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錦平日晚膳時分方回紫婺院,是故未時之前沒什么事做,成了下人們插科打諢的時機。
“譚姐姐帶了自家釀的冰鎮梅果飲子,邀咱們去嘗嘗。”
“喲,真的?那我去把那鹵了三日的牛肉帶上,香得緊。”
“你的手藝自是不錯,走,一道去。”
……
寧錦眉毛畫得如手指那般粗,芊芊臉上沾了個大痦子,二人躲在院門外一顆老槐樹后,默不作聲地屏息凝神。
待人走遠,芊芊忍不住嘟噥:“原來咱們不在家,這些人就是這么過的,渾然忘了自己是誰,竟是比主子還舒坦!看我不把她們全都趕出去!”
寧錦笑了笑,低聲道:“我的好芊芊,這回你可得沉住氣,后頭跟著不知多少大魚小蝦呢,若不斬草除根,這事兒沒完。”
她二人在槐樹下等了良久,四周不少青翠的綠植得以遮蔽身形,待下人都聚到小廚房去吃喝,院里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昨夜的雪瓣仍掛在樹梢,不時落在二人發間,還有不少頑皮地鉆入領子,凍得人渾身激靈。
見寧錦遲遲未有動作,芊芊有些沉不住氣:“娘子,咱們在這兒等著,如何抓他個現行?”
寧錦一雙杏眼緊緊等著院門,解釋道:“紫婺院除了你,其他下人皆是兩人同住一屋,銀子不比其他,極難藏匿,一旦被發現,全身是嘴也抵賴不得。”
芊芊聽完,蹙緊的眉頭終于松開:“此人若得手,必會第一時間送出紫婺院,而紫婺院惟有這一道門。”
寧錦送她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繼續埋頭苦等。
可足足過了三柱香的時間,仍未有人出院門,反倒是遠處走來一位面生的小廝直往院門里沖,眼神躲閃,有些鬼祟。
寧錦二人悄悄跟上,躲在門后往里瞧,只見他走進紫婺院后并不尋人通報,瞧四周無人,沿著墻根不停往里走,直走到墻角方才停下。
遂盤手在原地踱步,眉間有些焦急。
不多會兒,從內院走出一人,竟是秦氏送來的丫鬟彩云。
她邊走邊往后瞧,生怕有人跟著,十分警覺。
芊芊呼吸變重,顯然心頭生了怒意。
寧錦捏了捏她的手,雙目緊緊盯著彩云二人。
彩云對那小廝低聲耳語了幾句,匆忙將懷中用帕子包住的白銀遞給他,轉身就走。
小廝亦不欲在此地久留,悶著頭就往寧錦這處走來。
二人忙回到槐樹后,待小廝往前走遠了,才現身跟上。
“娘子,這秦氏怎得做出如此不要臉的事兒來?”芊芊低著頭,咬牙切齒道。
寧錦不語,凝神跟著前頭那小廝,路過春暖閣與甘乾院,最后竟是到了棲霞齋。
眼看小廝進了棲霞齋的門,寧錦與芊芊遠遠地便停了步子。
寧錦有些困惑:“我若沒記錯,此地應是一處廢棄院子,里頭不應有人。”
芊芊氣得不輕,這柳家人欺負娘子不算,還毀娘子的畫,偷娘子銀兩,難不成沒天理了嗎?
“定是那秦氏派人在此接應,左右是個廢宅,就算有人查覺,跑起來也容易。”
寧錦輕輕搖頭,總覺得有些奇怪,若是秦氏做的,這小廝直接送去芳華院不是方便很多?
即便被人察覺,秦氏也可以大房的身份說道兩句。
心中猶豫不定,她當即便決定入棲霞齋一探究竟。
正門太易暴露,二人順著林木往后繞,一路上別說人影了,就連鳥雀都不見一只,安靜得古怪。
眼看就要到達柳宅外沿的紅墻,寧錦不死心,撥開離得最近的樹枝就要往里瞧。
誰知眼前忽地一晃,一把白花花的刀子從天而降,橫在二人面前:“若不想死,快速離開此地,日后再來,殺無赦。”
二人嚇得不輕,寧錦連忙低頭哈腰:“對不住對不住,咱們是新來的不懂規矩。”
隨即抬眼瞧向那個護衛穿著的男子,笑道:“奴婢入柳宅前知之甚少,敢問官人,這里頭究竟是什么地方?叫什么?奴婢清楚了,下回好遠遠躲開去。”
寧錦刻意的討好在護衛眼中與那街上乞丐無甚不同,他不悅地皺起眉喝道:“問這么多做什么?知道越多死得越快,還不快滾?”
二人見他滿臉兇戾,像是下一秒就要殺人,遂不再糾纏,拔腿就走。
誰知快步走了沒幾步,身后猝然傳來厲喝:“站住!”
寧錦與芊芊心道不好,腳下未停,反而走得更快。
可就在下一瞬,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寧錦只覺肩上傳來劇痛,隨即無法再動彈分毫。
“叫你們站住聽不見嗎?是耳聾還是心虛?”
寧錦抬首,只見一面方耳廓的男子站在跟前擋住了去路,方才那護衛恭敬地立于他身后。
她自然地揚起諂媚笑意:“官人您說笑呢,我二人走錯地方,恐誤了主子的事兒回去得挨板子,是以走得急了些。”
芊芊忙點頭道:“是啊,況且方才那位官人命我倆快些走,否則要殺人呢。”
寬面男子乃護衛長,專來巡看棲霞閣事宜,他仔仔細細將二人打量一遍,冷笑道:“噢?為哪位主子辦事兒辦到棲霞閣來,你們且說來聽聽。”
寧錦毫不猶豫:“回官人,我二人乃老夫人新買入府的丫鬟,專程伺候瑩娘子。”
護衛長聞言面色一頓,換上高深莫測:“瑩娘子叫你們去做什么?為何會來到此地?”
芊芊生怕回答慢了惹他懷疑,搶先道:“瑩娘讓我等去大廚房取點冰鎮酸酪解饞,可我二人不認得路,走著走著就到這兒了。”
寧錦將護衛長的細微表情收入眼底,眼看就要脫身,卻見他聽了芊芊的話后驀地沉臉:“一派胡言,瑩娘子方才已出門赴詩會,如何要喝那勞什子酪飲?”
“來人,給我將她們關起來,好好伺候,就怕是不知哪兒來的細作混入柳宅,用心險惡!”
芊芊大驚失色,只恨生了張破嘴。
寧錦無法,就要開口道出身份,如此一來,今日所做皆要白費,且會暴露目的,再想要抓住那賊人,可謂難上加難。
就在此時,一道淡漠的聲音傳來:“出什么,事了?”
柳奴自護衛長身后走來,一身粗衣蓋不住滿身風華,對上護衛長凌厲的審視毫不退讓,“竟敢在此地,喧嘩?”
此地乃棲霞齋后方,正是他居所。
方才聽聞人聲,柳奴翻過墻一瞧,即刻認出是寧錦與芊芊。
他暗中聽了片刻,見勢不妙,便扮作柳無許的模樣現身。
護衛長乍一回頭,雖訝于柳奴的穿著,卻不敢多瞧,直直跪下請罪:“屬下不力,瞧這二人行蹤可疑,正要帶下去審問。”
他奉柳老夫人之命派人前來加強把守,不可讓任何人靠近,但未提過讓他看守的乃何人。
多日過去,他只見過柳無許與蘇瑩瑩出入此地,至于做什么,不是他該管的事兒,卻又如何不懂?
柳奴在這兒待了大半月,怎會不知其中蹊蹺,學著柳無許的模樣故作高深:“我記得,她們是,瑩娘身邊人,你抓了要作何?”
天寒地凍,護衛長心中存疑,卻是冒出冷汗淋淋,連道該死。
見柳奴頷首示意,忙示意手下將二人放了,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寧錦意外地瞥了柳奴一眼,拉著芊芊頭也不回地跑。
護衛長側頭見人沒了影兒,實在忍不住問:“相爺怎得,穿成這般模樣?”
說完立刻便后悔,狠狠往自己臉上不停摑掌:“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柳奴深深瞧了他一眼,負手不語,自顧往棲霞閣正門走去。
走著走著,干涸的眼角滲出兩滴血珠,被他自若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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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分,寧錦掐著時辰,備了滿滿一桌子炙味,在紫婺院內等待。
柳奴方踏進紫婺院便聞見濃郁的烤肉香傳來,遂勾起唇角,大步邁入膳房。
“官人來了。”
寧錦笑得真誠,起身斟上兩杯葡萄酒,恭敬道:“這些都是剛剛烤出爐,正熱乎著,官人快些嘗嘗。”
柳奴好笑地看她一眼,順從地掀袍坐下,夾起一塊豬皮大快朵頤。
他吃過烤野豬、烤兔肉、烤雞等等野味,倒是第一次吃這等腌制過的炙物,入口咸香,別有一番滋味。
且今日那惡奴又偷懶,只給他送了一頓飯,腹中正餓著,難免狼吞虎咽。
寧錦見其只顧著吃,便舉起琉璃盞,盈盈道:“今日多謝官人出手相救,妾身敬您。”
柳奴聞言心頭一緊,轉眼掃了一圈附近未有旁人,才執起杯盞,囫圇吞地一口飲盡。
酸苦的滋味后知后覺地從舌尖傳來,柳奴挑眉,將琉璃盞送至寧錦面前,示意再倒。
寧錦連連點頭,頗為大氣地又添一杯:“官人好酒量。”
柳奴不語,再次一飲而盡,舔了舔嘴角后,復又再要。
寧錦額角抽了抽,李懷荃不知何日能歸,她的存酒不多了啊……
“大人,這酒后勁十足,得慢慢品。”為其再倒一杯,寧錦肉疼不已,抬眼卻撞進柳奴那雙深邃的眸子,不由愣住。
竟如那暴雨洗禮過的天空,掛滿濕漉漉的星辰,璀璨而干凈,明亮又攝人。
寧錦心尖猛地一顫,醞釀好的致謝之言竟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只剩下滿心的緊張與拘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