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終究不敢耽擱，他將卷宗收起，快步返回白藏庫，先換來書佐謄抄副本，隨即將之呈了上去。
    由于石勒賊寇猖獗，這幾日征北將軍和郁倒不常去城外的園林賞玩，長時間坐守在府邸之中。想必卷宗傳入不久，便被和郁看到，原本就有些人心惶惶的征北將軍府里，突然大舉騷動起來。
    先是十余名信使旋風(fēng)般地縱馬沖了出去，那應(yīng)該是和郁急著召集不當(dāng)值的文武大員們商議。
    隨后，數(shù)百名精銳的親兵被緊急召集起來，他們各自都持矛引弓，在上官們呼喝吩咐分成十余支小隊往各處重要的城門、街口出發(fā)。帶隊的基層軍官們滿臉緊張的神色，卻似乎也并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再接著，數(shù)量較第一批更多的信使縱馬而出。這批信使人皆雙馬，隨身帶著干糧飲水，顯然是要前往周邊的郡縣去傳遞消息，并勒令地方官員、豪強(qiáng)大族做好彈壓地方的準(zhǔn)備。
    幽州乃是扼守北疆的第一處要緊所在。王浚突然身亡，幽州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如慕容部、宇文部、段部等強(qiáng)大鮮卑部落失去控制，行動根本就無法預(yù)測……安知彼等不會借機(jī)生事，進(jìn)一步謀奪朝廷在北疆的疆土和利益，安知彼等不會肆意妄為，重演永興元年時大掠鄴城的囂張舉動？
    石勒，羯人也，羯人乃是小族，然而以羯人馬賊為核心的賊寇，今年已經(jīng)使得河北、中原兩地?zé)o數(shù)文武官員為之焦頭爛額；劉淵、匈奴也，南匈奴自從入塞之后，威望已顯頹勢，不復(fù)昔日威行萬里的雄風(fēng)，可匈奴人在并州南部建國稱制，已經(jīng)迫得洛陽朝廷幾乎透不過氣來……羯人和匈奴人已經(jīng)如此難制，雄踞萬里北疆的鮮卑人若有所動作，如何應(yīng)對？誰能應(yīng)對？
    對王浚意外身亡所帶來的的重大影響，周良很是了解，可他已然覺得，和郁的應(yīng)對動作毫無意義，指揮給人以手忙腳亂之感。
    由于連續(xù)幾批人呼啦啦地走動，將地面的灰塵揚起半天高，周良推開窗戶向外探望了幾眼，隨即被撲面煙塵嗆了回來，重新將窗欞掩起：“和仲輿竟如此驚慌失措……縱使幽州有變，數(shù)旬間也影響不到鄴城，征北將軍若能鎮(zhèn)定，魏郡軍民怎么會驚慌？軍民若不驚慌，又何須彈壓？此人枉稱干練，行事卻恍若驚弓之鳥，真是無能之輩！”
    仲輿乃和郁之字。周良如此直言不諱地攻擊和郁，顯然是因為自己連載貶謫的緣故，對這位征北將軍并無半點敬意。身為新蔡王極信賴的文官首席，撈錢的本事更是一流，如周良者當(dāng)然不會是無能之輩。可正是因為一眾僚屬們都只知圖謀私利、全無經(jīng)國濟(jì)用的心思，新蔡王才干脆利落地將鄴城和性命一起丟給了賊寇。這個時候周良完全不會想起，既有殷鑒在前，作為新蔡王的繼任者，和郁怎能不加倍小心謹(jǐn)慎？
    周良所在之處，乃是位于將軍府正門東側(cè)的一處廂房，內(nèi)間用屏風(fēng)隔開了，作為兵曹、倉曹、和賊曹諸僚屬共同的辦公地。當(dāng)然，如周良這等身份的官員，通常不會親自來處理這等污濁繁雜的事務(wù)。每月來三五日應(yīng)個景而已，真正的庶務(wù)，全都是委派給屬吏去做的。
    此刻房里頗為安靜，零零散散地坐著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底層吏員。周良不將彼輩放在眼中，自顧悻悻地抱怨，將和郁批得體無完膚。正說得爽利處，卻聽身后一人嘆息道：“兄長便少說兩句不好么？我等既不受征北將軍重視，那便安心等待時局變化，何必一定要以言辭迫人呢……如今的時勢，總有人平步青云，也有人屈沉下僚，終歸……咳咳……終歸都是常事。”
    說話之人乃是周良的老熟人、昔日并州別駕石鮮。周良、石鮮、司馬瑜，三人昔日同為新蔡王最信任的心腹，雖然彼此爭風(fēng)不斷，但一齊在并州搜刮聚斂時，不知多么痛快。豈料世事變幻無常，新蔡王死后，司馬瑜在鄴城戰(zhàn)事中被亂兵所殺，只留下周良、石鮮二人，在征北將軍駕下不尷不尬地消磨時日。
    石鮮是賊曹從事。按說，賊曹主水火、詞訟、罪法、捕盜等事，然而征北將軍自洛陽領(lǐng)大軍來此，直接以軍法治理魏郡，哪有賊曹插手之處，于是石鮮也就樂得清閑。與周良不同的是，石鮮在抵達(dá)鄴城后，就廣撒錢財，在廣平等地置了大片良田，哪怕如今仕途不順，憑借著田畝上的產(chǎn)出，總不會如周良這般坐吃山空，故而心態(tài)也好些。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周良聽得他的解勸，反而覺得愈發(fā)惱怒。他狠狠地一拍身前案幾，大聲道：“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屈沉下僚，終歸都是常事？嘿嘿，當(dāng)年隨同新蔡王的并州文武，哪個不是屈沉下僚？你何處尋一個平步青云的出來？這等窘境，叫我如何安得下心？”
    “唉……”石鮮搖了搖頭，頹然不語。
    卻聽得又一人道：“周從事，你說并州文武……那鷹揚將軍陸遙就是并州出身。此人近歲以來，屢建功勛，極得朝廷青睞，可不就是平步青云了么？”
    那人卻是此前隨同車騎將軍長史羊恒一起、被陸遙營救的若干官吏之一。聽得周良說起并州文武，猛然便想起當(dāng)時縱橫戰(zhàn)場、力挽狂瀾的陸將軍來。
    問題是，陸遙二字出口，越發(fā)使得周良妒意中燒，胸中一股無名火直冒上來。
    “陸遙？”周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跳起身，自堆放卷宗文牘的木架上取出適才帶回的緊急文書抄件，猛地展開。這幾份文書，他原本已看了數(shù)遍，這時候卻再次翻動不已，隨即臉色愈來愈顯得陰晴不定。半晌之后，他才將文書啪地擲回原處，由于用的手勁太大，還將底下堆疊的十余份文牘砸翻了，嘩啦啦地坍塌下來。
    卻聽周良冷笑道：“嘿嘿，爾等不知，這陸遙陸道明，原是個行事不擇手段的奸佞之徒。可惜他的所作所為，怎也瞞不過我去……我定要向征北將軍揭發(fā)此人的奸謀，朝廷定會將之重重治罪！”
    幽州與并州軍馬在冀州地界沖突，卻攀扯到了代郡的陸遙身上，是何道理？這言語未免荒唐，屋里眾人無不面面相覷，誰也沒法接口。偏偏周良環(huán)視眾人，卻似信心十足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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