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申府歡歌笑語不自熱鬧非凡，不過朝堂傾軋從來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換做舊黨諸位，那就格外難受了。
    啪！
    顧憲成的家里，吳中行將許國所贈的玉杯狠狠扔在地上，頓時瓊玉亂飛跌做粉粉碎，兀自不解氣的踏上兩腳：“許國欺人太甚，原以為是我輩正人君子，沒想到竟和申汝默串通一氣，活活氣煞我也！”
    劉廷蘭道：“管鮑分金，從此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當(dāng)不至有污吳先生令名。”
    趙用賢也把犀角杯找了出來，學(xué)著吳中行，狠狠的扔到地上。
    不料那犀角杯做得厚重結(jié)實(shí)，犀角不像玉、那么容易碎，竟當(dāng)?shù)囊宦晱牡厣蠌椘饋恚业搅俗皖^沉思的王用汲腦袋上，啊呀一聲吃驚不小，額角頓時鼓了個大青包。
    “罪過罪過”，趙用賢尷尬無比。
    趙應(yīng)元到底老成些，皺了皺眉頭：“什么時候了，還鬧這些沒用的！連嚴(yán)清、丘棵他們幾個都看出風(fēng)色，找借口不到咱們這里來了……，剛才聽到消息，張公魚去做山西巡撫，只怕鳳磐相公這次有難。”
    啊，顧憲成本來躺在床上，額頭蓋著塊濕毛巾，聞言托的一下跳起來，急吼吼的道：“圣旨下了？”
    “鳳磐相公有難！”顧憲成急了眼，只想罵趙應(yīng)元怎么不早說，好歹記得對方是清流前輩，生生把話憋了回來，哀嘆道：“這是要學(xué)海瑞逼徐閣老的故事啊！”
    不至于吧？趙應(yīng)元、王用汲尚且似信非信的，遠(yuǎn)不如顧憲成見事明白。
    顧憲成也不由細(xì)說了，大聲叫道：“快即刻派人出城去通知鳳磐相公！”
    劉廷蘭趕緊打圓場：“天色已晚，京師各門早閉了哪里能出城？再急也只能等到明天……”
    明天張公魚就陛辭出京了！顧憲成這次是真的一口血噴了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張公魚果然接了圣旨即刻出京，家眷行李都不帶，由吳兌撥給他的二十名家將護(hù)持著出阜成門往西絕塵而去！
    顧憲成派出的報信人跟在后頭也要出門，卻被巡城御史攔下來排查，一一仔細(xì)搜過，連褲襠都捏過兩遍，看看日中了才放他們離開。
    不遠(yuǎn)處綠呢轎子放下轎簾，吳兌重新坐實(shí)，撫須而笑：秦林啊秦林，老夫也就能幫到這里了接下來就看你的吧。
    張四維匆匆離京，倒也不是全為著裝忠臣孝子，他是真怕秦林又在蒲州搞風(fēng)搞雨想快點(diǎn)回去鎮(zhèn)住這家伙。
    一個白天，他從京師往西走了五十多里這才尋個驛站安歇了，第二天趕天明再次啟程。
    剛剛走到日中，官道上就有二十余騎飛也似的抄了過去，惹得張四維府上的奴仆紛紛駐足觀看，只是那些人都穿布衣便服，看不出什么路數(shù)。
    張四維心腹管家叫做張升他知道自家老爺?shù)男乃迹瑴惾さ牡溃骸跋胧穷櫪蠣斈欠庾嗾律诵Ч熍赏津T去蒲州，取那秦某人的性命。”
    算算時間，倒也對得上，而且提騎出京辦事，也不盡是鮮衣怒馬的，如果所辦之事關(guān)系重大，也會化妝改扮以免被人識破行藏。
    張四維頗為自得的捋了捋頜下疏疏落落幾根胡須，心下頗為自得，自忖以首輔之尊，突發(fā)雷霆之威，那秦某人如何抵擋？只可惜徙騎去得太快，恐怕自己趕回蒲州時，秦某人早已身首異處，看不到他臨死的慘狀，未免有些可惜。
    可是，那隊(duì)人馬當(dāng)中，為什么有個背影那么眼熟呢？
    張四維想了一陣便放下了，又?jǐn)€促隊(duì)伍往前趕了二十里，看看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不料后面又有數(shù)騎飛也似的趕來。
    這次張升就認(rèn)得了，笑著稟報：“老爺，是顧老爺?shù)募移汀！?br/>     張四維初時不以為意，暗道必定是那道奏章起了效用，顧憲成派人來報喜訊的，這顧某倒也會討好！
    哪曉得隨著那幾人越跑越近，便看出他們臉色實(shí)在難看得很，滿腦袋都是濕漉漉的汗水，眼神更是慌里慌張，張四維頓時心頭一驚，暗道不好。
    “幾位上下，不著急，有事慢些說”，張升把幾位顧家奴仆請下馬來，又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聲張得所有人都知道。
    張四維暗暗點(diǎn)頭，這個管家是很得力的，自己家生子，他爹是府上老管家，死了就是兒子做，年紀(jì)不大，辦事卻很牢靠。
    張四維是離任的首輔，何等尊貴身份，自然不會和幾個奴仆答話，還是張升問著他們究竟出了什么事。
    “張大人，大事不好了”，顧家奴仆們喘著粗氣，驚慌失措的道：“我家老爺拜上，說首輔申老先生臨陣倒戈，那道奏章被他硬按了下來，還保舉森林把兄張公魚做了山西巡撫，恐要對張大人不利！”
    聽得這幾句，張四維的宰相氣度再也擺不出來了，剎那間瞠目結(jié)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爺，老爺！”張升急得連忙替他揉胸口、捶背心，這才緩過一口氣。
    好歹也是做過首輔的，張四維很快強(qiáng)迫自己平復(fù)心境，在馬扎上坐得筆挺，朗聲問道：“那張公魚什么時候接旨的？料想準(zhǔn)備停當(dāng)，各親友故舊又要薦長隨、門政、師爺，沒有五七天也不能陛辭出京吧。”
    幾名顧府奴仆互相看看，臉色都是同樣的蠟黃，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回、回張老相公的話，張公魚今早接旨，即刻陛辭出京，還趕在俺們前頭…”在阜成門那邊，俺們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搜檢，鬧了大半天才放行，是以來得晚了，還請相公恕罪。”
    張四維這才鬧明白前面那二十幾號人馬不是去取秦林人頭的鍵騎，倒是趕往蒲州找自己麻煩的！那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新任山西巡撫張公魚！
    張升氣憤憤的道：“陳、吳兩個，竟如此和老爺作對！申時行也可惡至極，咱們回去，找他理論！”
    五城兵馬司歸巡城御史管御史是都察院的人，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張四維氣得心頭冒血，臉上仍強(qiáng)作鎮(zhèn)定，揮揮手道：“罷了，老夫看錯申汝默，此人恁地翻臉無情！再說老夫本是到蒲撲奔喪，現(xiàn)在回京又怎么說？倒是張公魚來意不善，定是要和秦林聯(lián)手對付老夫！”
    稍作躊躇，張四維便吩咐那幾個顧家奴仆：“回去告訴你家老爺，說老夫承他盛情，蒲州那邊自會料理，還請他切勿灰心喪氣，與王、趙、吳諸君子靜待時機(jī)，老夫三年后東山再起，叫申汝默等輩看老夫手段罷！”
    說罷，張四維回望京華，眼中厲芒吞吐不定，所謂三年守制，也就是二十七個月，八百一十天罷了，他在張居正身邊隱忍得更久……汝默汝默，老夫東山再起之時，就是你黯然離京之日！秦林秦林，老夫必斷送汝命！
    顧家?guī)讉€奴仆暗暗歡喜，他們是見過世面的，看這位鳳磐相公鎮(zhèn)定自若，威勢不減平日，自家主人更有何憂？在京師cāo持打點(diǎn)吧，等鳳磐相公復(fù)起，咱們老爺就該一飛沖天啦。
    等他們打馬回轉(zhuǎn)京師之后，張四維的臉色忽然就沉了下來，厲聲道：“快，服侍老夫上馬，咱們快馬加鞭趕回蒲州！”
    怕了，真的怕了，張四維感覺到前所末有的威脅，此時此刻他感覺到萬般后悔，為什么沒有及早識破申時行的真面目，為什么沒有想盡一切辦法將秦林置于死地？
    張升卻一把牽住了馬頭，苦勸道：“老爺不可，老爺身子骨不比壯年，一路顛簸回去恐怕有不忍言之事，不如讓小人代勞。”
    張四維想想也是，張公魚比自己年輕十幾二十歲，如果拼著跑回蒲州，恐怕自己吐血都追不上去，倒是張升騎快馬回去布置比較妥當(dāng)。
    想通這點(diǎn)，真正鎮(zhèn)定下來，張四維反而不著急了，思前想后半天，低低的吩咐張升：“別的沒什么要緊，唯獨(dú)霍鐵山那廝，留著實(shí)在是個禍害，替老大早早的斷送了！”
    張升慨然應(yīng)允，帶上十余名心腹好手，殺氣騰騰的直奔蒲州而去……
    張四維看著張升急馳而去，干脆吩咐車隊(duì)停了下來，他進(jìn)士出身，當(dāng)年也是翰林院中一位才子，寫東西真是倚馬可待，立刻駢四儷六的寫了封信，吩咐隨從回京交給申時行。
    “運(yùn)去英雄不自由，時來豎子亦成功，不知我這緩兵之計(jì)，申汝默吃也不吃？”張四維苦笑著感嘆了一句，卻沒想想他自己背叛張居正，貶謫江陵黨時，又是多么的窮兇極惡不肯讓人？
    信使快馬加鞭，將信送到了申時行手土。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申時行笑著將信扔進(jìn)了垃圾桶，張四維有多么隱忍可怕，在他對付張居正、江陵黨的時候已經(jīng)暴露無遺，申時行雖然是個老好人，顯得有些優(yōu)柔寡斷，但這個時候自然曉得不能存婦人之仁。
    想到張四維可能的報復(fù)，都后背生涼啊，說到底，老夫雖踏實(shí)坐了首輔，卻伸手為秦某人火中取栗……秦某人借大勢、謀大局，逼得老夫只能選擇與他合作，此子當(dāng)真了得，此子背后的徐文長也了得……也許，還有我那世侄女功勞吧？
    申時行恍惚中，回憶起了老朋友張居正身邊，那個明眸皓齒聰明靈慧的姑娘，一襲男裝，手持折扇侃侃而談，連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仿佛都變得更加明亮了，老夫若有這么個女兒……。
    申老先生想到這里就會心的笑了笑，幫助秦林當(dāng)然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quán)勢，避免成為張四維的傀儡，但內(nèi)心深處未嘗沒有報張居正恩德的念頭，畢竟是那位江陵相公，把自己引入了內(nèi)閣呀！希望當(dāng)年的那位相府千金，在秦林身邊過得幸福如意吧。
    承蒙申老先生掛懷，張紫萱的確過得很不錯，三晉大地金黃色的麥浪里，秋季明艷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國色天香的容顏已增添了幾分少婦特有的柔媚，越發(fā)顯得珠圓玉潤。
    咳咳，看來這些天秦林的雨露恩澤可不少啊！
    秦林青衫布衣跟在后面，笑道：“小妹有歸耕之意乎？我耕田來你織布，倒也瀟灑愜意。”
    張紫萱微微一笑，慧黠的眨了眨眼睛：“那青黛妹妹、徐姐姐，還有金宣慰、白教主，她們怎么辦？”
    秦林很為難的沉思一陣，惹得張紫萱吃吃偷笑，卻見這廝抬起頭來，昂然道：“青黛后園種藥，徐大小姐可以牧馬放牛，金宣慰養(yǎng)魚喂鴨，教主姐姐嘛，看家護(hù)院！”
    你！張紫萱恨恨的瞪了秦林一下，忽然就撲哧笑開了，秦林這廝的臉皮喲，實(shí)在是厚比城墻、堅(jiān)于精鋼。
    還別說，秦林這安排還真是人盡其才啊！
    時值三晉麥?zhǔn)鞎r節(jié)，秦林射獵也累了，張紫萱老是做詩文也煩了，這就出來游覽一番，領(lǐng)略領(lǐng)略三晉大地的殉爛秋色。
    除了陸遠(yuǎn)志、牛大力和額朝尼瑪?shù)热耍醭绻鸥系膸讉€侄女孫女也跟在后面，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看什么都覺得新奇，畢竟平時都關(guān)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跟著張紫萱，哪能出城來逛逛？
    秦林和張紫萱牽著手走，把眾人甩在身后，那些還待字閨中的小姐們，一邊紅著臉兒吃吃笑，一邊暗地里羨慕不已。
    兩人轉(zhuǎn)過一處土崗，張紫萱見眼前麥浪滾滾，麥穗沉甸甸的，麥稈被壓彎了腰，就有十分的喜色：“今年又是個豐收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關(guān)中三晉父老有幾天好日子過啦！況且國之大計(jì)在農(nóng)事，朝廷秋征冬解亦可無憂。”
    得，秦林摸摸下巴，紫萱妹妹你該去做首輔，一言一行都看得到老泰山的影響啊。
    土崗下面卻有個老農(nóng)正在修整田坎小水渠，頭也不抬，悶聲悶氣的道：“哪來的小丫頭胡說八道，什么好日子？朝廷稅又多，田租又高，今天這般豐收，能不餓肚皮就是天幸，還敢指望別的！”
    張紫萱燦爛的笑容瞬間就僵在了臉上，游覽的興致被丟到了爪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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