醫館后門。她還沒想好日后是留在安宣府,還是跟著師父,等這邊的醫館穩定下來,繼續去下一個地方。</br> 安宣府離嫡兄很近,她并不想讓他知曉,她還活著。</br> 不想讓他知曉,趙珩借著高宗的名義封后,又安排她假死,是不希望他在軍中趁機發展自己的勢力。</br> 只要她在安宣府,便免不了會碰上可能。</br> 雖然,他也未必能認出她來。</br> 她十三歲入宮時,他已跟著鎮北王在北境駐守了兩年。</br> 記憶中,這位兄長對她與母親都極為不喜,也未曾給過她好臉色。</br> 自打記事,母親便鮮少讓她出院子,主母更是從未允許她們母女出現在陳家的家宴上。</br> 她自己也記不清,嫡兄到底長什么模樣,若是遇見了興許能想得起來。</br> 陳舒拿出鑰匙開了后門的側門進去,順手掩上門。</br> 昨日送來的藥材都堆在庫房里,她一個人搬不動,別的事還是做得的。</br> 將前堂打掃干凈,其他師兄妹陸續過來。</br> 陳舒交代一聲,出了醫館去前邊不遠的餛飩攤吃餛飩。</br> 整個安宣府,就這一處的餛飩合她的口味。</br> 要了碗餛飩坐下,眼前落到一道黑影,青年低沉的嗓音拂過耳畔,“阿姐,你昨夜睡得可好?”</br> 陳舒摘了口罩抬頭,唇邊彎起一抹笑,“挺好的。”</br> 到了安宣府他們便不住一塊了,任長風有時會過來陪她一塊吃餛飩,有時兩三天不見。</br> 她覺得挺好。</br> 任長風如今不再是趙珩的侍衛,品級也提了一階,任安宣府聯防營參將。</br> 他將來說不定也會當上大將軍,才來安宣府沒多久,就有不少姑娘看上他。</br> 同安堂的幾個小師妹也偷偷在打聽,他是否已經婚配。</br> “我不好。”任長風坐下來,悶悶招呼小二,“來一碗餛飩,二十個。”</br> 她一點不想見他,到了安宣府就開開心心住去醫館準備的院子,也不跟他招呼。</br> 他白高興一場,以為離了汴京,她會接受自己。</br> “安宣府這兩日很平靜,并未出什么大事,你為何睡不好?”陳舒輕笑,秋日的朝陽落在她臉上,一雙眼柔柔的泛著瀲滟的光芒,勾人又好看。</br> 她的易容是他教的,看著有些平凡,這般笑著,卻讓他沒法不想她不做易容的模樣。任長風胸口更悶了,賭氣似的踢了下腳邊的小石子。</br> 睡不好是因為她,和安宣府的公務沒關系。</br> 正月初一那日,他給她包餃子還故意喝了酒,趁著酒勁跟她說想娶她。</br> 說完他就害怕得不行,怕她跟自己劃清界限,怕她生氣。</br> 她卻只當他喝多了說醉話,壓根沒往心里去。</br> 那之后,她似乎跟之前一樣,但他知道的,她在刻意的疏遠自己。</br> 沒來安宣府之前,她還計劃著到了這邊就去買個小院子,舒舒服服地自己住著,不跟醫館的師弟師妹們一塊,免得總有人問她的身世。</br> 出宮后,她的身份是南境富商千金,因家道中落投奔汴京的親戚,奈何親戚沒有余力,只好自己學醫找出路。</br> 沒人會懷疑她的話,她淡然從容又溫柔隨性的氣度,不是大戶人家養不出來。</br> 任長風越想越難受,低下頭使勁折騰腳邊石子,煩躁出聲,“西北方向常有盜賊過來侵擾,想要偷戰馬。”</br> “這樣啊。”陳舒笑了下,沒揭穿他。</br> 殺人越貨時他冷靜得很,在自己跟前卻藏不住心思。</br> 不用他說,自己也清楚是為了什么。</br> 這般前途光明,又長得好看的青年,誰會不愛。她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早不在意這些情情愛愛,能活著能自由,比什么都珍貴。</br> 說話的功夫,小二送來任長風的餛飩。</br> 任長風拿出銅錢遞過去,一身殺氣毫不掩飾地散發出來,“這是我阿姐,她的那份一起算。”</br> 送餛飩就送餛飩,看她做什么。</br> “兩位客官慢用。”小二收了銅錢,趕緊縮回去。</br> 這官爺好大的火氣。</br> 陳舒抬眸看他一眼,拿著湯勺舀了一只餛飩,細細吹涼送入口中。等過一段時間他就不念著自己了,安宣府雖地處北境,當地還是有不少富紳的。</br> 這邊的姑娘也比汴京的姑娘熱情,他這個模樣,在整個安宣府都是好看的。</br> 她不能耽誤了他,情情愛愛哪有前程重要。</br> 吃完小半碗餛飩,隔壁的空桌來了兩個姑娘,看打扮看氣度有些眼熟。</br> 她多看了一眼,認出她們是高宗的妃子,淡淡收回視線。</br> 高宗的妃子怎么會在安宣府?陳舒抿著唇思索片刻,恍然想起,趙珩將后宮的妃子宮女送到各地的學堂一事,低下頭看著碗里的餛飩,無意識攪動勺子。</br> 被送出宮的嬪妃大多都侍寢過,有些生了孩子可惜孩子早夭,有些懷上就沒保住。</br> 高宗下葬后沒多久趙珩便將人都送走,也算是做了善事。</br> 至少,按禮制她們都得殉葬。</br> “前幾日,我娘家不知通過什么人查到我在安宣府,匆忙來了信,希望我回去嫁人。”其中一個妃子壓低嗓音,語氣里有藏不住的譏誚,“他們不過想利用之前那事抬高我的身價,再收一筆聘禮。”</br> 任長風余光掃過去,認出她們是宮里出來的嬪妃,抬頭看了眼對面的陳舒,繼續吃餛飩。</br> 他在宮里當值時,要記住所有嬪妃的長相,防止有人易容成她們的模樣,傷害陛下。</br> 陳舒微微挑眉。</br> 跟高宗皇帝睡過的女人,還是有人想要娶的,只不過娶回去未必是正室,甚至可能就是花錢買個玩物。</br> 上青樓玩哪有皇帝玩過的妃子有趣?</br> 她有些作嘔,剩下的餛飩一口都不想吃了。</br> 不知趙珩是否考慮過這些?想來他也不會太在意,高宗后宮的妃子多達上百人,侍寢過的有八成。</br> 還不算被高宗看上就睡了的那些宮女。</br> 趙珩他管不過來。</br> 給了她們自由,還給了她們吃住的地方,和一份看起來很體面的差事,剩下的便看個人是想當玩物,還是自由自在的活著。</br> “你打算回去?”身后的交談聲又傳過來。</br> “信我都不回,回去作甚,如今的日子也挺好的。他們也不敢來抓人,山長水遠的,惹出麻煩烏紗帽別想要了。”</br> “倒也是,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這里可比原來住的好。”</br> 陳舒送開手中的勺子,任長風的手伸過來,端走了她吃剩下的餛飩倒進自己碗里。</br> “再來一碗?”陳舒壓低嗓音,“發現了盜賊,你們得去抓吧,多吃點。”</br> “要去。”任長風低著頭,將剩下的餛飩一口一只送進嘴里。</br> 她是北梁的繼太后,又是陳大將軍的庶妹,即便是隱姓埋名,只要卸了易容就還會有人能認出她來。</br> 隔壁那兩個妃子就是潛在的危險。</br> 一旦她的身份被認出來,消息便會傳回汴京,那些老臣能立即去找陛下講理。</br> 所以……她是在擔心這個,才拒絕他?</br> 任長風吃完所有的餛飩,抬起頭看著對面的陳舒,一顆心又糾結起來,“送你回去。”</br> “就幾步路,我自己走。”陳舒微笑拒絕,“你去忙,不用管我。”</br> 任長風胸口憋著團火氣,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片刻,近乎哀求的語氣,“送你到門口就回去,不耽誤功夫。”</br> 他已經在看房子,等遇到合適的就買下來,讓她搬過去住。</br> “那走吧。”陳舒知道自己沒法說服他,干脆不拒絕。</br> 拒絕也沒用,自己可打不過他。</br> 陳舒說完站起身,大大方方看了眼隔壁桌的兩個嬪妃,扭頭離開餛飩攤。</br> 除了娘家不省心,看得出來她們過得都不錯。</br> 她自己也很好。</br> 要是任長風不總來找她,更好。</br> 回到同安堂,任長風站在門外,目送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br> 他不管外人怎么看,他只想跟她在一起。</br> 來北境之前,陛下給了他一筆銀子,他現在就找房子去。</br> 同安堂內,陳舒回頭看了眼任長風,笑了笑,去后院庫房跟師弟師妹他們一起,將潮濕的藥材選出來,仔細放到一旁。</br> 發現他對自己有心思時,她就該拒絕的。</br> 許是不甘心,十幾年的青春年華耗在深宮,許是許久無人用這般熱烈的眼神看著自己,她鬼使神差的沒有挑明。</br> 然而,她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任長風的前途那般好,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總會有暴露的一天。</br> 屆時,說不定會害了他。</br> 陳舒暗暗嘆氣,心里說不清什么感覺。</br> 忙起來的日子總是過得比較快。到了三月霜雪融化,安宣府染上風寒的病人也多了起來。</br> 陳舒從早上忙到天黑,經常神經半夜才跟著師妹一起回去。</br> 如此忙了七八日,任長風忽然來醫館找她。</br> 陳舒看了下等著診脈的百姓,無奈走到任長風身邊,讓他到一旁坐等。</br> “我不急,你忙完了來。”任長風低下頭,說完坐到醫館前堂的角落里,偷偷看著陳舒。</br> 陳舒也不在意,進了柜臺繼續幫助師父抓藥。</br> “師姐,那是你兄弟啊,長得很俊俏。”俞森給了一張方子給陳舒,看看任長風又看看她,略好奇,“你姐弟二人長得不大像。”</br> “不是親生的,他是我遠房表弟。”陳舒瞥他一眼,拿了方子去抓藥,“別瞎打聽我的事,我不愛聽。”</br> 俞森撓了撓頭,尷尬應聲。</br> 他就是好奇一下,沒想打聽別的。</br> 那小子長得是真英俊,還是安宣府聯防營的參將,好幾個師妹看到他就臉紅,恨不得上去跟約他一塊看戲。</br> 陳舒的長相很平常,就一雙眼特別好看,他以為是親姐弟才多嘴問了。</br> “二師兄,那不是任將軍嗎?”小師妹走到俞森身邊,曲起胳膊撞了他一下,壓低嗓音打聽,“師姐有沒有跟你說,他婚配了沒?”</br> “肯定婚配了啊,他和我們一樣從汴京過來,這般年輕便當了參將,家里的關系不簡單。”俞森說的頭頭是道,“一般這樣的家世,都會早早給他定親的。”</br> 任長風今年不過二十二歲,就已經是聯防營的參將,再過一兩年就升將軍了。</br> 這可是人中龍鳳,怎么可能沒有定親事。</br> “知道了。”小師妹鼓著腮幫子走開,低下頭,忙活手中的活計。</br> 陳舒將兩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偏過頭,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任長風。</br> 他背后的關系確實不簡單,這次來安宣府是趙珩派他來的,協助知府張奉如管好整個安宣府。</br> 與其他人相比,他是名副其實的青年才俊。</br> 陳舒笑了下,繼續按照方子將需要的藥材拿出來,稱好分量倒入準備好的紙上。</br> 忙了大概一個時辰,來看病的百姓少了些。</br> 陳舒擦了下脖子上的汗水,交代俞森和其他師弟師妹一聲,走出柜臺朝任長風走過去。</br> “忙完了?”任長風站起來,耳根子悄然發燙。</br> 方才,他一直在看著她,不知她是否發覺。</br> “忙完了。”陳舒戴上口罩,露出一雙嫵媚好看的眼,柔聲道,“到外邊說。”</br> 任長風的耳朵更燙了些,恍惚總有種自己被她看透的錯覺。</br> 走出同安堂,他左右看了一圈,抬腳往餛飩攤的方向走去,“陪我去吃餛飩,明日我得帶兵出去追盜賊,可能得一兩個月才回。”</br> 陳舒偏頭,笑看他一眼,淡然邁開腳步。</br> 便是沒有男女之情,他們對外也是姐弟。他要去抓來侵擾邊境的盜賊,于情于理她都該送送他。</br> “我聽說這段時間醫館很忙,你累不累?”任長風嗓音低低的說,“若是累了,我養你。”</br> “不累。”陳舒遮起來的臉上浮起淺笑,雙眸微彎,“阿姐不要你養,阿姐有很多很多的銀子,留在同安堂學醫,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br> 為自己恕罪,也為了感謝趙珩和蘇綰。</br> 她這條命算是他們給救下來的。</br> “哦。”任長風應聲,唇角無意識抿起來,不知該跟她說什么。</br> 她是繼太后。陛下放她出宮便給了她許多的銀票,足夠她吃喝玩樂過完這輩子。</br> 真不缺自己那點可憐的俸祿。</br> 她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所以拒絕得干脆利落。</br> 任長風想著,又開始煩躁起來,“我可以照顧你。”</br> 照顧一輩子。</br> “阿姐不需要人照顧,等哪天老了就買一座宅子,請人照顧。”陳舒眼底的笑意變濃,慢悠悠跟他打太極,“倒是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跟我說聲,我給你找媒人去說媒,給你籌備婚禮。”</br> 年輕真好,心思簡簡單單,喜歡誰就想著跟誰在一起。</br> 她的心老了,深宮十幾年一顆心早就磨得刀槍不入,便是有弱點也不敢輕易泄露。</br> “阿姐莫要說笑,我不會娶別人。”任長風咬牙,嘶啞的嗓音滿是煩躁,“一輩子都不會,我只想娶你。”</br> 那些姑娘再好,也不是他喜歡的。</br> “阿姐一直把你當弟弟。”陳舒有些無奈,“就只是弟弟。”</br> 她不配,他這般直白熱烈的喜歡。</br> 任長風腳步頓了頓,復又邁開腳步往前走,終是什么都沒說。</br> 他要做她的夫婿,不是弟弟。</br> 余下的幾步路兩人都沒說話,到了餛飩攤前,任長風掏出銅錢遞給小二,仔細交代,“一碗十個多放肉,一碗二十個正常包。”</br> 陳舒坐下來,單手撐著下巴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任長風。</br> 青年脊背寬闊,身量頎長挺拔,黑色大氅披在身上,如雄鷹翅膀一般。單是背影就與那些讀書人不同,有力量,又穩重。</br> 不怪小師妹會心動。</br> 自己若是沒進過宮,沒婚配,也會喜歡這樣的年輕后生。</br> 陳舒笑了下,收了目光看向桌上的筷子筒。她未去選秀前,主母從來不讓她出門,她沒見過幾個男子,只知曉主母讓她去選秀目的是希望她死。</br> 她不愛高宗,沒用過幾分真情。</br> 邀寵獻媚,不過是希望自己在宮里能活得長久些,死也要死在高宗后頭。</br> “吃完我帶你去個地方,就一會。”任長風坐到她對面,一開口便紅了臉,“離這不遠。”</br> 他找了許久的房子,才選中離這兒最近的一處。</br> 這樣她早上去同安堂,可以先吃了餛飩再過去。隔壁是面館,她若是想吃面了也不用走遠,都在一條道上。</br> “好。”陳舒望著他泛起暗紅的臉,摘下口罩笑了聲,沒多說。</br> 任長風臉上的顏色更深,想好了她若是拒絕,自己該如何說服她的措辭,生生卡在喉嚨里。</br> 他抬起頭看她,想到自己精心準備的院子,與汴京的住處幾乎沒差別,眼神漸漸變得灼熱。</br> 有她在,那才是家。</br> “阿姐。”任長風的喉結滾了下,站起來,徐徐傾身靠近她,溫熱的指腹貼上她右邊臉頰,心跳如雷,“易容有點脫落了。”</br> 男人溫熱的指腹貼上來,動作很輕地按了按易容的邊沿,那雙手似帶著某種魔力,讓她克制不住地分神,心底一片酥麻。</br> “長風。”陳舒迅速避開他的手,壓下亂了節拍的心跳,冷淡出聲,“我自己來便可,日后不可這般沒規矩,讓人瞧見了不好。”</br> 他從不敢唐突自己,今日似乎有些不對勁。</br> “嗯。”任長風的眼神黯淡下去,老實坐好。</br> 陳舒扭頭看向街道另一頭,心跳慢慢緩和下來,決定一會再跟他談一次。</br> 他們在一起沒有結果,也沒必要。</br> 吃完餛飩,任長風帶她往前走了一陣,拐進另外一條街,停在一座宅子前。</br> “你買的還是租的?”陳舒的心跳又開始亂。</br> 想要不顧一切他在一起的瘋狂念頭,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出現。</br> 從自己踏上秀選之路,他是第一個認真跟自己說喜歡的人。</br> 那么年輕鮮活,又那么的優秀。</br> “買的,陛下說要我守住安宣府,鎮軍將軍下月到南境,任東南駐軍大將軍。”任長風開了門,嗓音啞啞的說,“阿姐,以后這兒就是家。”</br> 陳舒看著他,心中五味雜陳,“是你的家,阿姐是外人。”</br> “不是。”任長風及時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進門內,抬腳勾上門。</br> “嘭”的一聲巨響,大門關上。</br> 任長風收回手臂的力道,用力將她抱住,“阿姐,嫁給我。這里以后就是我們的家,你在哪家就在哪。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只想娶你。”</br> 他的命是她救回來的。</br> “松開。”陳舒心跳如雷,那種心慌又期待的感覺,比自己入夢第一次侍寢時還要強烈。</br> “你答應了我才松開。”任長風再次收緊力道,無論如何都不放開她。</br> “阿姐沒法答應你,在阿姐眼中你和親弟弟一般。”陳舒穩住心跳,放棄掙扎,“聽話,阿姐真的不適合你。”</br> 上一回他假裝醉酒也說了同樣的話,那次她未有多說,是擔心他乘著酒勁胡來。</br> 這回不同,他很清醒。</br> “我知道了。”任長風松開她,拿出一把鑰匙塞到她手中,“我明日要出去,阿姐過來幫我收拾一下。”</br> 他就猜到她會拒絕自己。</br> “這回發現的盜賊不知是何來路,騎馬騎得很好,武功也高強。”任長風垂眸看她,嗓音底下去,語氣委屈,“我爭取回來。”</br> 陳舒嘴巴張了張,猶豫許久最終只是點了下頭。</br> 安宣府與東蜀接壤,西北方向則是無盡的草原,常有盜賊出沒。</br> 這些盜賊跨過邊境,燒殺擄掠無惡不作。</br> 這些日子,她在同安堂聽到了不少百姓在說這件事。</br> 她很擔心他。</br> “走了,我這會就得回府衙清點人手,準備干糧挑選馬匹。”任長風扭頭往外走,一張臉像是燒著了一般,紅得顯眼。</br> 她若是進了屋子,肯定會看到自己的安排。</br> 等自己抓到盜賊回來,還會再求她點頭。</br> 房門打開關上,發出沉悶的聲音。</br> 陳舒站在原地出了會神,捏緊手中的鑰匙,抬腳往外走。</br> 等得閑了她再來收拾,這宅子看著不小,得花上幾天的時間才打掃得完。</br> 陳舒回到同安堂,等著看病的百姓都走了,難得清閑。</br> 她坐在柜臺里,捧著針灸的醫書看了會,外邊進來幾個人,腳步聲很重。</br> “幾位是哪兒不舒服?”俞森放下手中的藥杵迎上去,“內癥還是外傷。”</br> “內癥,這幾日鬧肚子,軍醫開了藥不管用。”被人扶著的男人有氣無力,“你們這能給治嗎?”</br> “治病之事沒法打包票,幾位先到這邊坐等片刻,我去請師父。”俞森見他臉色著實難看,不敢耽擱,說完便往后院去。</br> 來看病的幾個人坐下,說話粗聲粗氣。</br> 陳舒隔著柜臺看過去,隱隱覺得那一直沒出聲的男人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br> 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br> 她接著忙了一陣,直到師父從后院過來給鬧肚子那人診脈,她跟過去做筆記,留意到他們穿的鞋子不同,這才意識到,自己覺得眼熟的人是多年未曾謀面的嫡兄。</br> 算起來,他們有十五年沒見過了。</br> 認不出來也不奇怪。</br> 當初還在宮里,她寫信求他救蘇綰,他沒給回信。</br> 在她心里,這個嫡兄早就死了。</br> “這是吃了沒熟的肉鬧的,我給開一副藥,服上兩日便好了。”師父撤回手,提筆開方子。</br> 陳舒仔細記下開方用到的藥材,先回去抓藥。</br> 來看病的幾個看都不看她一眼,追著同安堂的掌柜問話,非要他保證兩日內一定能治好。</br> 陳舒抿了下唇角,想到任長風,心里忽然就覺得有些酸。</br> 她的死活,沒人在乎過。</br> 只有任長風。</br> 自三月份化雪冒出來的風寒,一直持續到五月才消失。陳舒也終于得了閑,跟著師妹一塊去找粽子葉,準備包粽子。</br> 再有兩天是端午,她還沒自己包過粽子。</br> 師妹說安宣府的粽子和汴京不同,粽子里都不放棗子放肉,腌好的牛肉雞肉都行,吃起來特別香。</br> 陳舒聽她說了幾回,都被她給說饞了。</br> 兩人出了城,安宣府的官兵從外邊回來,策馬走在前頭的人赫然是任長風。</br> 陳舒和師妹讓到一旁,漫不經心地看過去。</br> 兩個多月沒見他,他整個曬黑了一圈,臉色也不大好,像是受了傷。</br> 陳舒的目光向下,原本毫無波動的心莫名提了起來。</br> 那房子她一直沒去打掃,也沒進去看過。</br> 馬上的任長風也看到了陳舒,他故意勒緊韁繩讓馬匹降下速度,讓她看出自己受了傷,慢悠悠停下,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嗓音啞啞的喚她,“阿姐。”</br> “回來了?”陳舒面上浮起微笑,“我和師妹去摘些粽子葉,明日包粽子。”</br> “我先回府衙。”任長風空出一只手,當著她的面摸向肚子,抬高腿拍打馬肚子繼續上路。</br> 陳舒無意識回頭,眼底的擔憂更加強烈。</br> 他是真的受傷了。</br> 隊伍全部經過,塵土飛揚。</br> 陳舒松開捂住口鼻的手,轉頭看著師妹,“我得回去一趟,剛才出門忘了交代他們幫盯著爐火,燒干了怕是要走水。”</br> 師妹慌了起來,“那你快回去,我自己去摘就成,就在前面不遠。”</br> 陳舒微笑點頭。</br> 提著籃子折回城里,她從荷包里翻出任長風給的鑰匙,本能加快腳步回去。</br> 任長風還在府衙沒回來。</br> 陳舒松了口氣,放下籃子挽起袖子去找來掃帚開始到打掃。</br> 三月底積雪剛化完,家里倒是沒怎么落灰,就是看著冷清。</br> 掃完前廳,她穿過長廊去后院廂房,看到其中一間廂房的門上貼著大大的紅雙喜,整個怔住。</br> 他這是準備了婚房?</br> 陳舒心跳亂了節拍,越來越快,像是要從胸膛里蹦出來,遲疑抬腳過去。</br> 那紅雙喜貼在門上的時間過長,看著已經褪色不少。</br> 想來應是他買下這宅子,又打掃干凈布置好了才帶自己來。</br> 陳舒停在房門外,抬起手想要推門進去,在碰到房門時有又收回來,猶豫不決。</br> 反復數次,抬起的手緩緩垂下,艱難轉身。</br> “阿姐。”任長風捂著肚子站廊下,目光深深,低啞的嗓音滿是委屈,“我受傷了。”</br> 說完,他晃了下,閉上眼一旁倒去。</br> “長風!”陳舒飛奔過去,用盡吃奶的力氣將他扶起來,顧不上多想,拖著他回到貼著大紅喜字的廂房外,抬腳踢開房門。</br> 房內布置一新,紅燭紅雙喜,就連被子都是大紅的喜被。</br> 陳舒咬牙將任長風扶到床前,安置他躺下。</br> 給他蓋好被子,陳舒坐下來,伸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提起的心悄然落下。</br> 沒高熱,說明傷口沒有出現大的問題。</br> 這么想著,她掀開被子解開任長風外袍的帶子,把里衣推上去查看傷口的情況。</br> 他有點不走運,新的傷口就在舊傷附近。</br> 陳舒仔細觀察片刻,放下里衣蓋上被子,起身出去。</br> 她方才是直接過來的,沒有帶自己的藥箱。</br> 跟著師父學醫一年,診脈開方不行,處理外傷的傷口她還算熟練。</br> 來安宣府之前,賀清塵給了她幾瓶特別的藥汁,說是傷口出現的化膿情況,取少量藥汁涂抹傷口,觀察一日。</br> 若情況好轉,可繼續用藥。</br> 涂抹時只需一點點,不可大量使用,容易丟命。</br> 陳舒走出后院,不放心任長風一個人留在這,咬了咬牙又折回去。</br> 他許是累的。</br> 等他醒了一起回醫館,就這么把他丟下,萬一那些盜賊跟著他來了安宣府,偷偷尋仇可怎么辦。</br> 陳舒腳步匆匆,轉眼又折回屋里。</br> 任長風唇角揚了揚,放縱自己睡著過去。</br> 陳舒坐到床邊,雙手托著下巴看他,眼底慢慢浮起笑意。</br> 真睡著了。</br> 任長風這一覺睡到天黑才醒,睜開眼,看到陳舒趴在床邊睡著過去,臉上的易容取了下來,露出她本來的模樣,耳根悄然發燙。</br> 她回來后便沒有走開,一直在陪著自己?</br> 任長風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伸出手,卷著她的一縷發絲把玩。</br> 若不是自己受傷又睡著過去,回到安宣府,等著自己的便只有一室清冷。</br> 他走后,陳舒一次都沒來過。</br> 晌午那陣,看她在婚房門外猶豫就知曉了。心里有點難過,委屈的情緒冒出來,轉眼填滿了胸膛。</br> 無論他做什么,她似乎都不為所動。</br> 任長風目光黯淡下去,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過去,顫抖親吻她的發絲。</br> 在暗衛營十幾年,他從未把那兒當做家。</br> 每次換班輪值,他都會做好回不去的準備。后來進了東宮,想要暗殺陛下的人一撥接著一撥,他每日繃緊了神經,盡量不讓自己受傷。</br> 去敬法殿保護她和現今的皇后時,他還以為是很輕松的差事,直到死士出現。</br> 那一夜,他真以為自己活不過去了。</br> 她提著燈籠找來,費盡力氣將他帶回屋里,給他止血給他包扎,姣好的面容映著燈,美得如仙子一般。</br> 他那會想,死了還能看到仙女,也不錯。</br> 他和墨竹他們一樣,都是陛下的暗衛,打成年便不許碰女人不許上青樓,以免被人發覺。</br> 陳舒是自己碰到的,第一個女人。</br> 雖然,他們只見沒什么什么。</br> 最多……是她把自己都給看光了。</br> 任長風的臉頰又燒起來,再次親吻她的發絲。</br> 陳舒一動不動,心里涌動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她在他醒來時就醒了,本想看看他在玩什么把戲,未有料他會做出如此舉動。</br> 這般小心謹慎,跟偷了腥一般。</br> “阿姐……”任長風嗓音低低的喚她一聲,委屈抱怨,“要等到何時你才能看到我,那些姑娘再好又怎樣,她們都不是你。”</br> 他眼里只有她。</br> 陳舒動了下,佯裝自己剛剛醒來。</br> 任長風迅速躺好,想了想順道翻身背對著她,不讓她瞧見自己估計已經燒紅的臉。</br> 方才說的那些話,也不知她有沒有聽到?</br> 陳舒坐直起來,放松伸了個懶腰,藏起笑意看著幾乎要把自己埋起來的任長風,“長風?”</br> 任長風不動。</br> 陳舒站起來活動酸麻的雙腿,聲調稍稍拔高,“長風。”</br> 任長風假裝自己剛醒,啞著嗓子應聲,“阿姐……現在什么時辰了?”</br> “天黑了,我也不知什么時辰。”陳舒坐到床上看他,故作嚴肅,“哪兒不舒服?”</br> 不能讓他知道,她什么都聽到了還知道他做了什么。</br> “傷口有些疼,抓到了幾個盜賊,回來這一路上沒敢睡。”任長風坐起來,低著頭不敢看她,“我怕睡著了,那些盜賊的同伙追過來,沒法回來見你。”</br> 陳舒胸口涌起酸脹的情緒,面上卻擠出笑容來,“去吃飯吧,我沒請人打理這邊,得去外邊的館子吃。”</br> 安宣府不宵禁,夜里比汴京還要熱鬧些。</br> 從東蜀過來的商販越來越多,好些店都要到子時才打烊。</br> “嗯。”任長風應了聲,掀開被子作勢下床。</br> 陳舒給他讓開位置,佯裝自己沒發覺此時的氣氛不對。</br> 任長風往外挪了挪,放下腿慢慢站起來,誰知眼前忽然發黑失控地朝她倒過去。</br> “長風?”陳舒及時扶住他,人也被他撞得往后趔趄了兩步,差點摔出去。</br> 任長風反應過來,及時穩住身形,伸手攬著她的腰將她帶回來,難受抱住她,“阿姐,我頭好暈。”</br> 像是高熱,身上熱烘烘的,喉嚨也干得厲害。</br> 陳舒仰起臉,伸手覆上他的額頭試了試,立即燙得收回來,“躺回去等著我。”</br> 他燒得厲害,得立即重新清洗包扎傷口。</br> “你快些回來。”任長風又躺回去,睜著一雙干凈又銳利的眼,深深看她,“我等你。”</br> 陳舒沒工夫跟他開玩笑,轉頭開門出去就往外跑。</br> 他不能有事。</br> 在汴京學醫時,師父說過一些外傷傷口潰爛,高熱不退最終救不回來的例子。</br> 陳舒越想越怕,一口氣跑回同安堂開門進去拿藥箱。</br> 賀清塵說那藥汁治好過不少人,但愿有用。</br> 回到任長風買的房子,陳舒順路去打了一盆井水,端去廂房。</br> “阿姐。”任長風看到她回來,臉上多了幾分笑意,幽幽出聲,“我以為你會丟下我不管。”</br> 陳舒不搭理他,拿了帕子浸濕折好貼到他頭上,跟著打開藥箱取里邊的藥粉藥水藥汁,給他清洗傷口包扎。</br> 重新弄好,她舒了口氣,抬頭看他,“外邊餛飩攤還支著,我去給你買一碗餛飩。”</br> 她說完,不等他出聲便站起來。</br> 任長風長臂一伸,抓著她的手將她帶過來,嗓音干啞,“阿姐,我心悅你,想和你有個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