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清塵微微怔了下,有些不自在地點頭。</br> 他與陸常林一道回的靖安,路上聽陸常林說了許多她做的事,很是佩服她的見識和眼界。更佩服她能身體力行,想了便去做。</br> 陸常林還說，她給安宣府送去的種子若是讓百姓種開，一年就能養活很多人。</br> 給百姓治病固然重要，讓百姓吃飽才是重中之重。</br> 他想聽聽她的意見，自己接下去該怎么做。</br> 汴京的醫學堂開學后,學生去比去年剛開學多了上百人,師父接管了太醫院,在安排草藥種植一事。</br> 幾個師兄則負責游走各處,按照陛下的吩咐增開醫館。</br> 唯獨他，好像什么都沒做。</br> “你明日來客棧找我?！碧K綰臉上的笑容擴大，我記得城外有一片桃林，如今桃花開得正是嬌艷，正好一起去看看。”</br> 他好像遇到了難題,眼里有著之前從未見過的迷茫。</br> “好。”賀清塵一下子放松下來。</br> “我就比較慘了,明日沒法和你們一道去賞花?！标懗Ａ盅鹧b失望，“你倆記得給我帶點桃花回來，我討個彩頭,說不定回了汴京我的婚事就有著落了?！?lt;/br> “正月初二在忠勇伯府的別莊里,不是有好多姑娘看上你了嗎，你眼光是不是太高了一點?！碧K綰睨他，“小心桃花太多,欠下風流債。”</br> “沒人看上我，陛下一到，她們的眼里就只看到陛下了。”陸常林說著，偷偷留意她的反應，“他最近很忙?！?lt;/br> “嗯?！碧K綰微笑。</br> 她也很忙。</br> 來靖安不是跟趙珩賭氣，而是擔心真的打起來，這邊的百姓日子更加難過。</br> 她能做多少是多少，總好過什么都不去做。</br> 真要打上一年半載，必定會有東蜀的散兵闖進北梁鬧事，不抓緊時間預防可能出現的問題，到時候境況只會更糟糕。</br> “很晚了，你早些回房歇息，我得把你交代的事盡快安排下去，趁著春耕之前修好所有水渠?！标懗Ａ终酒饋恚室庋b出一副慘兮兮的模樣，“披了這身皮，想自在也自在不了?！?lt;/br> “我見你分明是樂在其中。”賀清塵也站起來，垂眸看著蘇綰，“明日見?！?lt;/br> 蘇綰含笑點頭。</br> 陸常林和賀清塵告辭下樓，夜里的靖安城靜謐安寧，負責清理垃圾的人推著推車，沿著街道挨家挨戶收走放在門外的各種垃圾。</br> 賀清塵不說話，陸常林也不說，沉默著往縣衙的方向去。</br> 夜風習習，陸常林不時低頭看一眼拿在手中的資料，對蘇綰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br> 按照她的布局，從平崇修開的水渠將江水引入靖安，再分成三十六條中等寬度的水渠，環繞靖安境內的主要農田區域。</br> 只是做這些工作，就需要不少時間和工夫，她還將中等寬度的水渠，細分出數百條小水渠，形成巨大的水源網絡加強灌溉能力。</br> 最難得的是資料詳盡，如何組網，如何將旱地變成水田，便是工部的官員來負責，也沒法考慮得那么細致。</br> 資料上的許多詞匯，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精準又簡練。</br> 她都如此優秀，老師絕對是曠世奇才。</br> 可惜自己無緣得見。</br> 陸常林暗暗嘆息一聲，偏頭看著身邊的賀清塵，眉頭皺起，“蘇姑娘跟陛下鬧矛盾了，我也不知他們在鬧什么，這次來靖安陛下什么都沒說。你似乎也不知內情。”</br> 他是有些羨慕趙珩的。</br> 身為帝王卻能遇到知心又智慧的人，這個人不單能在朝政上給他建議，也沒有小女兒家拈酸吃醋的嬌氣勁。</br> 如此女子可遇不可求，不知他這回為何如此鐵石心腸。</br> “不知，我按照蘇姑娘的提示，在太子府做了好幾個月的實驗，回靖安時她還在路上，等我回去她又到了靖安?！辟R清塵狐疑看他，“他們何時鬧開的，我以為蘇姑娘來靖安是陛下的安排。”</br> 陸常林噎了下，想把他一腳踹回汴京。</br> 敢情他剛才邀請蘇綰去家里做客，并不是因為知道他倆鬧矛盾，而是想邀請便邀請了？</br> 他難道不知該避嫌？</br> “為何這般看我？”賀清塵莫名其妙，“他倆鬧矛盾與我沒關系。”</br> 陸常林一句話都不想說，甚至覺得靖安之行結束，自己可能會少活好多年。</br> 都是被賀清塵給氣的。</br> “陛下與蘇姑娘都不是矯情的性子，他倆真有矛盾也能解決好，你不必插手?！辟R清塵回想起，蘇綰教他避免與惡人交惡的舊事，又說，“順其自然。”</br> 他們之間定然是有無法說通的矛盾，外人幫忙反而添亂。</br> 他相信蘇綰能處理好。</br> “聽你一回，我到了?！标懗Ａ謿獾孟胄Γ皩嶒炞ゾo些?！?lt;/br> 賀清塵擺擺手，提著燈籠掉頭回家。</br> 陸常林站在縣衙門外發了會呆，搖搖頭，帶著書童轉身進去。</br> 他想插手也沒機會啊。</br> 轉過天，天氣放晴，春意融融。</br> 蘇綰換了身輕薄的衫裙，帶著秋霜下樓。</br> 賀清塵一大早就過來了，他穿了一身白，回頭看過來的那一笑，真如謫仙下凡一般清雅迷人。</br> 蘇綰被他驚艷到，笑了下，腳步輕快地朝他走過去，“賀大夫早。”</br> “早?！辟R清塵做了個有請的手勢，微笑邁開腳步，“姑娘覺得靖安如何？”</br> 靖安是這一帶最小的一縣城，城池三面環山，城外是大片大片的平原，一路往北便是赤虎軍駐地，再往北就到了安宣府。</br> 與附近的州縣相隔也比較遠，差不多算是與世隔絕。</br> 他自幼被師父收養，之后跟著師父學醫，跟著他一起治病救人，四處游歷。</br> 最喜歡的還是靖安，這兒民風淳樸，便是遭災百姓也會互相幫忙，一起度過難關。</br> “適合隱居?！碧K綰看向干干凈凈的街道，唇邊的笑容慢慢擴大，“不問世事，一日三餐，晨賞朝陽夜觀星?！?lt;/br> 靖安很安寧，沒有汴京的浮華，也沒有南境的熱鬧，適合養老。</br> “我也這般覺得。”賀清塵輕輕笑了聲，打開手中的傘遮到她頭上，“還以為姑娘喜歡繁華的地方?！?lt;/br> “繁華的地方在于生活便利，想要買什么都買得到，想吃什么都吃得到。”蘇綰伸手去拿傘，“我自己來。”</br> 賀清塵不明所以，“這樣便不好與與姑娘說話了，無妨，我不累?！?lt;/br> 蘇綰忍俊不禁，“也好?！?lt;/br> 他也太直了點。</br> “出城不遠就是桃林，今日天好，游人估計不少。”賀清塵抬頭看向城門的方向，眉眼舒展，“我幼年時常去桃林摘桃子?！?lt;/br> 師父種了很多草藥，他們小時候的功課之一就是下地干活。每年桃花開了，師娘就摘桃花做桃花釀，人人有份。</br> 等桃子熟了，他們一班師兄弟就去摘回來吃。</br> 如今一想，竟是過了好多年。</br> “真好?！碧K綰有些羨慕。</br> 她的童年沒什么開心的回憶，能想起來的事，多半會讓她難過。</br> “我也覺得很好?！辟R清塵想起昨晚陸常林說的事，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擔憂。</br> 她和趙珩一直很要好，不知為何就鬧僵了。</br> 蘇綰覺察到他目光，岔開話題問他實驗的進展。</br> 她在南境待了一個多月，算上過年得有兩個月了。這次來靖安也差不多兩個月，他的實驗肯定又有新的進展。</br> 昨天一直在城外的村子里，查看哪個地方的幼蟲比較多，都沒時間跟他聊。</br> “第一次實驗得到藥汁給動物用了后反應還是很大，我懷疑是霉的問題，后來又重新用別的東西生了一些，得到反應很小的藥汁，純度也更高。”賀清塵說起實驗，頓時滔滔不絕。</br> 每一種霉他都重新做了嘗試，最后得到的，便是反應最小的。</br> 他用這些藥汁，治好了幾個咳嗽的病人，另外幾個傷口化膿久治不愈的，口服加上外用，效果也特別好。</br> 另外，他發現不是所有藥物都適合煎湯。</br> 有些藥物蒸煮時冒出白氣，也有治病的作用，效果比直接服用湯藥要好。</br> 為了收集這些白氣化成的水，他找匠人打造了不少工具。</br> 他相信自己的實驗繼續做下去，今后診病開方，會更加簡便，弟子們學的也更快。</br> 說話間，桃林近在眼前。</br> 賀清塵停下來，看到蘇綰唇邊的笑容，略覺尷尬，“姑娘為何不打斷我？”</br> “說得很好，為什么要打斷你。”蘇綰笑了笑，抬腳進入桃林。</br> 這一片桃林的面積很大，是有人專門栽種的，但打理得不怎么好。不像現世的果園那般，修枝除草施肥。</br> 游人不少，且多是少年和小姑娘。</br> 蘇綰一路過去，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含笑揚眉，“你想問的問題，其實已經有答案了，對嗎？”</br> 他迷茫，應該是師父和其他師兄弟做的事，都是立竿見影。</br> 只有他自己帶著幾個弟子，天天蹲在實驗室里驗方驗藥，像是毫無作為。</br> “我還沒說你便知曉了？”賀清塵展顏笑開，“聽常林說你在靖安，還給受災最嚴重的鎮子送了種子過來，我就在想，我能救的人可以數出來，而你所救的百姓數不清。”</br> “不一樣的，你做的事我替代不了，我能做的事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只要愿意去做愿意去學?！碧K綰靠向身后的石頭，看向花滿枝頭的桃林，“我記得賀大夫不是心浮氣躁的人，這次為何亂了心神，可是有喜歡的姑娘了？”</br> 只有這個理由，能解釋他的反常。</br> “沒有，是忽然間覺得自己立志懸壺濟世，卻救不了多少人而沮喪?！辟R清塵神色放松，“原想找姑娘問問，接下來要怎樣選擇?！?lt;/br> “你已經有了答案。”蘇綰收回目光看他，“這條路可能很寂寞，并且不如你的師兄弟風光，重要的是堅持本心。”</br> 賀清塵看著眼前的桃林，若有所思。</br> 蘇綰知道他已經想通了，殘余的那點猶豫，并非是因為不如師兄弟風光，而是眼前所為似乎背離了他去汴京的初衷。</br> 他那么聰明，很快就能理清思緒。</br> 反倒是自己，來靖安兩個月都沒能想清楚，她為什么會喜歡趙珩。</br> 蘇綰低頭看著腳邊才冒出一點點綠色的小草，自嘲地扯了下唇角。</br> 一開始她對趙珩并沒什么感覺，他假扮暗衛，而她是宮女。</br> 哪怕他主動幫忙查原主爹娘出事的原因，她想的也是利用一下，出了宮大家就老死不相往來。實在不行，自己就付給他一筆銀子當辛苦費。</br> 后來，他教她騎馬，安排她假死出宮，給她安排住處陪她去看房子。</br> 她很感動，但也沒有到喜歡的程度，就是覺得這個人可以用，可以留在身邊。</br> 真正有一點動心，是他包下珠玉樓五層，請她看燈。</br> 當時不知道他身份皇帝，只當他是暗衛。</br> 她被那種，我有多少都可以全部給你的舉動，深深打動。在現世時，她沒有遇到對自己這么好的人，那些人也不如他好看。</br> 她也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想把他養在身邊是喜歡，擔心他舉止不妥惹來皇帝猜忌是喜歡。</br> 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就會很開心，也是喜歡。</br> 發現他是皇帝，她的理智占據了上風，只想撇清關系不想再與他有任何交集。</br> 可是再見到他，心里還是喜歡的。</br> 她沒有愛情至上的想法，也沒有那種喜歡這個人，便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的激烈情感。</br> 甚至，大多數時候她的理智都在情感之上。</br> 她不知道這樣的情感算不算愛，來靖安的兩個月，她常常想起，和趙珩一起溜出皇宮去學騎馬的事。</br> 想起從北境回來，他給的那個擁抱。</br> 當時并無過多感觸，僅僅是開心他會來。</br> 這兩個月她反復想起，那種被人記掛被人在乎的感覺，讓她逐漸沉醉。無論是現世還是這個世界，她從未被人如此惦念，如此在乎。</br> 她在現世從畢業到猝死，沒買房前回家，等著自己的人永遠只有保姆。哪怕逢年過節，爸媽也像是勉強維持合作的工作伙伴，當天晚飯前才進門。</br> 他們都不在意，她在的項目地是深山還是沙漠，不在意她在外面是否會遇到危險。</br> 也不在意她結不結婚，是否需要相親。就好像，他們把她生下來就完成了任務，往后的一切都和他們沒有半點關系。</br> 畢業第六年，她買房搬出去自己住，爸媽之間的爭吵開始升級，輪流打電話跟她告狀。</br> 饒是如此，他們也沒有在家等過她。</br> 一次都沒有。</br> 哪怕她生病住院，他們也是一個電話打過來，在忙。小毛病住兩天就好了，我們都這么過來的。</br> 她沒感受過關愛，但也沒有依賴任何人的念頭，她活成了爸媽，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br> 可是趙珩在等她，并且無微不至的關心她。</br> 回想起大半年發生的一切，一直在付出在努力的人是趙珩，她像是沒有投入一樣。</br> 其實她只是……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愛一個人。</br> 她可以只賺錢不顧百姓，可以不必做和自己無關的事，她是商人賺錢才是目的?？伤€是忍不住去做了，忍不住想要幫趙珩分擔。</br> 可她還是沒法改變自己，即便是跟趙珩放了狠話，也沒有難過沒覺得痛苦。</br> 只是午夜夢回，她會一遍一遍的想他，一遍一遍后悔自己不該趕他走。</br> 蘇綰打住思緒，胸口莫名有些發酸。</br> 她能開解賀清塵，可以跟陸常林討論如何防災，卻不知道該怎樣去愛趙珩。</br>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有風吹過，粉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飛過來，落了兩人一身。</br> 賀清塵抬起頭，目光清明地看著蘇綰，未開口便笑了起來，“我想通了，當初去汴京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如今負責驗藥驗方，也是為了救更多的人?！?lt;/br> 找出更有用的藥房，不單可以讓百姓更快康復，還能讓弟子們學起來速度更快。</br> 他的弟子，弟子再收弟子無窮盡，整個北梁的百姓都無需擔心，患病后找不到大夫救治。</br> “想通了就好?！碧K綰斂去思緒，給了他一個俏皮的笑，“常林要桃花，你不給他帶一支回去？”</br> 賀清塵反應過來，立即起身去折桃花，“帶。”</br> 蘇綰也笑起來，等他折好桃枝，站起來一起慢慢下山。</br> 賀清塵沒有自己獨立的住處，如今還跟師父師娘，還有其他師兄弟住一塊。</br> 莊子就在附近的山上，和武俠小說中，隱世神醫住的地方差不多。</br> 一進去就能看到滿眼的綠色，這些都是莊子里種植的草藥，有些已經開花，香氣濃郁。</br> 蘇綰跟著賀清塵沿著臺階往上走，足足走了兩百多級臺階，才算是進了莊子。</br> 莊子里就剩下師娘和他的幾個師弟，可惜他們來的不是時候，都出門采藥去了。</br> 蘇綰跟著賀清塵轉了一圈，下山去縣衙。</br> 她沒見過靖安知縣，當初送芭蕉芋過來，是直接送到受災最嚴重的鎮子上，交接事宜都是陸常林安排。</br> 這次帶著秋霜到了靖安后，她一直做男裝打扮。有時早出晚歸，有時借住在百姓家里，要不是陸常林找來，沒人知道她在靖安。</br> 進入縣衙，知縣大人站在公堂往外，對著陸常林點頭哈腰，像是剛剛被訓過。</br> “你們回來了，我的桃花呢?！标懗Ａ謥G下那知縣不管，大步朝他們走過來，“不會沒給我帶吧？”</br> “帶了?！辟R清塵拿出折下來的桃枝給他，“蔫了?！?lt;/br> 陸常林看著已經蔫了的桃枝，更想把他踹回汴京。</br> 他拿走桃枝左看右看，想起還有正事要辦，旋即又笑起來，“百姓都自發去挖水渠了，按照今天去的人數，半個月靖安境內的水渠就能全部修好過水?！?lt;/br> 蘇綰淡淡揚眉。</br> 興修水渠不需要太多的專業知識，修運河才需要。靖安一地的水渠組網后，平崇上游可再開一條運河，一直挖到安宣府附近。</br> 這樣一樣，平崇一帶可以避免水患，北境的運力和糧食產量都會大幅度提升。</br> 就是開修運河，需要更專業的地質評估人員，評估路線和沿途土質結構，是否適合修運河。</br> 她會的那點東西不夠用，得讓工部的人來定。</br> “你們吃飯沒？我忙了一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标懗Ａ终乱欢淠枇说奶一?，左右比劃了下，塞進懷里，“清塵，這頓飯你得做東。”</br> “那走吧。”賀清塵爽快應允。</br> 蘇綰笑了笑，將剛剛冒出來的念頭跟陸常林說了下，讓他安排工部的人過來評估。</br> 做好評估修起來就快了，最多三年就能完工。</br> “吃完飯我就往汴京發消息?！标懗Ａ执饝聛恚瑺钏撇唤浺獾恼Z氣，“要不要跟他說，你在靖安。”</br> 他真希望他們好好的。</br> 趙珩這段時間跟剛從冰窖里爬出來差不多，臉上總掛著寒霜，每次早朝朝臣都噤若寒蟬。</br> 倒也有好處，沒人敢搞事。</br> “不用了，我等鴨苗送到就回去?！碧K綰臉上的笑容不變，“還要再開兩家鋪子?！?lt;/br> 她會去找趙珩，等這邊的事情處理完她就去。</br> 陸常林無奈嘆氣。</br> 她不說趙珩也知道她在這，也不知他們何時才能解開心結。</br> 轉眼過去六天。</br> 年前準備的鴨苗和雞苗送到靖安，靖安境內的大小水渠，也在百姓的努力下修了大半。</br> 蘇綰跟著陸常林安排工人將改良過的水車，送到頭年修好的水渠最寬處，準備安裝。</br> 原先靖安也有不少水車，但都不大，遭遇干旱后溪流全部干涸一點水都沒有，水車也派不上用場。</br> 從平崇下游開的這條水渠，寬度有三米多點，沿途多處都可安裝水車，增加灌溉能力。</br> “往這邊挪一下?！标懗Ａ趾鹆艘簧ぷ?，等工人挪好開始拉起風車，這才松了口氣回到蘇綰身邊，“看這天氣，怕是又要下雨，到時候還得去查哪里的蟲子比較多。”</br> 連續晴朗了六天，再下雨蟲子會更多，他們人手不夠沒法處處盯著。</br> 送過來的雞苗鴨苗，都以非常低的價格賣給百姓，讓他們放養，總數有一萬多只。</br> “這是小事，靖安境內四十個鎮子，一千多個村子我都在當地安排了人盯著，不管哪里出現大片的蟲子，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傳消息過來。”蘇綰失笑，“銀子得你來支付。”</br> 她每到一處就找當地的百姓負責此事，發現蟲子大量孵化就送信到靖安縣衙，消息準確可以領四百文銅錢。</br> “銀子？”陸常林愣了下，回過神隨即失笑，“沒問題。”</br> 這辦法非常好，不用戶部招人做事，而是讓百姓自己去盯著，出了問題百姓比官員更著急解決。m.</br> “賀大夫的實驗也該出結果了，我過兩日回汴京。”蘇綰仰起臉，掩在帷帽下的雙眸清澈透亮，“剩下的事交給你，等這場雨過后就能知曉下一步要做什么?！?lt;/br> 已經三月了，氣溫回升再來幾場春雨，土里的蟲卵孵化更快。</br> 還得注意雨量，大旱之后必有大澇，不能掉以輕心。</br> 有她實地探查后新開的水渠，只要能趕在雨季來臨之前全部修好，發生水患的可能性很低。</br> “放心?！标懗Ａ址潘上聛?，想說趙珩已經到了靖安，還沒開口就看到幾匹馬朝著這邊飛奔過來。</br> 蘇綰也看到了疾馳而來的駿馬，馬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br> 兩個半月，他們一次面都沒見過。</br> 陸常林不說北梁到底有沒有出兵，她也沒問，只做好自己該做，無愧于心。</br> 可是看到趙珩，她的心跳還是亂了，胸口酸脹難忍。</br> 她喜歡他。</br> 喜歡和他在一起時的輕松愉悅，喜歡他放下帝王身份后意氣風發的模樣，喜歡他偶爾流露的天真。</br> 她不知道這樣的喜歡算不算愛，卻從未想過要跟他分手。</br> 從未想過換一個人去喜歡。</br> 也不會再有人能像趙珩這般包容她。</br> “是陛下和蕭將軍等人?！标懗Ａ植幻魉?，“像是有事。”</br> 蘇綰略略頷首，沒吱聲，掩在帷帽下的眸子隱隱發紅。</br> 趙珩轉眼到了跟前，他從馬上下去，幾個箭步沖到蘇綰跟前，拿走她頭上的帷帽用力將她抱進懷中，啞聲呢喃，“舅舅的骸骨拼全了，我沒有出兵北梁。”</br> 沒有她反對自己出兵，北梁如今已是狼煙四起，怎會是眼前這番忙于春耕的熱鬧景象。</br> 滿朝文武，無人反對出兵。</br> 他們都清楚，宋臨川會和他皇叔聯手御外，甚至做好了打上一年半載的準備。</br> 便是謝丞相都建議立即行動，兵貴神速。</br> 謝家滿門忠烈，折在北境的就有六人，這也是謝丞相不同意謝梨廷從軍的原因。</br> 只有蘇綰不贊成出兵，還理智的跟他分析，這一仗為什么不能打。</br> 他知道她的分析在理，只是當時沒法冷靜下來，沒法要求她同仇敵愾。</br> 那晚回宮后，他一個在春語閣上站了一夜，最終還是決定出兵，并親自來了赤虎軍大營。</br> 抵達大營當晚，安插在東蜀的探子和守著南境的謝梨廷，同時來消息。</br> 東蜀方面，宋臨川在邊境預留了五萬精兵，只要他們入境東蜀便會立即停止內戰御外。</br> 南詔的散兵游勇也在南境聚集，隨時會趁著南境兵力不足，殺入南境。</br> 看罷消息，他想要出兵的決心便動搖了，冷靜反思出兵是否可行。</br> 靖安災情未解，北境的百姓剛安穩半年，南詔散兵隨時背后補刀。便是一年半載內踏平了東蜀，北梁也會千瘡百孔民不聊生。</br> 傷敵一千自傷八百，此戰不值。</br> 他與表兄討論許久，最終只派了一支精銳過去，將舅舅埋骨他鄉的骸骨帶回來。</br> 蘇綰說的沒錯，舅舅守衛北境是希望北梁可以安定，自己一意孤行為他報仇，北梁又會陷入戰亂。</br> 他好容易壓下去的朝臣，也會趁亂結黨把持朝政，魚肉百姓。</br> 這不是他這些年隱忍不發，極力登上帝位的初衷。也與自己想要將北梁，變成太平盛世的理想背離。</br> “玄黎。”蘇綰艱難仰起臉，抬手撫上他布滿胡茬的俊逸臉龐，“瘦了。”</br> 國恨家仇，機會就在他手邊，他明明可以孤注一擲報仇雪恨，最終卻只是把舅舅埋骨異鄉的骸骨帶回。</br> 她錯怪他了。</br> 蘇綰看著他明顯瘦了一圈的臉龐，眼里慢慢浮起霧氣，“現在走？”</br> 他應該是來帶她去葬禮的。</br> 這一天他定是等了許久。</br> “在等一會?！壁w珩松開些力道，卻仍圈著她，低下頭顫抖親吻她的額頭，“讓我再抱抱你。”</br> 身為帝王不可感情用事，她比自己更懂得這個道理。</br> 他的沖動，險些釀成大錯。</br> “大家都在看著。”蘇綰回抱他，埋頭下去，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br> “讓他們看?！壁w珩抬起手，扶著她的后腦又親了親她的頭頂，胸口翻涌著難以名狀的酸澀情緒。</br> 她阻止不了他，卻早早來靖安安排百姓提早防蟲，布置春耕。</br> 這些本就不是她的分內之事，她卻還是做了，還做得比他手下的官員要好。</br> 她不是那些喜歡將情情愛愛放在嘴邊的女子，她理智冷靜，便是情濃意濃時，也不會盲目的支持他。</br> 他不來，她可能永遠不會主動找他。</br> 這兩個多月，他日夜難安，既擔心找不到舅舅的骸骨，又害怕她再也不理會自己。</br> 收到消息，他第一時間趕來靖安。</br> 她一點沒變，像是他來不來都無需在意，她就在那。</br> 趙珩輕輕吁出一口氣，像是抱不夠一般擁緊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骨子里。</br> 她怎么可以這么好，自己何德何能能夠遇到她。</br> 蘇綰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氣來，微微掙扎了下，閉上眼將臉頰貼到他胸口上，仔細感受他的心跳。</br> 良久，趙珩抱夠了才不舍地放開蘇綰，側過頭看向陸常林，“上馬，隨我們一道去。”</br> 陸常林揚了揚眉，叫來書童吩咐一聲，利落上馬。</br> 蘇綰和趙珩共乘，秋霜騎著趙珩給準備的馬匹，一行人浩浩蕩蕩返回靖安。</br> 柳云珊帶著婢女等在縣衙，接了她后，大家再出城往北疾馳。</br> 蘇綰抓緊馬鞍，整個靠在趙珩身上，心底涌起陌生的又甜絲絲的情緒。</br> 這便是愛吧？</br> 一路快馬加鞭，天黑時終于抵達赤虎軍大營。</br> 整個營地的將士都已披麻戴孝，安靜地在等著他們，燃起的火把，將營地照得亮如白晝。</br> 趙珩下馬，全營的將士都跪下行禮，三呼萬歲。</br> “免禮平身?！壁w珩的嗓音裹著些許嘶啞，“當年鎮北王領兵抗擊東蜀大軍，誓要守住北梁山河，令黎民蒼生安居。當年，朕就在這大營之內，等他凱旋。如今他終于魂歸，朕當親自送他?！?lt;/br> 將士低頭，依稀能聽到幾聲細微的抽泣聲。</br> 趙珩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伸手去接馬上的蘇綰。</br> 蘇綰從馬上下去，稍稍活動了下顛麻的雙腿，手被趙珩握住一起進入蕭云敬的營帳。</br> 營帳布置成靈堂，正中間擺放著一口巨大的棺材，負責治喪的將士，在往火盆里丟紙錢。</br> 蘇綰跟著趙珩一起上香，下跪行禮，鼻尖有些發酸。</br> 趙珩做出不出兵的決定，必定經歷了極為痛苦的煎熬，還要去說服那些將士，不讓他們心生怨懟，過程之艱難是她想象不到的。</br> 禮畢，蕭云敬和柳云珊一起跪下磕頭，蘇綰和趙珩則去換上孝服。</br> 等他們換上孝服出來，陸常林也換了孝服，守在靈前。</br> “明日一早安葬，你們趕了一天的路，先回營休息?！笔捲凭醋哌^來，啞聲開口，“玄黎，父王回來了，他地下有知，知曉你已登上帝位定然無比欣慰。”</br> “嗯?！壁w珩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唇角抿緊。</br> 蘇綰抬頭看蕭云敬，發現他的長相比夢中更為堅毅，身上的殺氣也很重，禁不住挪開眼看向柳云珊。</br> 一剛一柔，兩人確實很搭。</br> 離開靈堂回安排好的營帳，將士送了飯菜過來。</br> 蘇綰洗手坐下，趙珩坐到她身邊，嗓音還有些低啞，“有沒有怪我不來找你？”</br> “沒有，你不來我做完事也會去找你。”蘇綰側過頭，目光柔柔地看著他，“這些事我沒有親歷，無法體會你當時的心情，不該跟你說那樣的重話，以后不會再說。”</br> “我也不對，應該跟你說清楚，而不是一走了之?！壁w珩傾身過去，溫柔親吻她的額頭，“舅舅在封后大典后，為避免父皇生疑，自請鎮守北境抗擊東蜀大軍，走時帶走蕭家男兒一百三十六人，無一人回?！?lt;/br> 到外祖過世，曾經赫赫有名的鎮北王一族，徹底沒落。</br> “他應當也不希望你真的領兵出征，不會怪你不為他血刃仇人?！碧K綰握住他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已經犧牲的將士要銘記，得來不易的安寧也要珍惜，我會一直陪你?！?lt;/br> 陪著他將這千瘡百孔的山河修補好，陪著他一起將北梁變成太平盛世。</br> “好。”趙珩又親了她一下，抽開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吃飯，明日我要為舅舅抬棺?！?lt;/br> 蘇綰輕輕點頭。</br> 隔天一早，鎮北王的棺槨封釘，趙珩和蕭云敬一起抬棺，營中哭聲一片。</br> 蘇綰扶著哭紅了眼的柳云珊，鼻子陣陣發酸。</br> 青山處處埋忠骨。</br> 葬禮結束，趙珩送蘇綰到靖安后便直接回汴京。</br> 靖安又下了一場雨，各地負責監測的百姓紛紛來信，鴨苗雞苗吃蟲子的速度，趕不及蟲子孵化的數量。</br> 賀清塵帶著柳云珊等人，分成幾個小組，和當地百姓一起利用藥汁殺蟲。</br> 蘇綰和陸常林則負責收購被打死抓住的死蟲子，一斤一文錢。</br> 經過二十天的分工和努力，加上水田數量激增，蟲災一事基本上被遏制住。</br> 蘇綰交代陸常林還要謹慎觀察，防止死灰復燃，帶著秋霜先回汴京。</br> 到了六月，各地出現幾次小股蟲災，很快便徹底撲滅。</br> 蘇綰看罷陸常林的來信，側過頭看著心情愉悅的趙珩，“什么意思？”</br> 趙珩伸手將她抱過來，貼著她的耳朵呢喃，“陛下答應過，蝗災不起，便與我成婚?！?lt;/br> 他早準備好了，連日子都定下來了，只要她點頭即可。</br> 賀清塵等人都搬到韓丞相府去了，那兒現在是醫學堂，賀清塵做實驗帶學生。自己如今出宮住太子府，名正言順，婚禮由謝丞相和崔尚書為他們主婚，已經說好。</br> 其余受邀的，都是他身邊的近臣，不會泄露她的身份。</br> “好?！碧K綰丟開陸常林的來信，伸手捧起他的臉親過去。</br> 國喪期間禁禮樂，因此婚禮從簡，她沒什么意見。</br> “日子定在這月十五，還有三日?！壁w珩喉嚨里溢出一聲悶笑，“你在家等著便好?！?lt;/br> 蘇綰哭笑不得，“這么急？”</br> “很急?！壁w珩低頭吻她。</br> 住了幾個月的客房，當然急了。</br> 轉眼到了婚禮這天，蘇綰看著趙珩送來的鳳冠霞帔，鼻子酸得厲害。</br> “陛下說了，娘娘出門上驕子穿尋常百姓的喜服，上了驕子便換上鳳冠霞帔。”秋霜拿著梳子給她梳頭，笑容俏皮，“陛下還說，要讓全汴京的百姓都知道娘娘嫁了個商戶，驕子要到太平坊轉一圈。”</br> 蘇綰也忍不住笑，“依他?！?lt;/br> 還以為要從簡，沒想到趙珩竟然準備這么充分，還特別的壕氣。</br> 整個汴京城內的樹上都掛滿了紅綢，長安里的樹也在三月末全都換成了石榴，開門就是一大片紅似火的石榴花。</br> 趙珩說封后大典不能辦，但也會給她一個最隆重的婚禮。</br> 蘇綰梳妝換衣，到了吉時出門上驕換衣，紅色蓋頭蓋下來，便什么都不不管了。</br> 轉了一圈，驕子直接進了太子府，謝絕百姓觀禮。</br> 蘇綰下了驕子，等趙珩揭了蓋頭，和他一起進入太子府前廳。</br> “陛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眮碛^禮的朝臣行禮。</br> “免禮平身。”趙珩牽著蘇綰的手，朝謝丞相點點頭，示意他開始。</br> 謝丞相按制宣讀封后圣旨，由崔尚書授鳳印，禮成。</br> 送走所有朝臣，趙珩牽著蘇綰的手回新房，含笑看她，“還要喝合巹酒?！?lt;/br> 蘇綰回給他一個微笑，點頭。</br> 趙珩倒好酒遞給她，自己也拿了一杯，目光繾綣，“綰綰，吾妻?！?lt;/br> 蘇綰眼里泛著迷蒙的水光，端著酒伸手過去與他交杯，仰頭喝下這杯酒。</br> 從今往后，縱有風雨，她也會與他攜手并進，共赴白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