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驚夢(1)江離城果然失蹤了,他最后那句如輕風(fēng)一般低語的話,并不是開玩笑。
陳子柚那日夜里離開時,有少女初長成的竊喜,也有難以啟齒的羞怯與不安。她離開時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以及討取一個撒嬌的擁抱。
那時手機(jī)還是極奢侈的用品,陳子柚在那個下午知道他是一名在讀的研究生,必定不會有這樣的東西,而他那間潔凈得只剩四面墻壁,幾乎沒有任何低級趣味現(xiàn)代品的家,她也沒見到電話,所以她沒問他的聯(lián)系方式,就匆匆地離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為的荒唐與冒失,雖然她不見得后悔,但她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訴她,她不應(yīng)該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得太不自愛——雖然她已經(jīng)很不自愛了。所以接下來的一天里,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忍著不去找江離城,也不讓家人現(xiàn)她異樣的情緒。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見的大暴雨,接連下了幾小時,此后的兩三天里也一直不見消停。
城市里老舊的排水系統(tǒng)受到了嚴(yán)峻的考驗(yàn)。多年前的新聞傳媒尚不像現(xiàn)在這樣相對的透明與開放,陳子柚只能從傭人竊竊私語的聊天中得知,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沖壞了,甚至有人被雨水沖走了。
她幾度要冒著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來,因?yàn)樗阅且够丶液螅阋恢敝蜔瑐蛉说妹辉S她出門。
她焦躁不安,像一只被圈養(yǎng)在袖珍籠子里的荷蘭鼠,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但是她與父母的關(guān)系卻似乎漸漸緩和了。他倆都很忙,一個忙工作忙應(yīng)酬,一個忙著與姐妹們搓麻打牌,與她相處的機(jī)會本來也不多。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真相曝光后,她像一枚壞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啞響了一下后,便悶悶地不作聲,父母試著與她交談幾次未果后,也便縱容了她的消極抵抗。
在他們眼中,陳子柚一直是乖巧的女孩,從小就不哭也不鬧,遇上不順心的事情,自己悶上幾天,等有了新的目標(biāo),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療傷的功力很強(qiáng)。他們以為這一回也這樣。
所以當(dāng)接連幾天的暴雨終于消停,陳子柚在長達(dá)大半個月的時間里第一次主動開口再次叫他們“爸爸、媽媽“時,他們以為這一場家庭糾紛也終于雨過天晴了。
畢竟女兒已經(jīng)過了17歲,距離可以從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獨(dú)立的日子已經(jīng)只差幾個月,而且她從小就不像其它孩子一樣喜歡粘著父母,而他們這樣的家庭,過多的物質(zhì)享受反而能夠沖淡親情,所以這身世真相之于她而言,傷害的力度可能會更小。
但是陳子柚的好心情其實(shí)來自于好天氣以及她痊愈的感冒。到了下午三點(diǎn)多時,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練地?fù)Q一次公交車,然后打車,再換公交車,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里才是她的救贖天堂。
她很慶幸地現(xiàn)連日的雨并沒有毀壞這里的寧靜,只是將青石板路與青瓦白墻沖洗得更加干凈。只是越向前走,越有了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敲門。她敲得很輕,沒人開門她也沒有意外。年輕人不太可能在大白日里呆在家中吧,她來的并不是時候。
她在那里等了一會兒。那個太過安靜與潔凈的小巷讓她有一種無處安身的感覺,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許多天書的咖啡店,卻驚訝地現(xiàn)那家店緊閉著門,外面掛一個“轉(zhuǎn)讓“的木牌。
她去隔壁書店,小伙計(jì)說:“那家店老板要出國,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幾天而已,已經(jīng)物是人非。陳子柚心中忐忑,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好的預(yù)兆。
天微黑時,她又回到那個小院的門前,仍然沒有人開門。
長久地站在門外等候,并不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女孩該做的事。
而且,當(dāng)夜色漸黑,這個白天過于安靜的地方開始活躍起來,有行蹤奇特的人,大門打開,又迅關(guān)上。
她覺得有一點(diǎn)害怕,找出便簽本,撕下一張紙,寫上一句話:“你在哪兒?”從門縫里塞進(jìn)去,便揣著一點(diǎn)理不清的心緒回了家。
第二天她仍然沒等到人,也沒有現(xiàn)留給她的紙條。她越地覺得自己很像那些小說中傻里傻氣的女配角,但她仍然自欺欺人地找借口:或許他去外地了。因?yàn)樗麤]有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而她那么多天沒出現(xiàn),所以他沒有辦法告訴她。
這樣的理由,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diǎn)可笑,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那樣漂亮的優(yōu)雅的年輕男子,她不愿意將他與任何不好的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她又留了一張紙條。
第三天,陳子柚依然前往,只是已經(jīng)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意冷心灰。其實(shí)就是遇見了江離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并沒有想過將來,她知道“一夜情“似乎已經(jīng)很流行,而她自己也是一時的迷惑與意氣用事不是嗎?只是她還是有一點(diǎn)不甘心,她想得到一個至少可以好好說再見的機(jī)會。
這一回,她沒有白去。雖然沒遇見江離城,但是她去的時候,那個大門是開著的。她急切切地跑過去,卻現(xiàn)院子里面目全非,已然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樣。
原先的那個院子簡單而質(zhì)樸,有一棵大槐樹,樹下有一組石桌石凳,干凈得連草都沒有。而那幢不大的屋子,也是黑瓦白墻,白色的門窗,無一分多余的裝飾。
可是現(xiàn)在,院子里憑空多出許多的花花草草,窗子里襯著厚重華麗的窗簾,門上有俗艷的掛飾,而那棵樹與石凳,卻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平整的樹樁。
她還記得她離開時,在樹干與窗戶上系了一根繩子,將白色的床單晾在上面。
然而現(xiàn)在,她的記憶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境,了無痕跡。
陳子柚呆呆地站在門口,直到屋里有人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穿著短褲和背心,光腳穿著拖鞋,一頭汗。
那人說:“小姑娘,看什么呢。”
“這院子怎么變成這樣了?”
大漢詫異:“你以前來過?這屋子好多年沒人住了。”
“這屋子的主人是誰?”
“你是誰?”大漢謹(jǐn)慎地問。
“那棵樹為什么砍了?”
“居家院子里種槐樹不吉利。”那大漢眼神帶了點(diǎn)異樣之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怎么,你想進(jìn)來看看?”側(cè)身給她讓了個空。
陳子柚機(jī)伶伶打了個寒顫,覺得危險的氣息正朝她蔓延。她幾乎是逃開的。
她已經(jīng)作好了很壞的心理準(zhǔn)備,而這樣的結(jié)果,卻不在她的預(yù)期。
小巷口有一棵大楊樹,有位頭稀疏花白,滿面深深皺紋的老太太坐在樹下半瞇著眼睛乘涼,懷里抱著一只白貓。
陳子柚一口氣跑出巷口,火辣辣的太陽曬得她睜不開眼,但樹下有人,她直覺地不愿靠近,就那樣在太陽地下站著。何況,她對貓過敏。
那位老太太開了口:“小姑娘,太陽老大的,過來坐坐。”從身后拖了一個墊子給她。
陳子柚口中說聲“謝謝“,但只是移到樹影的邊緣里,離老太太以及她的貓遠(yuǎn)遠(yuǎn)的。
老太太不以為意,一邊撫著貓一邊說:“小姑娘,我這幾天都見著你了,沒找到你要找的人吧?”
陳子柚警覺地看她一眼,沒作聲。
“這兒不是你這樣的小姑娘應(yīng)該來的地方,你應(yīng)該回去好好念書。”老太太瞇著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看得她全身不自在。
“大娘,為什么院子里有槐樹不吉利?”她沒頭沒腦地問出這樣一句話。
“槐字是一個-木-和一個-鬼-啊,那院子又長年不住人了,可不是不吉利?會招邪氣的。”
“那屋子的主人是誰?”陳子柚被老太太的語氣嚇得抖了一下。
“原來住那屋子的人,一年前就死了。”
陳子柚不自覺得朝她走近了一步,那老太太又說:“那真是個美女,死的時候也那么好看,穿著漂亮衣服躺在院子里,像睡著了一樣,全身都落上了白色的槐樹花。”
“女人?不是男人?”陳子柚輕輕地松了口氣。
“當(dāng)然是女人。住在這里的全都是女人。”老太太露出一個奇怪的笑。
“那剛才那院子里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誰。那個女人死后,這院子就沒見人進(jìn)去過。有時候有一點(diǎn)聲音,大家懷疑是鬧鬼。呵呵,這巷子里,該鬧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怕不怕。”
“謝謝您,我該走了。”太陽亮晃晃,是一天里最熱的時候,陳子柚卻覺得全身都冷意蔓延。突然老太太手中的貓?zhí)聛恚林呐W醒澖秋w奔而去,她叫了一聲,一頭冷汗。
“你不認(rèn)識那女人,那你在那里等誰?”老太太突然問,眼睛又瞇起來。
“我……我想我找錯地方了。”
“你跟那女人,長得還真是有一點(diǎn)像。”
陳子柚睜大了眼睛。
“唔,你這樣子又不像了。一打眼看上去,有點(diǎn)像,再一看,就不像了。”老太太自言自語,“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嚇一跳。那天你穿白連衣裙,綁一個馬尾辮子,還真是像她年輕一些的時候。對了,就是這個表情,真有點(diǎn)像。”
“您說的那位……不是年輕女人?”
“不老,看起來更年輕,但歲數(shù)也足夠做你媽媽了。”
陳子柚心緒雜亂地回到家中。
后來她現(xiàn)那位老太太的神志似乎異于常人,說話顛三倒四,神神叨叨,但又一本正經(jīng),一副權(quán)威的樣子。她平時大概很難找到一個能陪她說說話的人,所以她不愿意輕易放陳子柚離開,一直扯東扯西,最后干脆盤問起了陳子柚的家事。
出于尊老愛幼的禮貌,陳子柚耐著性子陪了她一會兒,也就此得知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八卦,比如那巷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原先那個院子的女主人是做什么的,有一些什么樣的怪毛病……其實(shí)她寧可不知道。還有,那女人曾經(jīng)有一個兒子,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據(jù)說他十幾歲的時候因?yàn)橐馔馊ナ懒耍瑥拇四桥司蜕裰静惶!?br/>
晚上她做了離奇的夢,醒來后冷汗涔涔,再也睡不著,跑到家中年輕的傭人香香的房里與她擠了一晚上。第二天她請家中司機(jī)送她去教堂。
司機(jī)有一點(diǎn)詫異。家中老太太在世時是信奉基督的,包括老保姆也是忠誠教徒。但小姐與先生就已經(jīng)不信教。至于這位小小姐,是忠誠的無神論者,以前老太太每次帶她去教堂,她都想盡辦法要逃開的。
陳子柚本不信神。但是在漫無頭緒的慌亂中,她本能地選擇了神來庇佑她。當(dāng)她在圣像前跪了整整一小時后,心境漸漸澄明。
她將最近遇上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把一切歸咎于蒼天注定,以及命運(yùn)無常,把所有無法理解的事情都推給鬼神,她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
陳子柚的父母現(xiàn)關(guān)于女兒的一切都朝著很好的方向展。她不再一個人像游魂一樣?xùn)|游西蕩,而是走到哪兒都會帶一名司機(jī)或者傭人。
她一周去兩次教堂,經(jīng)常讓司機(jī)陪她去爬幾十公里以外的山,在家里時,她安靜地看書,看碟,有時還會在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屋里小聲地唱歌。
她最乖巧的時候,生活也不曾這樣積極過。
只除了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消瘦,以及越來越沉默寡言。
但是這些都事出有因。除了她對他們的不諒解外,他們也隱隱地知道,她與最好的男朋友與女朋友都斷了來往。所以他們覺得陳子柚目前的表現(xiàn)很正常。
除了給她更多的物質(zhì)補(bǔ)償,小心翼翼地關(guān)照她的情緒之外,他們也沒有什么辦法。
這個省心的孩子,從小就不太需要他們費(fèi)心,心事也從不跟他們講,以至于他們不知道該怎么對她費(fèi)心。
但是家中的傭人們卻并不覺得她是正常的。
司機(jī)老劉說:“小姐昨天剛?cè)チ私烫谩=裉煳遗闼ド缴系乃聫R燒了幾柱香,捐了些錢。回來的路上她讓我去打聽一下,如果要去清真寺,有沒有什么特別規(guī)定?”
保姆王媽說:“可能小柚小姐最近在研究宗教吧?小柚小姐從小就愛好廣泛。不過我奇怪的是,今天我收拾她的房間,現(xiàn)她這幾天一直在讀的書是《聊齋志異》,她買了好幾個版本。老劉你記不記得小柚小姐小時候可害怕這部電視劇了,每次電視上一播這戲,她就捂著耳朵跑開,后來老先生不許家里任何人看這部電視劇了,免得嚇到小柚小姐。現(xiàn)在她怎么不害怕了呢?”
年輕的幫傭香香說:“小姐最近睡眠不好,經(jīng)常半夜到我房里來,說她做夢了,睡不著。”
三人一起嘆了口氣,老劉說:“今年這個家里生了太多事,小柚小姐前陣子因?yàn)閷W(xué)習(xí)忙,一直強(qiáng)撐著,現(xiàn)在大概撐不住了。她跟老夫人還有劉媽媽的感情最好,結(jié)果她的眼淚流得最少。”
王媽也說:“是啊,小姐雖然長了一副嬌滴滴的樣子,但性子很強(qiáng)的。跟那么多年的朋友分手了,換作別人家的姑娘,總得哭鬧上幾天吧,咱們小姐一滴眼淚都沒掉,也沒跟任何人講,都自己忍著呢。我是買菜時聽喬家小林說起來,才知道。”
香香說:“小姐沒那么傷心啦,剛才我進(jìn)她房間時,見她身上披了一件被單,把頭盤起來,邊放著影碟機(jī)邊跟著唱戲呢,咿咿呀呀的很好聽。我還是第一回見年輕小姐學(xué)唱那種老掉牙的戲。”
王媽說:“老戲?小姐不喜歡中國那些老戲曲,京劇越劇黃梅戲啊她都不喜歡,她喜歡西洋歌劇,還有交響樂。以前老太太總笑話她在戲院里聽越劇睡著了的事,說她崇洋媚外。”
香香說:“就是老戲沒錯啦,影碟是黑白的。我還問小姐唱的什么,小姐說是梅蘭芳的《游園驚夢》,對了,昆曲,讓我有空時也聽聽。”
王媽說:“這可奇了。老劉,你平時看書多,《游園驚夢》講了個什么事?”
老劉說:“就是《牡丹亭》嘛,戲里的小姐在夢里遇見一個書生,相愛了,得了相思病死了,后來這小姐的鬼魂和這書生好上了,又活了,最后就成了夫妻。哎,這故事也挺像聊齋的啊。”
王媽說:“呵,什么鬼啊死啊的,嚇?biāo)廊肆恕2恍校矣X得小姐最近不太對勁,我們應(yīng)該跟先生太太說說去。”
本想用這個做背景音樂的,但鏈接不了。感興趣的請下載。就是小柚唱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