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朕不敢殺你？”嬴政目光掠向門前。</br> 看到那里侍立的不是對著門半側身子的趙高，而是面向殿門的蓋聶，內心一嘆。</br> 若是時刻注意著朕的趙高，此刻已是過來跪在地上，抱著朕雙腿求朕開恩了。</br> 嬴政不想殺嬴扶蘇，但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要他扔下手中秦王劍，臉上掛不住。</br> 他現在急需一個能打破父子二人僵持局面的人，以往這個人是趙高。</br> 只需要自己一個眼神，趙高必定會上前跪拜，這是君臣的默契。</br> 而現在，行璽符令事換做了蓋聶。</br> 嬴政有些苦惱了。</br> 蓋聶背對著自己，面對著門。</br> 就算蓋聶也是個知情知趣之人，能順心意做事，那也要蓋聶腦后長了眼睛才行。</br> 蓋聶腦后沒有長眼睛，看不到自己的眼神。這就意味著在這個大殿內，接下來沒有人會遞臺階。</br> 這個局面，應該如何解開？</br> 嬴政苦惱。</br> “扶蘇從未有此想，父皇一怒，流血漂櫓，死在父皇劍下之人不知凡幾。父皇能殺的邯鄲城破無稚子，扶蘇和那些跳下城墻的趙國稚子，又有什么不一樣呢？”</br> 一番話說的嬴政心火越燒越旺，讓他真的有種沖動，不顧一切地砍死他的長子。</br> 門口處，蓋聶握住長劍的手一緊。</br> 有殺氣！</br> 數年前，秦國王翦領軍滅趙。</br> 最后一戰打到趙都邯鄲，春秋戰國戰爭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幕出現了。</br> 在邯鄲那以青灰色磚石為主體的十三丈城墻上，一個個站在地上沒有車輪高的稚子，哭嚎著被趙軍扔下，如一個個落向油鍋的餃子一般。</br> 城墻上的垛口處，傳來趙軍激動，亢奮，且仇恨地呼喊:“趙人永不降秦！”</br> 城墻外的地面上，還不及成人巴掌大的稚童頭顱隨處可見。這片綿延了華夏歷史五百余年的戰火烽煙，第一次焚燒到了稚童身上。</br> 消息一出，舉世震驚！</br> 就算是當年那場震驚天下，活埋四十萬趙軍的長平之戰！被罵為人屠的秦武安君白起，也沒有活埋身高低于車輪者！</br> 絕世兇人白起，以戰車車輪比高。</br> 將二百四十余站著還沒有戰車車輪高的趙軍，盡數放回趙國。那還是真正的上戰場的趙軍，不是稚童！</br> 很快，一則謠言流傳開。</br> 秦王嬴政暴虐無道，要王翦破邯鄲之日屠城，凡是邯鄲之人，無分老幼，一個不留。</br> 邯鄲上至王公，下至稚童，誓與邯鄲共存亡！</br> 八千余年歲幼小，不夠參與守城的稚子高呼“趙人永不降秦”，自邯鄲城墻一躍而下！</br> 何其壯哉！</br> 這則謠言在各國國君的推動下，很快傳遍天下，并取代了原本事實。</br> 讓秦王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也讓各國那些意志不堅的軍隊重拾戰戈，頑強抗秦。</br> 到了現在，六國已滅。</br> 但邯鄲城下那八千稚子命，依舊是被天下安在了始皇帝的身上。</br> ……</br> 朕若當年下達屠城之令，那趙王宮門前就不應該有一人受降，何以王公大臣一個不落？</br> 朕要一統天下，滅趙后，尚有魏，楚，燕，齊四國要滅。朕下達屠城之令，是為了讓那四國合縱圍攻秦國嘛？朕豈會如此愚蠢！</br> 這逆子連這等國事都看不透，竟聽信謠言！</br> 眼界如此之短！</br> 不堪大用！</br> 嬴政內心恨鐵不成鋼！</br> “扶蘇今日不能得父皇赦免天下刑徒之令，能死在秦王劍下，亦慰己心！”嬴扶蘇再拜，這次長拜不起！</br> 這一拜，嬴政真是左右為難！</br> 這一劍砍下去吧，親兒子，舍不得。</br> 這一劍不砍下去，按這兔崽子的意思，那就得答應他赦免天下刑徒的諫言——那還不如砍下去呢！德行能夠感化天下？笑話！荒誕！</br> 朕拿著秦王劍，若是成蟜在這殿內，能逃一炷香的時間，成蟜怎沒把他的應對教給這逆子？</br> 罷了，砍傷這逆子便是。</br> 若是趙高在，他定能攔阻朕。</br> 過幾日尋個由頭，還讓趙高進來磨墨吧。</br> 嬴政心念一定，揮劍斬向嬴扶蘇，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毫不遲疑。</br> 這次嬴政不是嚇唬嬴扶蘇，他這一劍就是要見血的！</br> 帝王尊嚴，不可輕瀆！</br> 嬴扶蘇聽得劍刃破空之聲，慷慨赴死。</br> 嗡～</br> 他身上沒有產生痛感，視線內出現半襲白衫，耳朵里聽得一陣顫鳴。</br> 這顫鳴絕不是兵戈交聲，嬴扶蘇認得眼前白衫是蓋聶所穿。</br> 他心里一顫，莫非是蓋先生以肉身替我當了一劍！</br> 他猛然抬頭，果看見蓋聶就站在他的面前，且蓋聶腰間的佩劍紋絲未動！</br> 蓋先生竟真是以肉身擋劍！</br> “不！”</br> 嬴扶蘇雙手用力想將蓋聶推向旁邊——蓋聶紋絲未動。</br> 嬴扶蘇雖然也有習有武功，但和以劍術名傳天下的蓋聶還差之甚甚甚甚甚遠。</br> 推不開，嬴扶蘇又疾跑到蓋聶身前，人未到聲先到。</br> “蓋先生因扶蘇而傷，扶蘇萬死不得償，償，償，償還？”嬴扶蘇磕巴了。</br> 他大腦有些宕機。</br> 劍還能以雙指接嗎？</br> 嬴政這一劍被蓋聶以食指和中指夾在中間，剛才的顫鳴正是劍在高速運動中，被雙指夾停的劇烈震顫！</br> 蓋聶出手，嬴政臉上喜色一閃而過，要把趙高換回來的想法，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趙高若是背對朕，沒朕指示，這一劍定不會攔。</br> 等到嬴扶蘇跑過來的時候，嬴政的臉上早就恢復了先前的怒色。</br> “讓開！朕要殺了這逆子！”</br> 蓋聶感受不到嬴政身上再有任何殺氣，心知嬴政不會殺死嬴扶蘇，便面無表情地松開手。</br> 當啷～</br> 隨著蓋聶松手，秦王劍竟隨之掉落在地，嬴政一愣，沉默兩息，隨即大怒：“蓋聶！你竟敢奪朕的劍！”</br> 蓋聶:“……”</br> 這就是公子所說的戲精吧。</br> “陛下，臣去請長安君來此?！?lt;/br> 凡是與劍無關的難纏事，都交給公子就好——這是蓋聶做嬴成蟜門客時悟出的道理。</br> 嬴政怒容點指蓋聶，聲色俱厲：“你的意思是！朕不如嬴成蟜！”</br> “臣不敢！”蓋聶一凜。</br> 疏忽了！此地乃章臺宮不是長安君府！陛下怎會如我一般，需要公子處理瑣事！</br> 嬴扶蘇看著嬴政訓斥蓋聶，伏下身去撿秦王劍，他要捧著秦王劍站在嬴政面前。</br> 嬴扶蘇會先要蓋聶不要插手，然后再要嬴政做出選擇——如果不同意赦免天下刑徒，那就砍死我吧。</br> 當啷～</br> 嬴政越說越氣，一腳踢飛地上的秦王劍。</br> 秦王劍嗖地一聲，恰巧從宮殿窗上排氣孔飛射出去，落在章臺宮外，發出清脆的聲響。</br> 那窗上的排氣孔并不大，堪堪能容納三柄寶劍并列而出。</br> 就算是有意投擲，常人不學個三五年劍，也是擲不出去的。</br> 這么巧？</br> 嬴扶蘇張著嘴，呆呆地望著秦王劍飛去的軌跡，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做是好。</br> 劍沒了！</br> 蓋聶:……</br> 陛下武功不俗，踢得真準。</br> 彭～</br> 殿門一聲巨響！</br> 趙高身影破門而入，一轉眼便靠近嬴政，形如鬼魅！</br> 唰～</br> 誰也沒看到蓋聶何時抽出長劍，雪亮劍光劃過漆暗宦官服，斬落趙高所穿宦官服之一角，劍如流星！</br> 二人在嬴政身前對峙，一個白衣如雪持劍而立，一個黑服似夜垂手而恭。</br> “趙高！誰讓你進來的！朕說過不允許任何人靠近章臺宮！你抗旨不遵！尋死不成！”</br> 趙高是看見秦王劍飛出章臺宮，救主心切，這才破宮門而入。</br> 但被嬴政訓斥，趙高卻沒有任何辯解的意思，低著頭恭敬地道:“高有罪?！?lt;/br> “出去自領杖責十！沒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再擅自闖入！違者死！”</br> “唯！”</br> 趙高面對嬴政，小碎步后退出章臺宮。</br> 他回到李斯身邊，對著周遭郎官道:“陛下無恙，命我自領十杖責，你二人執行。”</br> “唯！”</br> 兩郎官對著趙高行禮，然后把趙高按在地上，一人拿著一根碗口大小的廷杖，沖著趙高屁股重重砸下！</br> 砰！</br> 砰！</br> 砰！</br> 響聲沉悶，一聽就知道不是做樣子活。</br> 趙高屁股處黑袍很快便被洇濕，落在他屁股的廷杖處，隱然有紅星點點。</br> 旁邊本來站的腰酸背痛的李斯，瞬間就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只覺得站著就是一件特別舒服的事！</br> 這十杖若是打在我的身上，小命嗚呼哀哉？</br> 趙高為陛下安危闖入，尚且受此重罰，伴君如伴虎？伴君勝伴虎！</br> 本還想著為表忠心，闖宮舉報，還是算了吧，我還是繼續等下去好了。</br> 沒有陛下旨意，就算是為陛下憂心闖了進去，也要倒霉，倒大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