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有些灰蒙蒙的, 太陽還沒出,只是天光大亮。
朝霧籠罩了苗寨,天地間一片祥和靜謐。
安旭睜眼, 身體被身旁的人抱在懷里。
男人的身體如同一個制熱的暖爐, 她躺在暖呼呼的被窩里,一瞬就不想起來了。
去他娘的網(wǎng)店!
去他娘的流量!
什么也不要了罷,就在這深山邊遠苗寨,跟這個山里漢子……
算了算了。
安旭仰頭一嘆, 哪有人不思進取反而奢望墮落?
而且, 最大的根源還沒解決。
她把他抱著的手拿開,起床穿衣服, 碰到床邊的苗繡睡衣, 安旭疊起, 找了個袋子放進去。
走到床邊,看著熟睡的人,想說點什么,最終都出不了口。
她歷來不喜歡當面告別,尤其當下,拉拉扯扯、猶猶豫豫不是她的處事風格。
時間算不得早了,傅時錯一直在給她發(fā)消息提醒她。
安旭想親一親他的臉頰,靠近了才看到他耳朵上的耳環(huán), 想起昨晚睡前, 她本來是要給他換副耳環(huán)的。
她把手里的袋子放一邊, 拿起床頭柜上的耳環(huán),跪在床邊上, 輕巧地取下他耳朵上的小圓耳環(huán), 把魚骨耳環(huán)拿過來給他戴上。
好看。
安旭摸了摸耳環(huán), 剛要起來的時候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抱了過去,撲在他身上。
安旭皺眉,失策了。
見他眼睛還是閉著的,她沒掙扎,安安靜靜靠在他身上。
周照緩了會兒,沒聽見她的聲音,手摸了摸,才發(fā)現(xiàn)觸手都是外套。
他睜開眼。
果然,安旭已經(jīng)穿戴整齊了,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擁著她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隨口道:“起這么早?”
安旭離開他的懷抱,平靜說:“不早了,再晚點都趕不上飛機了。”
周照動作一頓,機械一般抬頭,腦子像是還不清醒。
安旭笑了笑,低頭從衣服口袋里摸出銀行卡,指尖夾著放在他胸肌上,道:“姐呢也不是個白//嫖的人。”
銀行卡順著胸肌滑落,掉在腹肌上,她收回手站起身,插著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些天在苗寨玩得也很開心,吃住費,陪玩費,哦還有暖床費和體力費都在里面。”
周照低頭,把銀行卡拿起來,臉色變了變。
安旭沒管他如何想,撈了沙發(fā)上的車鑰匙轉(zhuǎn)身就走。
周照三兩步跳下床,一把拉住她的手。
安旭停住腳,沒轉(zhuǎn)身,淡漠地問:“還有什么事么?”
周照咽了下喉嚨,終于明白昨天晚上的恐慌是什么了。
他就說不能笑的,樂極生悲。
可這突然的離開,叫他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要是他沒醒,她是不是就這樣走了?
不告別,沒留一句話。
他手指下滑,握著她的掌心,想要五指交纏上。
安旭一把甩開他的手,終于扭頭看他,表情很平靜,語調(diào)也很冷清:“周照,我早就說過的不要太當真。”
“你要是再這樣糾纏下去就沒意思了啊,當初說好幫你把流量做起來把你們寨子的橙子賣出去的,我可是都做到了。”
周照固執(zhí)地再去拉她的手,麥色的臉龐上看不出來什么。
可那一次次甩開又拉上來的手,比牛還倔強。
安旭最后看他一眼,拉開門道:“沉默也好,怎樣都罷。你保重,我走了。”
周照一步上前,把門壓回去。
安旭表情一下沉了下去,眉眼高高挑起。
周照動了動唇,干澀地說:“你不是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么,等一下。”
安旭看著他,他視線盯在她面容上,緩緩地說:“你等我穿一下衣服就拿給你。”
安旭后退一步,看著窗外的朝陽緩慢升起,淡淡道:“哦,那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嗎?那可是你們的核心傳承呢。周靈可是說過除了本族不外傳的,你也敢給我?”
周照拉過褲子套上,又扯了件毛衣套上,無所謂道:“不就是阿奶手里的古藥方么,我一會兒過去搖耬,你要哪方面的藥方?”
安旭視線轉(zhuǎn)了回來,倒沒想到他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她笑了一下,沉了臉說:“不要了。”
“什么?”
“阿奶給我一副藥方了。”
周照怔住,沒想到阿奶回提前把藥方給她。
現(xiàn)在連多留她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
安旭重新打開門出去,走過走廊,轉(zhuǎn)下樓梯。
周照沉默,只能跟著出去,余光見她裹好的袋子,一把提起追上。
安旭沒去洗手間洗臉,直接走到面包車旁,剛要來開駕駛室的車門,周照就趕了上來按住她的手。
“沒意思,周照,真的很沒意思。”
“不是。”他把手里的袋子遞給她,道:“我送你出去。”
她看了他一眼,接了袋子,沒說一句話。
周照拉著她往副駕駛走,沒話找話:“這車破得很,不放心你來開。”
兩人坐上車,大黃從青石板院子里跑過來,站在車外看著他們。
安旭側(cè)頭看它,忽然彎唇一笑。
大黃歪了歪腦袋,啪嗒啪嗒跑到她這邊。
她把手從車窗伸了出去,也只能摸到它毛茸茸的腦袋,點了點,終于是說出了自早晨以來還算溫柔告別的話:“狗子啊,再見咯。”
周照發(fā)動車子,往寨子青石板路上開去。
接近苗年,寨子里格外熱鬧,大清早就有人搬了杵臼在老楓葉樹下,討論著今年的砸糍粑。
也有人背著小魚斗下田去摸魚。
周照開著車路過他們,寨子里的人看見他回來都熱情地打招呼。
他一一回著,出了寨子口,要繞到下面的四級公路時,他突然開口:“再過幾天就是苗年了。”
安旭“哦”了一聲。
那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
周照舔了舔嘴唇,一夜沒睡好,他下巴上都長了一層青澀胡茬。
“苗年很熱鬧的,要不過了苗年再回去。”
安旭平淡道:“我又不是苗族,過什么苗年,還不如回去過新年呢。”
周照無話可說。
車內(nèi)安安靜靜,窗外的河流山川一閃而過,留在了此間,成了苗寨特有的風景。
河岸慢慢遠去,轉(zhuǎn)了彎,苗寨也看不見了。
安旭收回視線,看著前方的路。
朝陽灑下一片暖和的光,路兩邊的干枯雜草上蓋著一層層水珠。
到了鎮(zhèn)上,周照在大雜院外停了車。
安旭下車,回大雜院,進了自己住的那間,提起行李箱突然想起柯瑜。
她又出門,上樓,敲開周靈隔壁那間的房門。
柯瑜剛醒,整個人還是迷糊的,“老板?”
安旭道:“我馬上就回申城了,你留在這里幫周照一段時間,年后再回來。”
柯瑜瞬間清醒,“這么快就回去了?”隨后又道:“放心吧,周照這邊我會看著的。”
安旭點頭,沉默了會兒,一轉(zhuǎn)身走人。
到了樓下,她提起行李箱大步往門外走去。
大花屁顛屁顛跟在她身后。
周照靠在面包車上抽著煙,見她出來,他低頭把手里的煙杵在車門上,按出一個小黑點。
等人到了身后,他才轉(zhuǎn)身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舉起來放車后座。
大雜院里還很安靜,周靈沒起,正好也不用當面道別了。
安旭轉(zhuǎn)身上車。
周照又想抽煙了,站在車邊遠遠地看著白色東風,過了會兒,寒風一陣陣刮起。
他被風吹醒,轉(zhuǎn)身也上車。
車子路過小鎮(zhèn)賣包子的店,周照停車,遠遠地喊了聲,過了片刻,一個小男孩提著一兜包子出來,從窗戶遞進來。
周照拿了一個咬在嘴上,低頭從雜亂的格子里摸出十塊錢遞出去。
小男孩一手拿著錢,用苗語說著些什么。
周照沒理,敷衍地嗯了幾聲,接過包子遞給安旭。
安旭拿在手里,包子還是熱的,給她冰涼的手渡上一層溫度。
周照發(fā)動車,繼續(xù)往縣城的公路上開了出去,上了柏油公路就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了。
他咬一口嘴里的包子,單手開著車。
太陽漸漸高升,寒冷的冬日早晨也有了些溫暖。
安旭吃了兩個包子,太干了就沒繼續(xù)吃,剩下的都是周照解決。
她靠在窗戶上,被暖陽照著,有些昏昏欲睡。
一個小時后進了縣城。
兩個小時后,路邊的高樓逐漸多了起來。
周照知道州上唯一一家的五星酒店在哪,但他沒往那邊開去。
打了個方向盤轉(zhuǎn)進了一條道。
路過一家才剛剛開門的衣服店,他靠邊停了車,打開車門跳下去進了店。
過了會兒提著兩件白襯衫出來。
襯衫都是男士的,他團了團丟后座上,繼續(xù)開車。
安旭淡淡地瞥了眼,支起胳膊看窗外,見到了這個州的體育館、州政府、州醫(yī)院……
傅時錯坐在車里,手邊是銀白色的筆記本,整個車內(nèi)噠噠噠聲不停。
符雪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皺了下眉。
傅時錯停了打字,抬眼看她手里的時間,淡淡說:“還早。”
符雪不敢開口接話,那天安旭走了后,他差點把整個套房內(nèi)能砸的都砸完了。
關(guān)于安旭的一切,她只用按吩咐做事就行,不多問不多說。
她再一次看了眼時間,距離飛機起飛只剩不到一個小時了。
看樣子是來不及了,她打開購機票軟件,退了當前的,重新購買最近的一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傅時錯的臉色隨著時間的走動越來越沉。
破破爛爛的面包車終于開上市中心的道路上。
安旭低頭,把拇指上的紅色擦在掉了漆的車門上。
“那就是龍都國際大酒店了。”周照開口提醒。
安旭抬頭看去,高聳的酒店立在不遠處。
前面是紅綠燈路口,周照掛了下檔緩緩?fù)O隆?br/>
他側(cè)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問:“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安旭斜斜地靠著車窗,反問:“你說呢?”
紅綠燈有些長,他把身旁的車窗降下,低頭摸了根煙點燃。
人行道上的紅綠燈開始倒計時。
周照抽了口煙,轉(zhuǎn)向窗外,看見一個穿著百鳥衣的苗族姑娘。
他看著道:“你那件怎么不帶著走呢?看你很喜歡。”
安旭轉(zhuǎn)頭看他,周照拉起手剎掛擋,煙在嘴上,飄起的白霧遮擋了他的面容。
她又轉(zhuǎn)回頭看窗外的車流,淡淡道:“我喜歡的東西可太多了,喜歡住大別墅;喜歡去國外看秀;喜歡買奢侈品……”
她像是感嘆:“過夠了苦日子,也吃夠了沒錢的苦……所以周照。”
安旭歪著頭,輕聲說:“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
她的話很輕,輕得如同山林間的水霧,卻又很重,有如萬重山峰。
都明白的。
都明白這幾句話的含義。
周照定定看著她,平緩道:“別這么早下定論。”
安旭嘴角掛著嘲諷的笑,“哦?那不然呢?”
周照轉(zhuǎn)回頭看著路面,打了把方向盤,面包車滋溜一轉(zhuǎn)。
他開口的音調(diào)隨著破舊的車底盤發(fā)出的老舊聲音一樣有些破碎:“我會去找你的。”
安旭聳肩,對他這句話不表態(tài)。
世間最不能信的就是空口白話。
多少感天動地的山盟海誓、矢志不渝的承諾,也會隨著時間流逝、腐朽乃至消失。
時間的長河洗刷著濃烈的情感,或許很久很久以后,他身邊就是別人了。
而你聽信一面之詞,長久停留在原地,不知他人早已另結(jié)新歡。
安旭很清醒也很理智,她側(cè)身,拿起后座上從苗寨提出來的袋子。
車子“咯吱——”一聲,停在了龍都國際大酒店旁的道路口。
安旭下車,走到后座,一把拉開車門。
龍都國際大酒店那邊跑過來一個年輕的保安,“你好,是安旭安小姐嗎?”
安旭點頭。
保安便上前幫她把行李箱拉下來,站在路邊等她。
安旭站了兩秒,沒回頭,攏了大衣,大步往前走去。
周照坐在車里,手握著方向盤,也沒看她的背影,只是低頭點燃了根煙。
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來來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澀,眨了一下,眼尾沾了點濕。
寒風突然大起,呼啦啦從車窗外吹了進來,破爛的面包車玻璃一搖一搖的。
原本還暖和的太陽被一層層烏云遮住。
不到幾分鐘,冬日早晨的濃霧籠罩了整個城市。
周照終于轉(zhuǎn)頭去看,然而眼前不過幾米就是濃濃的霧,遠處也只看得到一點點街邊建筑。
你看啊這冬日,霧散不盡。
人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