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與從那個自己住了兩個多月的房子跑了出來，那是她在凡間最溫暖的地方。小棋的心魄明明已經(jīng)融入心脈，但裳與還能感受到疼痛，頸間的紅玉在發(fā)燙，裳與又伸手去扯那股細(xì)繩，盡管她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
    街上沒人，裳與匆匆地跑過街道，往城外的山嶺跑去。那些聲音、畫面從裳與的腦袋里掉出來，掉進(jìn)黑漆漆的夜里。
    “裳與姐?！?br/>     “裳與姐，你不要騙我?！?br/>     晚風(fēng)中有姐姐的聲音，腦海里有小棋的聲音。夜幕下的人間都城并不寂靜，鳥叫蟲啼，堪堪掩蓋住深處張牙舞爪的怪物的叫囂。可是無論心里的聲音多么紛雜，裳與還是能聽見那樣的審判：你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若是那代價來得遲些，等到她救活了家人，救活了朋友們，救活了小棋。那么任何代價她都甘愿承受。只是她還是覺得哪里不對。但彼時，裳與并不知道因果循環(huán)，命運往復(fù)的道理。
    裳與跑到了鄰近的山上，棲在一堆落葉里睡下了。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裳與總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還有松脆枯黃的葉子被踩得粉碎時發(fā)出的咔嚓聲。掙扎了許久，裳與猛地睜開眼。
    眼前是一片石榴紅，裳與抬手扯下來臉上蓋著的長衣，這才看見少年坐在身邊，大紅絲帶軟軟地垂在腦后，顏幟口中的那把盡諦劍放在他身旁，露出個金色劍柄來。
    裳與一骨碌爬起來，“為徇，你怎么穿得像個新郎官一樣。”
    和上次見面時那副極素淡的裝束不一樣，為徇這次從頭到腳都是喜慶的石榴紅，連靴子都是紅色的，繡著金線。
    為徇失笑，這姑娘沒先問他怎么在這，倒是先注意了他的打扮。
    “師姐嫁人，師父命我們穿十四日的紅色，看著喜慶。”
    “你師姐嫁人了？”裳與猛地眨眼，“那你豈不是很傷心，小神仙，你不是喜歡你師姐的嗎？”
    為徇的臉蛋又變得粉撲撲的了，但他倒是大方，淡淡道：“嗯，我昨日去送親，師姐很開心。她嫁的仙官很愛她，她以后會幸福的?！?br/>     裳與眼里的為徇卻是蔫頭耷腦，說話有氣無力，裳與頓時心生同情，裝模作樣地給為徇披上外衣，“為徇啊，你也不要太難過。你才幾百歲啊，往后的日子長著呢。更何況你長得這么漂亮，誰見了你不喜歡！”
    為徇的腦袋瓜里，“漂亮”這種詞是用來形容師姐那樣的女仙的，怎么這裳與用它來形容自己。自己……可是男仙。
    “我不漂亮……”
    裳與一聽，怎么這為徇還對自己沒有自信呢，于是一揮手，繼續(xù)道：“你最漂亮了，知道嗎，為徇。原來我在章崖城，多少俊男美女沒見過，但是也沒見過你這么漂亮的?！鄙雅c說完，還傻乎乎地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
    為徇也不辯解了，只是垂著眸看她。
    明明他沒有什么表情，但是裳與覺得他就是在勾引自己，看得她臉蛋燒紅。半晌，才想起個早就該問的問題。
    “為徇，你怎么在這兒？”
    “最近凡間又有禍亂，我恰好路過這片山頭。”
    為徇路過這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妖氣甚重，便下來查看，那時不少小妖感受到了魔族的靈寶氣息，正往裳與這邊來。為徇趕到時擊退了幾個，然后便脫下自己的外衣，那外衣上有自己的仙術(shù)，以此蓋住了裳與身上的靈寶氣息。然后他就坐在裳與身旁，一直等著裳與睡醒。
    裳與睡夢里也很吵，手一直拽著他的衣服袖子，然后嘟嘟囔囔地喊著些亂七八糟的話。為徇沒細(xì)聽，一直警惕著四周，以防有妖撲上來。
    “這里不宜久留，裳與姑娘，我們先下山吧?！?br/>     為徇說著便站了起來，裳與一把拉住他，抬頭看著他，慌亂道：“我不能下山去?！?br/>     為徇不解地看著她，山下不是有她的朋友們，有她的家嗎。
    裳與不敢回去，她心里想著要問問顏幟有沒有給小棋安排好下一世的托生，但是她怕看見顏幟，顏幟句句話惑人心智，又或者說，他太擅長把自己的陰暗面揪出來。
    “我……我……”
    為徇正低頭看著她，裳與支吾著，淚水突然滾下來，“為徇，小棋死了，小棋病死了，我不想回去。”
    為徇第一次見女孩淚眼婆娑地望著他，佯作淡定俯下身來，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跟在裳與身邊，瘦瘦小小的孩子。為徇當(dāng)時便看得出裳與很照顧小棋，他們二人也很親密。沒想到那孩子竟然染病離世了。半晌，為徇才道：“裳與姑娘，我?guī)阆热コ峭獍差D。”
    裳與點點頭，自然地扶著為徇的胳膊站了起來。眼圈紅紅的，聲音也哽咽著，“謝謝你，為徇?！?br/>     初見時為徇便覺得裳與完全不像一個混跡人間，四處奔波的小魔靈，她的眼睛閃亮璀璨，像他在書上看到的魔界天空中的星子。眉毛細(xì)細(xì)長長的，一喜一怒，便生動地?fù)P起或蹙緊。每一種情緒都在她身上變成具象，為徇能清晰地感受到冷暖。
    裳與跟著為徇來到了城外的一個客棧，是仙界派下來的使官所開，一見為徇帶著個姑娘，還是魔族的，顯得十分興奮。
    “為徇，你這小子，才第二次出仙界，就撞桃花運啦?！笔构購奈堇镉鰜?，一只腳有點跛，走快了看著有些吃力。那使官熱情招呼裳與道：“姑娘，快快跟我來，我給你們安排個最大的房間?！?br/>     裳與有點害羞，紅著臉道：“仙官誤會，仙魔兩道，我怎么也撞不上這桃花運啊?！?br/>     為徇輕咳，“成溯星君，這便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裳與姑娘?！?br/>     成溯“啊”了一聲，但還是嬉皮笑臉道：“來這凡間你便懂了我為什么性情大變吧?！?br/>     為徇沒說話，只頷首道：“這幾日我需要去城里，就麻煩成溯星君幫我照看裳與姑娘了?！?br/>     成溯應(yīng)下來，接過為徇手中的行李，領(lǐng)著裳與上樓去了。
    裳與邁上第一級臺階，心里想到顏幟的話：“那神仙雖然厲害，但是還太年輕，很容易就可以騙過去了?！?br/>     “為徇，你一個人小心一點?！?br/>     裳與回過頭去，為徇正站在遠(yuǎn)處看著她，等她上樓去。裳與說完這句話，為徇翹起嘴角，朝她點頭。
    為徇還是受傷了。早上裳與睡醒之后，下樓找了一圈，沒見到為徇。就問成溯道：“成溯星君，為徇昨天沒回來嗎？”
    店里沒有客人，成溯坐在桌子邊喝粥，頭也沒抬，便道：“為徇早上回來的，受傷了，屋里養(yǎng)著呢?！?br/>     裳與一聽，轉(zhuǎn)身就往樓上跑。早上朦朧間聽見的嘈雜聲原來是這樣。裳與敲了敲隔壁的房門，然后聽見里面?zhèn)鱽頌獒叩穆曇簟?br/>     “進(jìn)來。”
    為徇并沒有什么異樣，坐在床上，腿上搭著紅色錦被。
    “我聽成溯說你受傷了。你怎么搞的，為徇，還能有人傷得了你！”裳與站在床邊看著他。
    “裳與，取走小祿兒心魄的那個小魔君，沒死?！睘獒叩皖^看著自己的腿發(fā)呆。
    裳與心里發(fā)慌，腦袋里的弦嘣嘣跳了幾下。
    “你那天不是殺了他么？”
    “我小看他了，他食人心魄，法術(shù)不在我之下?！?br/>     “你受傷，也是因為他嗎？”
    為徇抬起頭，目光炯炯，與裳與對視著，“他修煉的法術(shù)，是邪術(shù)，我并沒有見過。”
    “那嚴(yán)重嗎？”裳與不敢看他，低頭小聲問了一句。
    “不算嚴(yán)重，只是壓制我的修為，我休息幾天就好了?！?br/>     裳與忽然開口問：“為徇，修煉邪術(shù)的人會如何？”
    為徇一愣，答道：“師父說，天地間的正道需要我們來維護(hù)，修煉邪術(shù)的人，人人皆可誅之。而且……”
    裳與卻笑了起來，眉眼都笑彎了，打斷他：“小神仙，你肚子都叫啦，你還沒吃早飯呀？”
    為徇手指動了動，想去捂自己的肚子，紅著臉說：“急著處理傷口，還沒吃?！?br/>     “那我去給你拿點粥上來。”裳與一溜煙跑走了，為徇挪了挪身后的枕頭，無奈地笑。
    成溯不僅給裳與拿了粥，還拿了幾小碟咸菜。裳與一樣樣擺在桌子上，然后坐下來等著為徇過來時，為徇又愣住了，這個姑娘是要和自己一起吃飯嗎。
    裳與看為徇半天也沒下床，拍了下腦袋，恍然大悟道：“為徇，你等著，我扶你?！比缓蠹贝掖疫^來，在他床邊等著。
    為徇想解釋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看著裳與一直望著他的眼睛，還是沒說話。掀開被子，努力站起來，受傷的左腿很疼，疼得他站不穩(wěn)。
    “很疼？”裳與挽住他的胳膊，用力想要撐住他。卻因為為徇比她高出許多，整個人都依在了他的手臂上。
    為徇低頭，正好可以看到裳與頸間淡青色的絲帶，應(yīng)是墜著什么東西，為徇下意識看過去。在目光觸及女孩兒白皙的皮膚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干什么。為徇猛地收回眼，手臂卻被裳與貼著，心中的慌亂燙得他臉頰發(fā)熱。
    為徇收回胳膊，急急地說：“不疼?！闭Z罷，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旁坐下。
    裳與一邊感慨著這小神仙還挺逞強(qiáng)，一邊跟過去，在他對面坐下，香噴噴地吃起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