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與很久沒有做過這么美好的夢了。姐姐升為魔元后的第六十年,裳與也升為魔元了,姐姐高興得不得了,拉著她十里八村都炫耀了一遍。爹娘興高采烈地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飯菜。江敘來家里蹭飯,直夸他這個小妹有出息。長老們也很驚訝,這個調皮蛋能這么快升階,為此還特意免去了她一周的功課。裳與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間,十分得意。
所以夢醒的時候,裳與沒忍住,哭了出來,蜷在床上直打哆嗦。定身咒已解,顏幟也不在屋里。裳與覺得自己的一些記憶從腦袋里掉了出來,被顏幟剪了個粉碎。然后她撿起來,著急地胡亂拼湊一番就放了回去,因為遲了,顏幟就會把它們都扔掉。
裳與以為自己還會難過、反胃,但是恰好相反,她覺得精神飽滿,體內已經沒有外來的力量。那些化身與她融為一體。
裳與撫摸著自己的傷口,催動法力,掌心撫過之處,傷口一一愈合。即使窗戶仍然開著,但她渾身暖融融的。裳與知道,這是修為上升的表現,她不會為冷熱所困。再過幾個階段,她便會徹底拋棄饑寒冷暖。
顏幟早就走了,裳與出了門后,問了路,急匆匆地趕回秀瑾婆婆那里。
一進門,小棋就撲了上來,一把抱住她,“裳與姐,你還活著,太好了!”
秀瑾婆婆走過來,表情嚴肅,“裳與,你知道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所以我們在哪里受了委屈,最后被棄尸街頭都是有可能的。小棋昨天一晚沒睡,一直在等你回來,今天早上還出去找你。”
裳與一聽,心窩子都軟了,“秀瑾婆婆,我不是故意的嘛,絕對不會有下次了好不好。”
秀瑾婆婆氣還沒消,不理她,走了。
小棋真是又急又喜,仔細地端詳了一番自己這個姐姐有沒有哪里受傷了。但是小棋始終不問她去了哪里,秀瑾婆婆也不過問。裳與明白這是他們的規矩。縱然他們已經親如一家,但他們都有各自的經歷,而那些經歷,沒有人有資格去詢問。
“走,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回來你就好好地睡一覺。”裳與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一串錢幣,“姐姐對不起你,不該讓你和秀瑾婆婆擔心。就當姐姐給你賠禮道歉了吧。”
夜里三更天時,小棋突然發起癲,全身抽動著。裳與就躺在他旁邊,本來睡得就淺,驚醒后就看到小棋一陣一陣地抽搐。裳與摸了摸他的額頭,已發了高熱。
裳與把秀瑾婆婆喊醒,秀瑾婆婆本來還氣著她,沒什么好臉色。看了小棋之后,瞬間臉色蒼白,“裳與,你在這里守著小棋,我去找郎中。”
秀瑾婆婆披著外衣就沖出去了,裳與坐在小棋身邊,小棋已經開始胡言亂語,手不停地在空中抓著。裳與看不下去,將法術慢慢輸給小棋,小棋這才穩定下來,皺著眉昏睡過去。裳與握住小棋的手,那副在他體內的心魄之力已經漸漸微弱,就像小祿兒一樣。這樣的生命逝去的過程,裳與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救不了了。”
背后響起的男聲高高在上,裳與渾身一震。心里想到的話,被人說出來了,好像因為如此才變成了事實。
顏幟就像一條狗一樣,聞著絕望的氣息便來了。
顏幟低頭看著裳與,眼里竟然流露出悲憫,“我在凡間,從來只取將死之人的心魄。”
裳與本能地護住小棋,“你把這當作你所謂的底線嗎?顏幟,你到底明不明白,一個人的心魄只屬于他自己,就算化為烏有,你也沒有資格取之用之。”
顏幟勾起嘴角,微笑道:“他死他的,我取我的。聽起來無情,但是與其痛苦死去,不如我給他個了斷。所以我取他的心魄,也算是回報吧。”
“顏幟,你已經無藥可救了。但是小棋,我絕對不許你動他。”裳與抱住小棋,小棋又開始說胡話了,不時蹦出幾個字來。
“好,我不動他。但你能救得了他嗎?”顏幟譏笑道。
裳與無言,只是抱著小棋,邊哭邊給他輸入更多的法力。
顏幟蹲下來,想要摸小棋的額頭,被裳與擋開,惡狠狠道:“你說了你不動小棋的。”
“裳與,我知道,你是想起了你的家人,你的姐姐。”顏幟突然變得很溫柔,安撫裳與道:“如果當時你有這樣的法力,你有這樣的機會,你一定也會努力保護你的姐姐,對不對?”
裳與不說話,只是哭得更傷心了。如果那時她有機會,就算窮盡所有的法力,她也要救回姐姐。她要守著姐姐,一直守著。她們是要一起升階,一起老去的。
“但是你的法力為何有此般提升,你想沒想過,裳與。是我給了你妖的化身,是我給了你契書紅玉。裳與,那妖界欺我魔族,壓我魔族,殺我魔族多少魔靈。就算他們把那幾個化身雙手奉上,也還不了他們欠魔族的債。”
顏幟繼續道:“裳與,你知不知道,契書紅玉不是一件可以逆轉的東西。你體內已經有了化身那樣至純至凈的力量,就不能停下來了。契書紅玉把修行者與冥界之主連接在一起,你每得到一份力量,便要分給冥界之主一半。這樣冥界才會用秘術保你不被反噬,也是因為如此我們要一直上交這份力量,直到我們死去。其實你們的書上記得不錯,被反噬者自會全身潰爛,筋骨扭曲。但是我們有了契書紅玉,不僅可以獲得更強大的法力,也可以保證自身周全。所以我才說這是世間最劃算的交易。”
裳與看著顏幟自得的樣子,有點泄力,眼淚惶恐落下,“為什么,為什么你要把我拉進來?”
“你忘了嗎,你要救你姐姐。”顏幟突然厲聲說道,“可就憑你現在這點力量,能做成什么事?裳與,你是不是在凡間的舒坦日子過得習慣了,就忘了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家人?”
“我沒有。”裳與哀求道,“我會拿到解厄仙術的法訣的,但是不是用那樣的手段。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現在我身邊了,顏幟。我謝謝你救了我,如果可以,我一定竭盡所能報答你。可是這是我的底線,顏幟,你有沒有想過,這些日子摸爬滾打,這條底線是我最后的堅持了。”
“底線,你一直堅守你的底線就能救回你的姐姐嗎?還沒等你靠近仙族結界呢,你就先被反噬致死了。裳與,如果你拿到了解厄仙術,那你可以救回你失去的所有人。甚至……甚至你可以復興魔族,我們再奪回魔界。到時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的家人都回來了,你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這樣不好嗎?”顏幟輕輕拍了拍裳與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
“裳與,無妨的。你想要的是禁術,那你一定要付出代價的,而有時候這些代價需要別人先替我們承受。但是到了最后,我們都會一一償還的。到時候你手里握著解厄仙術,哪個救不活?裳與,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
裳與垂著頭,只管握著小棋的手落淚。裳與感受到小棋的心魄正在消散,一寸一寸地從他的身體里溜走,化為烏有了。
“你看他那么痛苦,那么無助。他在等著你幫幫他,裳與,讓這一切結束吧。讓他的痛苦結束吧。我知道,他在凡間這一世很不如意,我會親自去冥界接他,親自送他去輪回。”
顏幟逆著月光站著,他說出的話動情動理,但是裳與看不到他的表情。裳與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負手站在黑暗中,唯有肩膀上落著銀白色的月光。顏幟說完話后,便安靜地站著,似乎在等著她,等著她向他走去。
裳與攥住小棋的手,攥得越發緊了。
良久,裳與抬手摸了摸衣領,那里面別著屬于姐姐的一寸斷帛。然后,裳與把手輕輕搭在了小棋的額頭上。
裳與看著小棋,一眼也不敢挪開,但是小棋沒有睜開眼,從頭到尾,都沒再看她一次。只是皺起的眉慢慢展開,一個字也不再說了。
死寂之中,顏幟爽朗地笑了,他說:“裳與,你一定會成功的。”然后笑著轉身離開。
秀瑾婆婆問了七八個醫館,都沒有個愿意上門的郎中。眼看耽擱了太久,秀瑾婆婆便慌慌張張地往回跑。房門緊閉著,和她離開時一樣。
一推開門,秀瑾婆婆便看見裳與垂頭坐在地上,小棋四肢攤開,就在她身邊。
“裳與……裳與,小棋……”秀瑾婆婆腦袋發脹,走了沒兩步,跌坐在地上。
“小棋他走了,秀瑾婆婆。”裳與抬起頭說道。
秀瑾婆婆看到裳與的表情時嚇了一跳。
裳與的眼神很空洞,那雙眼睛黑漆漆的,就像兩個大窟窿似的。兩片嘴唇慘白著,一張一合,聲音浮在沉重的空氣里,“小棋走了。”裳與又重復了幾遍,看著秀瑾婆婆說的,卻又像自言自語,然后裳與騰地站起身,跑了出去。
秀瑾婆婆哆嗦著腿站起來,走到門口時,裳與早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