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和柯瑜回來到家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多了。
冬天天黑得早, 等他們進門,外面已經灰蒙蒙了。
周靈在廚房里忙著,安旭在舊堂屋的火塘邊守著火爐上的藥罐。
傅時錯坐著輪椅, 挨在她旁邊, 偶爾跟她說說話。
周照進堂屋,目光下意識飄向她那里。安旭轉頭進他回來了,揚起眉頭道:“回來了?”
周照低低嗯了聲,走到火塘邊才看見傅時錯是坐著輪椅的。他詫異了一下, 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那搭在輪椅上空蕩蕩的褲管。
鼻尖飄來一縷真筋草的味道, 他看向火爐上的藥罐子,隨后留了一句, “去廚房看看”就出去了。
柯瑜跟他擦肩而過, 進門的時候還側開身子讓了一下。
等他背影消失在門口了, 安旭轉向柯瑜,旁邊的傅時錯也才垂下視線。
柯瑜走過來,搬了小板凳到安旭另一邊坐下,把手里的相機拿給安旭,讓她看拍攝成果。
安旭打開,一張一張滑著過去,到底是專業攝影,把橘子拍成了橙子的效果, 色彩清晰絢麗。
柯瑜在旁邊烤了烤手說:“一會兒P一下, 要什么詳細介紹都傳給我, 我給你們制作宣傳詳情。”
安旭點頭,看完手里的想到橙子的宣傳圖, 忍不住道:“明天去哪搞幾個橙子, 你也給拍一下。”
柯瑜笑了笑, “你們搞那個視頻和店鋪我都看了。說實話,你要是長時間待這邊,你不打給我電話,我說不定都會跑過來。”
傅時錯在旁邊看了她一眼。
安旭看完,把相機還給她,順著問:“為什么?”
柯瑜收了相機,說:“我忍不住啊。我不允許我老板用這種差得慘不忍睹的照片來搞宣傳。”
安旭笑了笑,給火塘里加了幾根柴木。
柯瑜閑著忍不住打開短視頻,說道:“老板,是不是得找個時間也給你拍一下,你看我們工作室都快長草了。”
“再看吧。”安旭無所謂,這個工作室回去就不要了,拍不拍有什么意思。
“嗯。”柯瑜點頭,返回首頁,第一條好巧的就是推薦周照的視頻。是那條幫安旭洗頭的視頻。
她看了兩遍,安旭聽到熟悉的背景音樂,轉頭看了她手機一眼,見是自己的視頻,笑了笑。
柯瑜也跟著笑,“周照還挺有洗頭小哥的樣子。”
安旭:“他好像懂頭部上的一些穴位,按摩得很舒服,下次還找他。”
傅時錯垂下眼眸,不再看她的笑顏,卻是握緊了手。
廚房里,周照邊切著肉邊問:“你今晚不回鎮上了,那阿奶呢?”
周靈蹲在灶臺前,小聲回道:“我招了李曉在藥店幫忙,還請了西閣樓的阿梅姐幫忙招呼著一些的。”
周照沒說話,菜刀哆哆哆的,過會兒又問:“你跟他們是怎么認識的?”
“他們來到藥店門口,說是旭姐的家人和同事——”
“那你就信?”周照停了菜刀,看她:“不長記性。”
周靈癟著嘴,“他們給我看了和旭姐之前工作的視頻和照片,還有官方工作室的賬號,再說了,那么有錢的人犯不著來騙我。”
菜刀又繼續切著菜,他問:“那個男的和安旭是姐弟嗎?”但他感覺不像姐弟,因為他眼里對他的敵意是那種因為一個女人而產生的男人對男人的敵意。
“好像不是,我聽柯瑜說傅總是旭姐的侄子,但我也沒搞明白。”
“傅總?姓傅。”周照若有所思,“是么?”
聽到這個,周靈就想起中午在門外聽到的,她看向她哥,咬了咬唇。
夜色深濃,大黃斯哈斯哈跑了回來,站在門外東瞅瞅西看看。
廚房里飯菜的香味遠遠飄了起來。
柯瑜吸了幾口香味,轉頭往門外看去,嘀咕道:“好香的味道。”
安旭:“應該快了。”
幾分鐘后,周靈拿著碗筷過來,單手拖著小餐桌來到火塘邊,擺好碗筷。
周照端著做好的飯菜上座,苗家酸湯魚、小黑藥燉烏雞、香辣椒骨、清炒小白菜、涼拌干蕨菜再加了一道蘿卜排骨湯。
米飯是苗寨里特有的三色米飯,紅、紫、黃三種色彩,比一般米飯要有甘香味,只有在招待特別貴重的賓客時才會煮上一鍋。
這些大部分都是苗家特色菜,周靈早早就弄了起來。
碗筷擺到傅時錯面前,安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倒是改了他那輕微的潔癖,順手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她要找周照拿一次性筷子的念頭也被打消了,端起面前的碗。
周照把菜全都端了出來,安旭自然地抓了個小板凳放在旁邊,“別忙活了過來坐。”
他放下湯碗,在她旁邊坐下,轉眼間見對面的少年垂下眼依誮皮,在慢悠悠戳著米飯。周照心情一瞬就好了。
柯瑜啃了一塊椒骨,眼睛一亮,“這個是什么?好吃!”
周靈笑著回:“是香辣椒骨,我還擔心怕把辣椒放多了你們辣不住呢。”
周照看向安旭,她那邊是柯瑜,再過去是她那個‘侄子’,然后是周靈。視線收了回來,打了碗奶白色的蘿卜排骨湯放她手邊,說:“天冷,喝點排骨湯暖暖身子。”
“噢。”安旭筷子伸到碗里,把排骨撈了出來夾到他碗里,“你吃。”
周照笑了笑端起飯碗,桌下面的腿伸了過去,勾住,然后帶來到自己這邊。
安旭扭頭瞪了他一眼,要收回腿,然而力氣沒他大,收不回來不說,還被他夾著往里收,碰到一片火熱。
“咳——”對面咳了幾聲,脖頸和臉頰都有點泛紅。
周靈忙收了跟柯瑜的介紹,擔心地看向傅時錯,“你沒事吧?”趕緊給他倒了杯白開水。
傅時錯放下捂嘴的手,微微笑著向周靈道了謝,隨后端起紙杯喝了口水。
周照不慌不忙地打了碗湯,伸長了手臂端過去,“傅總,喝口湯。”
傅時錯放下紙杯,接了周照的湯碗,唇角勾起一個小弧度,“照哥別這樣叫我,跟安安一樣叫我阿時吧,我小名是這個。”
周照也笑,點了下頭,說:“這鄉下臟亂,阿時見諒。”
傅時錯擺擺手,說:“不會。我倒是覺得這里風景秀麗,空氣清新,是個好地方。”
周照:“也只是短時間會這樣覺得,時間長了就會膩味了。之前來玩得一些朋友就是,說著風景好,待了幾天后跑得比誰都快。”
這話夾槍帶棒的,傅時錯無助地看向安旭,然而她在那低頭扒拉著烏雞里的小黑藥。
他轉回頭,乖巧地笑:“嬸嬸在這里,我就不會覺得膩味。”
空氣靜止了一瞬,四個人視線一秒看向他。
周靈萬萬沒想到,他說的家人居然是這樣的家人,嘴巴驚訝圓了。而周照只是在他說出這話的時候抬眸看了眼,幾秒后垂下眸子,什么話也沒說。
堂屋一時安靜下來,柯瑜和安旭是完全沒想到。
他從來都沒喊過安旭為嬸嬸,即使是傅存懷還在的時候就沒叫過。
有次安旭逗他說:你小叔都讓你叫我嬸嬸了,你喊一聲來聽聽。
就這一句不知道惹到他哪兒了,氣洶洶地把畫室砸了個稀巴爛,還警告安旭說:我叔都不帶你領證,你永遠別妄想成傅家人。
這一句可把安旭惹怒了,懟回去:就你們這腐敗骯臟的傅家,老娘逃還來不及呢!
然后二人就這樣冷戰了一個多月。
不知道他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
安旭夾了箸菜放傅時錯碗里,“好好吃你的飯。”
傅時錯像是才反應回來自己似乎是說錯了話,怯怯地看了眼安旭,拿起筷子乖乖吃飯。
周照卻自顧自笑了一下,“是么?”腳下把夾著的小腿放開,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還沒給你們接風呢,我們苗家興喝攔門酒。”
他看向周靈,“阿靈,倒幾壇酒過來。”
周靈愣愣地看她哥,直到周照掃了一眼過來,立馬放下碗筷,起身跑了出去。
隨著細小的銀鏈聲音遠去,周照收回視線,桌下方他放開了的小腿也收了回去,他抬眼問:“都忘記問阿時成年了沒?未成年可不能喝酒。”
傅時錯也笑,輕聲回答:“我成年了哦,過了年就二十一歲了。”
周照:“那還小的。”
傅時錯:“不小了,很大了。”
周照:“跟我和安……比起來還是太小了”
傅時錯抿唇,沒接這話,看向安旭。
安旭瞪了他一眼,懶得在這個時候扯皮,端著碗招呼道:“吃飯吃飯,先吃點飯再喝酒。”
吃了沒幾口,周靈抱著酒壇子進來了。
周照起身,拿了幾個干凈的瓷碗,一人面前放了一個,抬起酒壇,拍開塞蓋,一碗一碗倒了起來。
安旭自從倒酒開始就放了碗,有點期待地看著,來苗寨這么久了,一口烈酒都沒喝過,平時居然也想不起來問周照要酒喝。
來之前她就有打聽過,少數民族喝酒都很厲害。
她托起下巴看著那透明的液體倒入白瓷碗里,一股濃厚的酒香鋪開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催道:“快點快點。”
傅時錯看向安旭,見她眼里亮晶晶地,突然想起以前。很多次他都能在飄窗上、陽臺上、露天泳池邊、花園里的草地上見到她。
有時喝得迷糊,拉著他天南地北的聊,有時喝得清醒,見了他像是沒看見一樣,整個人冷冰冰的。
那時候她身上總是頹廢的、壓抑的,像是踩在了懸崖邊上,回來不了,也不能往前,再動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喝酒,好像是唯一一條,她能發泄情緒的的路了。
因為只有那時候,傅存懷才不會弄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出來,也不會因為她的放縱而責怪她。
她在清醒的時候,永遠只能保持著溫柔的笑容,挺直著背脊,優雅地抬起畫筆。
哪里像現在,聽到說要喝酒,她眼睛都亮了,很期待的樣子。
看著看著,他心臟止不住滾燙和柔軟,從來沒見過卻又忍不住想,她這樣的目光,應該永遠停在他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