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連綿著向遠方延伸，翠色枝頭盛開著的鮮花被雨水打濕，山中漫起大霧時，蟲叫聲也越來越微弱。裳與一路向高處走去，盡管已經(jīng)看不清前路，但裳與一直能聽見姐姐喊她的聲音?！靶∨c”二字是這場霧中最清晰的聲音，裳與只要聽到，便知道如何走了。她來過這座山，是魔界與妖界的分界。她和姐姐一直翻行到那棵巨大的神樹下，樹上掛著無數(shù)卷軸，每個卷軸都記載著，在邊界抵御外敵而戰(zhàn)死的魔族將士的生平。裳與一直往前走去，走到了那顆神樹下。濃重的霧氣忽地散去，裳與看到滿樹的卷軸，是從前那次所見的十倍還多。那棵樹也早就更加枝繁葉茂，裳與呆呆地站在樹下，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裳與的身上。
    裳與一個激靈，從夢里醒來了。
    下雨倒是不假，瓢潑大雨澆在身上，裳與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才看清自己在哪。
    背倚著不知誰家的墻根，臉貼著濕軟的泥土，裳與側(cè)身倒在地上，頭頂用破布做的棚子早就被雨水沖垮。左臂墊在身下不知多久，沉甸甸的卻沒什么知覺。裳與試著動了動，屈臂了幾個來回才緩過來，才發(fā)覺自己手里緊緊握著一寸布料。
    裳與拿到眼前看了看，渾身一震，是一塊撕裂的綢布。雨水沖刷去其他顏色，水藍色的色澤全部展露出來。
    是姐姐衣服上的布料。
    裳與猛地坐起身，環(huán)顧四周，雨幕里有許多酒樓店家。
    裳與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走出棚子，在最近的店家前停住腳步。牌匾上寫著一些她不認識的字。但是裳與能辨認出是凡人們的文字。
    落魄之下，裳與一把推開門，她需要一個避雨的地方。
    一開門，卻是滿屋子的人，推杯換盞，菜肴滿桌。與街上冷清毫不相干。裳與提著腳步要進去時，被喝?。骸澳膩淼模∧膩淼?！”
    裳與抬起頭，滿屋的人都看向她，喧鬧聲安靜了些，好像在等她說話。
    裳與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她從未來過凡間。只在課上了解過，凡人們生來便有肉身，不必修煉法術(shù)，所以凡間的孩子們學(xué)的是其他的東西，比如寫詩作畫。還有凡人壽命的上限要比魔族低得多。至于其他方面，凡人和魔族也沒有什么差別。
    “我……不知道?！鄙雅c擰了擰衣服上的水，淅淅瀝瀝灑了一地。
    那邊突然來了兩三個人，扎著頭巾，甩著手里的抹布，氣哼哼地便過來了。
    “哪來的乞丐，出去出去，剛擦過的地，真是的，本店可沒有免費的飯！”
    一個人大聲斥責(zé)著裳與，又有個人把裳與推出去，然后砰地一聲合上了門。
    裳與在大雨里站了一會兒，心中對這冷漠的凡間世道譴責(zé)了一番，然后氣呼呼地回去了原來那個破棚子。
    倚著墻坐下來之后，裳與才有精力思考了一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記得她倒在了姐姐的身上，她以為她死定了?？墒侨缃裨趺从值搅朔查g，是誰搭救了她，又為什么把她扔在了這里就撒手不管了。魔界究竟有沒有抵御住妖界，而到了今天，距離她記憶中的最后一個片段，又過去了多久？
    無論是誰救了她，有沒有想過，她如何才能活下去？裳與甚至開始怨恨起救她出來的人，恨著恨著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沒良心了，但是爹娘和姐姐都已不在這四界了，江敘的死活她就更不知道了。一切熟悉的都離她遠去，一切陌生的又怎能接納她？
    裳與把臉埋進雙臂間，嚎哭起來。
    在嚎哭中裳與昏死過去，醒來時天已晴，下午的日光不算強烈，照在身上還是暖的。裳與靠在墻根睡了太久，身體僵硬得好像關(guān)節(jié)都滯住。裳與伸了伸腰，正準備再蹬蹬腿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好幾聲驚呼。
    “姑娘，姑娘??？”
    裳與偏過頭去，發(fā)現(xiàn)圍著墻根坐了十來個人，都在盯著她看。
    “你們？”裳與本能地往墻角縮了縮，聲音沙啞。
    “姑娘別怕，我們都是苦命人，就是我們看你在這睡了很久，剛開始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币粋€扎著發(fā)髻的夫人靠過來，邊說邊把手里的麻布遞給裳與。
    “畢竟這都是常有的事，常有人坐著坐著，或者躺著躺著，就走了。然后官兵就來把人拉走了。你都在這里躺了好幾天了，幸虧這幾天下雨，官兵沒來得及到。你冷不冷，我看看發(fā)燒沒有。先拿這塊布批一下。”
    裳與接過來蓋在腿上，那婦人把手放在她額頭貼了貼，然后拿開手說：“小姑娘身體真結(jié)實，冰冰涼涼的，一點也沒燒?！?br/>     雖然把大部分修為都渡給了姐姐，但是歸根究底，裳與還是個魔靈，凡人這些傷寒小病，困擾不到她。
    “謝謝姐姐。”裳與小聲道了一句謝謝。
    那婦人噗嗤一聲笑了，樂呵呵地說道：“小姑娘，我這年紀，他們都叫我婆婆啦?！闭f著指了指身邊幾個面黃肌瘦的男孩子，“你也跟著他們叫我秀瑾婆婆吧?！?br/>     裳與剛才心里還在犯嘀咕呢，但是這秀瑾婆婆實在親切，這會兒又讓旁邊的男孩給她拿了個饅頭填填肚子。
    “這個是小棋，我撿到他的時候，他才四歲。名字都是我起的?！?br/>     那男孩靦腆地朝她笑笑，瘦瘦小小的，。
    裳與點點頭，自我介紹道：“我叫裳與?！?br/>     “真好聽的名字?！毙汨牌判σ饕鞯乜粗?br/>     “我姐姐給我取的。”裳與聲音小小的，一夜之間，天就變了。就像夢醒了一樣。
    秀瑾婆婆仍在笑著，但沒再說話，只是讓小棋去給裳與拿碗水。
    裳與就這樣跟著秀瑾婆婆在京城的街頭住了下來。夜晚他們擠在一間廢棄的破房子里，經(jīng)秀瑾婆婆和小棋的打理，也算是風(fēng)吹不到雨淋不到。白天的時候裳與跑去跟小棋給大戶人家打雜工，休息的時候就坐在那頂棚子里。隔壁挨著的包子店老板娘和小棋很熟，有時會給他們包子吃。
    但是到了夜里，夢里，裳與就回到了魔界。她和爹娘還有姐姐，他們在家里的院子里吃飯，頭頂是璀璨的魔界的夜空。江敘端著燒雞過來，扯下來的雞腿先遞給裳與這個小妹。然后夜空轟隆隆地坍塌了，魔界大地上戰(zhàn)火紛飛。裳與一次又一次地重溫姐姐倒下去時的場景，飄起的藍色裙擺，胸口刺眼的紅色。那片布料，從姐姐衣袖上撕下來的布料被她一直揣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