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京城再度飄起了小雪,雪瓣頑皮地在空中滴溜溜打卷兒,纏繞著落下,難舍難分。
柳奴大步邁入屋內,身披淡淡的一層銀霜,眉梢處還有未散去的寒涼。
寧錦心中哀嚎:今日怎來得這么早?
臉上卻是討好地笑道:“官人回來了,可有用膳?”
她想要退后,又不敢動,生怕再度引起此人的陰晴不定。
柳奴不出聲,眉宇深沉,不辯喜怒。
呵,假得很,與白日那個女人一樣,又好似有些不一樣。
他盯著寧錦片刻,上前兩步走到她跟前,伸手就往高領雪狐裘上抓。
寧錦身上每一處皆透著防備,見他二話不說又要掐人,嚇得魂飛天外,直直退至床邊,條件反射擋住脖頸。
“官人,妾身這舊傷未好,一條小命經不起折騰,求您饒了我,妾身再也不敢對您放肆?!?br />
寧錦語氣柔弱,一雙杏眸卻含淚控訴著,完全沒料到這般情況。她原本想著伏低做小便能安撫此人,其余再慢慢談。
然柳無許飽讀詩書,怎可一而再地傷人?
柳奴瞥了一眼窗外某處,揚聲:“上藥?!?br />
隨即取出青瓷瓶放到桌上,示意寧錦自己看:“以后不會,掐你?!?br />
“不必不必,這等小事芊芊來做即可,我自己也可以,怎敢勞煩官人?”
柳奴有些不耐,步步逼近床邊的人兒。
寧錦這才意識到此人高壯健碩,近距離的氣勢壓迫下,仿佛連屋子都變得狹小,根本無處可逃。
柳奴在寧錦的驚呼中扯開狐裘,露出一道猙獰可怖的淤青,似乎還破了皮。
嘖,他都沒用什么力,竟能傷成這般,太嬌氣。
他將青瓷瓶中的傷藥倒在掌心,半透明的液體,散出沁人心脾的香味,確是好藥。
隨即不顧寧錦軟綿綿的抗拒,一手牽制住她的皓腕,另一手則將藥悉數涂抹在傷口上。
手下觸感嬌嫩而滑膩,如上好的凝脂一般,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體驗。
柳奴有些新奇,故意多抹了一會兒。
大掌厚而粗糲,并未收了力道,寧錦疼得直流淚,卻不敢出聲。
一雙紅彤彤的大眼盛著委屈,柳奴想到曾在林間被他逮住的白兔兒,也是這般紅眼睛。
扒了毛皮大火上炙烤一番,肉質細膩緊致,很是美味。
似乎,許久未嘗過了。
他的眼神太過奇怪,寧錦一顆心又懸至嗓子眼兒:“官人,好,好了嗎?”
她若知曉其內心所想,必得氣得撅過去。
柳奴戀戀不舍地收手,眼神不經意瞧見那雙白嫩的皓腕,得,竟是被他輕輕一抓,又青了。
他蹙眉不解,怎會碰都碰不得?
寧錦得到自由,瞬間躲到床最里側,又覺得似乎抗拒得太明顯,小心翼翼道:“官人,睡嗎?”
她未經人事,不知這話若放在男子眼中,實屬邀請。
不過柳奴亦是不懂,他不作聲,與昨夜一般在床腳盤膝而坐,闔眼。
白日被那老毒婦折騰,并未有機會補睡,現下倒是有些乏了。
左右白兔兒就那些力氣,對他造不成多大威脅。
昏昏沉沉間,方才那股奇特的感覺縈繞心頭,他復又睜眼,卻見內側那人兒似有察覺,劇烈顫斗了一下。
心頭微嗤,碰不得,又嚇不得,沒用。
寧錦心頭泛苦,這人難道不知自己的眼神似實質化的利劍一般,能扎到人靈魂深處去。
好在柳奴再次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一夜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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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數日,二人皆如此般,一個坐著一個側躺,并無多話。
柳奴每日四更三刻準時離開,寧錦待他走后便起身,去柳老夫人屋里請安。
遂出府,直奔寧家鹽鋪。
這幾日寧錦在李叔的幫助下逐漸梳理私鹽商販的脈絡,理清其中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
本朝鹽商分官與私。
官鹽是由官府之人以朝廷的名義去到制鹽人處低價采購,販售。私鹽則是由民間商人自行采買、運輸、兜售。
私鹽商販亦需在朝廷記錄在冊,每年上交豐厚稅銀。
即便如此,因販鹽利潤極高,官鹽與私鹽之間的利益牽扯如絲如縷一般,晦暗不明。
而寧家乃私鹽巨頭,寧父便是維系這兩邊平衡的中間人,他驟然過世,牽一發而動全身。
寧錦正翻看各家賬目名冊,用寧父傳授的獨家秘訣,密密麻麻的字眼在她眼中格外清晰,總能準確地揪出其中關節。
一看便是一整日。
芊芊在旁剝了一大盤蜜柑遞過去,白色絲絡被剔得干干凈凈:“娘子用點吧,別累壞了身子?!?br />
寧錦這才察覺天色已晚,捏起一瓣黃澄澄的果肉塞至嘴里,甚甜。
想起未與府中交待,小廚房必是備了晚膳等候,寧錦起身準備回去。
“錦娘,你瞧瞧誰來了?”李叔洪亮的聲音自門口響起。
寧錦雙目一亮,驚喜道:“懷荃哥哥,你怎么回來了?”
門外立著一名風塵仆仆的男子,劍眉星目,皓然如朗日,膚色偏黑,更添一股滁京貴胄們沒有的,陽光溫煦的氣息。
李懷荃笑得爽朗,接下飛撲過來的人兒,滿眼寵溺:“錦娘,許久不見,你可安好?”
芊芊亦是面露喜色,心中掙扎許久方生生忍住,將這些時日遭遇悉數告知的沖動。
娘子說,這些讓李叔知曉,平添他們的擔憂,李郎君向來最寵愛娘子,直當親妹妹愛護,若讓他曉得,指不定會心疼成什么模樣。
寧錦心中盤旋多日的陰霾被李懷荃的到來驅散不少,原地轉了一圈,俏皮道:“好與不好,懷荃哥哥不妨自己瞧。”
藕荷色裙裾向上揚起,似那花叢中游戲的彩蝶翩然起舞,憨態可掬。
李叔忍不住笑罵:“你這潑猴,嫁人為婦仍改不去一身歡脫,像什么樣子?今日便留下用飯罷?!?br />
寧錦被罵慣了,不以為意,毫不猶豫便應了下來。
李叔父子一掌內一掌外,李懷荃常年在外奔波,一年之中回家次數寥寥無幾,實在難得。
四人圍著八仙桌,笑語不斷。
一頓鼓腹含和過后,李叔開口說起正事:“懷荃此番回滁京,便不走了?!?br />
寧錦放下筷箸看著二人,她正找機會說道此事:“李叔……”
李懷荃眸色深邃,讓人瞧不清里頭的心思,“錦娘,你一人背如此大的重擔,我闔該留下幫你,外頭事我都已交待妥當,你且不必擔憂。”
他語氣鄭重,似乎這個決定經過無數個深思熟慮。
寧錦既感動又心酸,竟豁然起身,朝李叔二人跪了下去。
“寧家有你二人相助,是上輩子積來的祖德。然懷荃哥哥才腹經倫,出類拔萃,又恰是大好年華,整日屈居鋪子做些瑣碎俗氣事兒,實乃削足適履?!?br />
“倒不若走那入仕之途,方物盡其用,人盡其材?!?br />
本朝兒郎誰不以士大夫為榮?
況且從前跟著爹爹倒也罷了,如今隨她一女娘捯飭,實在不必。
她無經商經驗,又在柳宅自身難保,一旦爹爹的死訊傳出去,寧家能撐到幾時?
三人皆被她嚇壞了,李叔與芊芊上前欲將人扶起,寧錦卻是咬牙不肯動。
李懷荃沉默半晌,上到寧錦跟前,二話不說亦是跪下,甚至跪得更重,膝蓋磕在地板上的聲音令人牙根發酸。
“東家這是對我心存懷疑,怕我貪下寧家財物,要趕我走嗎?”
寧錦知他在用激將,咬唇不出聲。
“若非當年老東家救下爹爹與我,我早被人牙子賣去朝外不知生死,寧家給我二人富貴體面,我怎可在這等關頭棄你而去?”
寧錦依舊不肯說話,可變紅的眼圈出賣了她內心的遲疑。
李叔眼瞧二人爭執不下,嘆了口氣:“時候不早了,錦娘你先回罷,擇日再議也不遲?!?br />
寧錦這才起身,嗔怪道:“懷荃哥哥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是要氣死我不成?”
李懷荃見她這副小女兒樣,哪里還有方才的不快?
“走罷,我送你回去?!?br />
寧錦回到柳宅已是夜深,與芊芊二人貓著身子,剛到紫婺院便撞見一人。
月光下,天青色人影被拉得頎長,柳無許已在此等候多時。
涼薄的氣質與月色相得益彰,與只在夜間出現的柳奴全然不同。
若非今日蘇瑩瑩無意間透露,他還不知這“新婚夫人”頗不檢點,自從得了柳老夫人的準許,每日天未亮便出府,直到夜半三更才回來。
雖說都是表面功夫,但寧錦在外是以柳府二夫人的身份行事,如此這般,他必得點撥兩句。
今日來堵她,果然堵個正著。
寧錦感受到他的不悅,縮了縮脖子:“見過官人,官人怎不進屋?”
柳無許輕呷:“娘子還知曉要回來?!?br />
頭一回聽他如此流暢地說長句,寧錦心頭泛起一絲怪異,怕是,很生氣罷?
“在鋪子里忙活得忘了時辰,官人莫怪?!?br />
見寧錦如此謹小慎微,柳無許頓時沒了興致,還以為是有何特別之處,方能哄得老太太松了口。
“娘子在寧家那些陋習需得改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若連累柳家清譽,休怪我不留情面?!?br />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連絲眼風都未多留。
寧錦立在原處,小臉氣得通紅。卻只敢在人沒了影兒后,將手中帕子朝那方向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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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奴半夜進屋,便瞧見人兒躺在床側,那處儼然已成了她的地盤,每每縮成一團,有些可憐。
“妾身今日有些不適,官人可否去到別處?”
柳奴挑眉,忽地想起族群中的幼狼若是在外受了欺,便是她這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