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珩垂眸看進蘇綰含著笑的眼底,唇角幅度很小的彎了下,復又收斂。</br> 他下了早朝立即過來,剛準備去隔壁看她。</br> “蘇姑娘那邊也有匠人在施工,從那邊開始挖暗道會更好。”賀清塵站起來,絲毫未有見到君王的慌亂,神色自在,“陛下應該也不會反對。”</br> “不會,他說了這邊的事賀大夫可全權決定。”趙珩的目光黏在蘇綰身上,沒舍得挪開。</br> 她換了男裝,看著竟是比賀清塵還要風雅清逸。</br> “這邊的匠人已經到了嗎?”蘇綰也站起來,瓷白的臉染上笑意,“到了的話也要等等,我給賀大夫畫個東西,防止這些受傷的動物舔舐傷口。”</br> “到了,我奉陛下命令親自帶人過來。”趙珩抬手,拿走她發冠上沾染的小片枯葉,面容舒展,“等你忙完再過去。”</br> 蘇綰心跳亂了一瞬,含笑點頭。</br> 他今天看著好像開心。是新帝同意放他退隱,還是領了俸祿?</br> 難得見他這么放松的時候,就是去珠玉樓看燈,他也全程頂著一張寒冰樣的臉,一絲多余的情緒都沒有。</br> 移步賀清塵的書房,柳云珊和一名弟子正在做用來做記錄的冊子。</br> 蘇綰也不在意,進去自顧坐下。</br> 趙珩旁若無人,跟在她身后過去,拿了墨條給她研墨,“要畫什么?”</br> “防止動物舔舐傷口的玩意,嘴套不好戴容易脫落,喂食還要取下來。”蘇綰鋪好紙,單手撐著下巴看他,笑意融融,“今日輪休?”</br> “有兩個時辰的時間。”趙珩垂眸,長長的睫毛堪堪遮住眼中的情緒,“忙完了便回去,之后還要忙幾日才能休息。”</br> 空遠現在很安全,福安寺住持將他收為入室弟子,改法號了塵,日后會親自教導他習武學醫。</br> 武安侯已被軟禁,私養的三萬府兵沒了將領如同一盤散沙,已經交由江崇發落。</br> 名單上的朝臣他也在加快收集證據革職查辦,還需要一點時間,此事才可收尾。</br> 等拿到兩位國公私養府兵,勾結宗室意圖謀反的證據,將他們全部收拾妥當。他便可取消戶籍分級,向她坦誠自己的身份。</br> “嗯,一會去我那邊,給樣東西給你。”蘇綰坐好起來,從架子上取了支筆,醮上墨汁認真畫伊麗莎白圈。</br> 賀清塵他們用的嘴套也還行,就是每次喂食需要取下來沒這個便捷實用,也容易找匠人制作。</br> 只需要用硬一點的動物皮裁剪革開孔,就能做出來。</br> 書房安靜下去,大片的陽光照進窗戶,書桌前的三個人像是入了畫一般。</br> 蘇綰一身男裝打扮,容顏好似少年郎,清朗耀目;賀清塵注視著蘇綰手中的動作,臉上掛著朗月清風的笑。</br> 天子一身尋常百姓打扮的布衣,依舊難掩貴胄之氣。他低著頭,眉眼間皆是藏不住的柔情蜜意,深深地望著蘇綰。</br> 本不該有的畫面,此時看來卻格外賞心悅目。</br> 柳云珊收回目光,用力抿了下嘴角,繼續手上的活計。</br> 蘇綰是怎么做到讓天子為她研墨,又讓賀清塵將她奉為上賓,兩個人中龍鳳也未有因為她,而生出齟齬的?</br> 抓動物試藥的法子并不鮮見,師叔師伯們就曾說過,學習接骨初期幾乎都用動物來練手。</br> 撇去別的,她此刻端坐書桌后方,天子和賀清塵站在一旁的樣子,竟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對。</br> 仿佛就該如此?</br> 不知到何時,自己也能如她一般,讓身邊的男子發自真心的敬重,而非因為她是尚書府的千金。</br> 柳云珊手上的動作蹲了一瞬,心底涌起一絲難言的羨慕。</br> 每一種動物一本冊子,記錄傷口的變化和用藥情況。還要準備一本冊子,記下用藥的分量和次數,增加或者減少藥量,藥膏藥湯熬了多長時間,這些都要記下來。</br> 倒是比師父之前口頭傳授容易理解,對掌握用藥的分量也更清晰明了。</br> 柳云珊心思電轉,想到今日教授醫術的學堂開學,下意識看向蘇綰。</br> 是她!天子推出的所有政策都是因為她,難怪天子如此看重她。</br> 自己當真是沒見識,竟將她當做后宅的女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br> 柳云珊想到昨晚,自己還妄想敲打她別耽誤了賀清塵,頓時羞憤得不能自已。自己真的太蠢了,竟單憑出身便以為看透了一個人。</br> 在蘇綰眼中,自己可不就是沒事找茬嗎?她的心思壓根就不在男女私情上,自己才是眼皮子淺的那一個。</br> “好了,找匠人用硬的獸皮按照這個樣式做出來,再套到動物的脖子上系緊,便可防止動物舔舐傷口,還不用每日取下。”蘇綰吹干墨汁,拿起圖紙交給賀清塵,“可還有別的問題?”</br> “暫時沒有,就是天氣轉涼傷口不易化膿,時間上恐怕會比較長。”賀清塵略無奈,“此時用碳又太早,動物身上的味道也比較大。”</br> “我去看下。”蘇綰繞過書桌往外走,“現在用碳確實早了些,狐貍的味道也是真的臭。”</br> 趙珩和她一道出去,唇角微微上揚。她不止懂的東西多,也沒有任何自己知道但別人不知的傲慢,踏實穩重。</br> 真想親親她。</br> 賀清塵叫來一名弟子吩咐一番,抬腳跟上。</br> 蘇綰進入簡陋的實驗室,仔細看過房內的布局和裝在籠子里的動物,輕松掉頭出去,“回書房。”</br> 沒有溫控和排風系統,只能人工控制。</br> 裝動物的籠子換成三面密封,底部做活口,只在清理糞便時打開平時同樣封閉,只留一面可見的樣式。</br> 到了晚上,可見的那一面用棉被覆蓋,頂部預留排氣口,用皮革制成排風管道將味道散出去便行。</br> 賀清塵之前也考慮到了保溫的問題,每個籠子都準備炭盆,就是排風方面考慮不夠細致,稍稍改良一下便可以做得更好。</br> 蘇綰回書房又畫了一張圖,吹干墨汁交給賀清塵,“在你們做的籠子上做了些改變,進入實驗室時戴上口罩,可杜絕大部分臭味。”</br> “姑娘神思,在下受教了。”賀清塵拿著圖紙,俊秀清雅的面容染上笑意,“接下來便是用藥的問題,希望不用太久。”</br> 蘇綰被他的笑容晃了下,愉悅展顏,“半個月足以,這期間你們記錄下來的用藥種類和藥量,可制作成藥粉或者膏藥,針對不同程度的傷患。但這個也需要反復試驗,相信賀大夫比我更清楚。”</br> 賀清塵認同點頭,“這也是在下決定做這個試驗的目的之一。”</br> “沒什么事我和玄黎先帶匠人過去?”蘇綰說著,偏頭看了眼身邊的趙珩,笑容擴大,“離得近我隨時可以過來。”</br> “你們先去忙。”賀清塵說完,拿著圖紙就出去了。</br> 蘇綰拽了下趙珩的袖子,邊走邊壓低嗓音打聽,“平安符拿到了?”</br> “拿到了。”趙珩低頭看她,“謝謝。”</br> 她與空遠給的不止是保他一人的平安符,還有北梁百姓。</br> “真要謝我?”蘇綰停下來,踮起腳尖在他耳邊笑,“那你讓新帝快些準你退隱,我養你。”</br> 他今天的心情出其的好,顏值都提高了不少,想看他臉紅。</br> 趙珩僵了一瞬,抬高手作勢要抱她,最終還是垂了下去未敢逾矩,生怕唐突了她。</br> 她雖未繼續防備自己,但也未有多少愛慕。</br> “算了,陛下這段時間估計也很累,不盡快坐穩龍椅,北梁內耗的事便不會停止。”蘇綰看著他的耳朵紅起來,臉頰也染上淺淺的暗紅,心滿意足地繼續往前走。</br> 他也太可愛了。</br> 趙珩后知后覺,意識到她只是在逗弄自己,眼底滿是無奈。</br> 夢里如此,到了現實還是如此,偏偏她夢里夢外都沒心。</br> 帶著匠人回到隔壁,蘇綰指著自己選出來的地方,問他們是否可行。</br> 這座宅子每個院子都改造過,只有書房未有全部做滿地暖,留出好大一塊地方。</br> 估計是前房主也想挖個地庫,裝金銀珠寶什么的。</br> “沒有問題,這兒離太子府很近,輪班挖的話,外邊的改建結束我們也能收工。”匠人的頭頭蹲在地上,用力撬開地磚,“用來鞏固暗道的石材和木材,直接運到這邊最好。”</br> “可以。”趙珩略略頷首。</br> 蘇綰畫好給他們挖的地方,招呼趙珩出去,“香囊給你做好了,叫靜夜思。”</br> 趙珩揚眉,“何意?”</br> “安神助眠,陛下都那么忙你肯定也不輕松,睡好了才有精神。”蘇綰讓他等在外面,自己開門進去拿。</br> 趙珩輕輕笑了下,沉靜幽深的眼眸像是揉進了陽光,泛著細碎明亮的光芒,慵懶倚著門外的廊柱。</br> 總算有件她用心為自己做的事。</br> 過了片刻,蘇綰從閨房里出去,將香囊給他,“用了很多香料,能夠留香一個月,等香味散盡了我再給你做。”</br> 趙珩藏好眼底的歡喜,伸手接過香囊掛到腰間,“我一會就得回去,可還有需要我做的事。”</br> 雖是自己開口跟她要的,勉強也算定情信物。</br> “我這邊沒什么需要幫忙的,空遠是秦王幼子,我已將他送回福安寺。若陛下也查到了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蘇綰仰起臉看他,“我非助紂為虐,只想他不再被人裹挾,去做他不想做之事。”</br> 這事瞞不住,新帝真的要查肯定能查到自己身上,還不如主動坦白。</br> 她知道自己救空遠是在冒險,但也并非沒有依仗。</br> 賀清塵想要調配出減少邊關將士傷亡的藥物,就必須要她協助,新帝是選擇殺一人,還是保住更多的將士,應當會又分寸。</br> “陛下已知曉此事,他未有責怪反而要嘉獎你,等消息定了我再告訴你要嘉獎什么。”趙珩又有想要親她的沖動。</br> 空遠的身份,在她還未離開福安寺時他便已經知道,真想殺了空遠不會留到現在。</br> “那就好。”蘇綰放下心來,低頭從荷包里拿了塊糖剝開,在他看過來時飛快塞入自己的口中,“我壓壓驚。”</br> 趙珩略無奈,險些忍不住抬手捏她的臉。</br> 在外人面前她總是從容沉穩,到了自己跟前便換了副模樣,是因為信任吧?</br> “吃了午飯走還是現在?”蘇綰含著糖,臉頰鼓起來,眉眼彎彎,“現在的話我送你出去。”</br> “現在。”趙珩唇角揚了揚,抬腳往外走。</br> 蘇綰低低笑了聲,又摸出一塊糖拿在手里送他出去。</br> 回隔壁將馬牽出來,趙珩依依不舍地注視她片刻,翻身上馬。</br> “玄黎。”蘇綰背著手朝他走過去,仰起頭看他,“低頭下來。”</br> 趙珩想起在夢中贏了賽馬,她站在馬下讓他親的一幕,喉結滾了下徐徐傾身。</br> “要保重。”蘇綰拿出藏在身后的糖塊,含笑喂到他嘴里,“回見。”</br> 趙珩含著糖,輕輕點頭。</br> 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就能天天見面了。</br> 蘇綰后退一步,含笑擺手。</br> 趙珩坐直起來,催馬離開太子府。</br> 蘇綰跟出去,掉頭回家。</br> 隨著蘭馨坊重新開業的日子定下來,家中的排污渠也完成了滲水測試,開始回填、地下暗道全部打通,時間也過去了十多天。</br> 進入九月,出了租地政策后便一直很安靜的汴京,再一次沸騰——戶籍分級取消了。</br> 百姓蜂擁奔向告示張貼的地方,高呼萬歲。</br> 蘇綰坐在蘭馨坊二樓,一邊看宋臨川的回信,一邊聽請來的小姑娘議論新帝,唇角微揚。</br> 宋臨川已經啟程前來汴京,大概十天后到。</br> 她又買了兩間鋪子,準備開糕點店,一間在太平坊另外一間在四新坊。等宋臨川到了,可以跟他商量去東蜀國都開分店的事。</br> “武安侯和兩位國公包括北梁的幾大宗族,全都跟我們一樣了,都是庶民戶籍不再分貴籍、良籍和奴籍賤籍。”</br> “聽說陛下玉樹臨風,不知何家的千金能成為皇后?”</br> “我覺得能配得上陛下的人,不單要有傾國傾城的樣貌,還得有才情才行。”</br> “反正輪不到我。”</br> “咱東家倒是可以爭一爭,這汴京城里沒找著比東家更好看的姑娘了。”</br> 蘇綰揚眉,“是我給你們的活太少了嗎?”</br> “不是。”幾個人異口同聲。</br>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消失,二樓恢復寧靜。</br> 蘇綰收起宋臨川的信,交代掌柜一聲,招呼秋霜下樓回家。</br> 賀清塵那邊,還要等兩天才能進行新的實驗。培養的霉還不夠多,要等到半個月的培養時間結束,才能進行下一步。</br> 他們這段時間用別的方法救治那些受傷的動物,做了非常多的筆記,收獲不小。</br> 就是玄黎特別忙,人影都見不到。</br> 回家吃過飯,蘇綰洗完澡認真核對了下賬目,放松睡下。</br> 不知過了多久,她發覺自己再次入夢,懵了下。</br> 距離上次做夢到現在,都過去半個月了,她還以為夢境不會再出現。</br> 蘇綰往上挪了下身子,整個趴在趙珩身上,似笑非笑,“朕好像問過駙馬一個問題?”</br> 不記得是哪次入夢,她問他有什么愿望,他說想娶心儀的女子為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