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竹簡，嬴成蟜低著頭，手指在上面一個句子，朗聲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作何解？”</br> 淳于越心頭一動，忽然覺得，也許嬴成蟜另有用意。</br> 我可能馬上要被處死，嬴成蟜要伏生翻譯這句話，是在暗示我有什么話趕緊一起說出來嗎？</br> 群臣也是深深地瞥了嬴成蟜一眼。</br> 竟然被蒙蔽了！這廝也知道暗通款曲？他想要淳于越臨死前再說些什么呢？</br> 還沒等淳于越和群臣想明白。</br> 那邊只做學問，不理外事的伏生已經作出了回答。</br> “人在快死的時候，所說的話定是善良的?！?lt;/br> “你看，這就不對了不是？這邏輯不通啊?！?lt;/br> “怎么不通？”</br> 伏生皺著眉頭，他懷疑嬴成蟜在無理取鬧，但事涉儒學，他必須據理力爭。</br> “孟子說，人之初，性本善。人在快要死的時候，處于生死相交的界限，就和人最初來到這個世上時一樣，那么他的性情也終究會得以善良。”</br> “所以說，你們這群儒生，讀書都把腦子讀傻了，廷尉大人，你認同伏博士的話嗎？”</br> 嬴成蟜點名，李斯觀察了下嬴政反應，發現嬴政沒有反應。</br> 沒有多做猶豫，他立刻說道：“不認同?！?lt;/br> 要是討論儒學其他理念，李斯可能會與伏生有共鳴。但是說到人的本性，李斯斷不會認同孟子的性善論！</br>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生下來本性就是惡的，那些良善的表現都是偽裝的?？鬃诱f克己復禮，意思是克制自己的欲望，是言行舉止合乎禮節。如果人性是良善的，那還要克制什么呢？只需要縱容就好了?！?lt;/br> 李斯的老師，是荀卿。</br> 荀卿是一位不被主流儒生認同的儒生。</br> 這其中不被認同的根本，就是荀卿提出了，和儒家亞圣孟子性善論截然相反的性惡論，這是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br> 當然，荀卿也不在乎這件事，因為他也不怎么認同主流儒生。</br> 李斯身為荀卿的弟子，深得荀卿真傳，在人性這方面，一直秉持老師人性本惡的觀點。</br> 對答的人變成了李斯，伏生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br> 剛才李斯以傳統儒家學說，辯論的淳于越率先說出我和你沒什么可說的了。</br> 在辯論中先說出這種話的，就等于是輸了。</br> 要知道，李斯實際可是法家的！</br> 他以不是最擅長的傳統儒學，辯過了以傳統儒學為本的淳于越。</br> 伏生看在眼中，聽在耳中。</br> 這是個勁敵。</br> 伏生正在籌措語言反駁，嬴成蟜擺擺手。</br> “理論的事，你們爭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沒那個必要?！?lt;/br> 嬴成蟜可不是想開一場辯論賽，他把李斯叫起，是怕伏生給他生生說的啞口無言。</br> 他要李斯著，就是要伏生想說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這樣他的目的就達到了。</br> 現在這樣，伏生有束縛，他就能開口引導，讓事情進入他的節奏。</br> “我這個人向來以事實說話，蒙恬，你進攻楚國，與楚兵交戰時，楚兵臨死前都會說什么？”</br> 蒙恬也觀察了一下嬴政反應，發現嬴政沒有反應，無奈起身。</br> 他是真不想摻和這些事。</br> “秦狗?！?lt;/br> 啪啪啪～</br> 嬴成蟜左手拿著竹簡，在自己右手上打了三下，笑瞇瞇地道：“伏博士，你聽到了？秦狗這二字，總不會是良善之語吧？”</br> 嬴成蟜從理論，事實兩方面舉例，駁斥了伏生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話的理解。</br> 但僅憑這個，想要讓伏生認同，也是不可能的。</br> 伏生的學問不是假的，讓他思考片刻，他一定能想出對答方法。</br> 但嬴成蟜會給伏生這個時間嗎？</br> 當然不會！</br> 真以為李斯是他的門客，可以一直為他背書，反駁伏生??！</br> 他與伏生討論的第一句話，為什么要選“人之將死，其言也善”？</br> 就是為引出性善論，從而拉主張性惡論的李斯進場。</br> 這個涉及到李斯一生所學的最基本理念，李斯不得不為他背書，才讓他拿到了寶貴的引導權。</br> 接下來叫蒙恬，以事實破局，引導伏生繼續思考下去。</br> 不然伏生一開口，他可完全沒有一點把握能說過。</br> 接下來，嬴成蟜會一直讓伏生思考下去！</br> “所以，伏生的理解是錯誤的。《論語》中關于這段話的注釋，與伏生的理解一致，也是錯誤的。這句話的真意是：把人打到要死了，說的話就好聽了！”</br> “哦？”</br> 隴西侯李信冷笑。</br> “那你又怎么解釋，楚軍臨死前所罵的秦狗二字？”</br> 李信不似伏生，他想到什么說什么。</br> 用嬴成蟜剛才舉的實例，來反懟嬴成蟜。</br> “請注意聽講，我說的是打的要死了，就是再打下去才會死，而不是真的打死！”</br> 嬴成蟜用看癡傻之人的眼神看著李信，這讓李新很不舒服。</br> “你真的把人打死了，他不罵你還給你說好話，這樣的人，有多下賤啊！”</br> 嬴成蟜下賤兩個字要了重音，且是盯著李信雙眼說的。</br> 這讓李信內心涌起一股無名火！</br> 這豎子就是在罵我下賤！</br> “你！”</br> 身邊同僚一把拉過李信，不讓李信繼續往下說。</br> “它就是個豎子！你總惹他干嘛？現在這事和你都沒什么關系了，你硬是再找上去，那就是真下賤！”</br> 李信陰臉正坐，不再言語。</br> “伏生都不說話了，肯定是在咀嚼我傳授的課程，真是好學??！”</br> 嬴成蟜搖頭晃腦。</br> 群臣：好想把這廝爆錘一頓啊！你給伏生說話的時間了嗎！做人怎么能這么無恥！</br> 嬴政：沒看明白，這豎子歪解《論語》，有什么用？</br> 伏生：秦攻楚，楚人奮起反擊，臨死說出秦狗二字。這二字雖不雅，可站在楚人立場，是對侵略者的憤怒，本心是為保衛家園，這也是良善之語，對，就是這么回事。</br> 伏生把話又在腦子里轉了一圈，正要開口，就聽得嬴扶蘇繼續道：“我好人做到底，繼續給你們授業，免費的?！?lt;/br> 嘩啦～</br> 竹簡又被攤開。</br>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br> 孔子不談論怪異，勇力，叛亂，鬼神。</br> 嬴成蟜剛說到這，伏生的內心就瞬間浮現出句意。</br> “意思是：孔子不說話，用怪力把人打的神志不清?！?lt;/br> 伏生：？？？</br> 李斯：？？？</br> 蒙恬：？？？</br> 李信：？？？</br> 嬴政：？？？</br> 群臣：？？？</br> 你這豎子到底在說什么？</br> 要說先前那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嬴成蟜還弄了點論點論據，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似的。</br> 到了這一句，就純粹是胡編亂造了！</br> 孔子一個德高望重的圣人，硬是讓你說成了一個以暴制暴的粗鄙蠻橫之人，你良心真的過得去嘛？</br> 嬴成蟜管那些？</br> 他名聲都那么差了，再差也沒有多少下降空間了，他良心有什么過不去的？</br> 他興致勃勃地繼續講解。</br>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喜歡你的錢，所以我拿走是有道理的。”</br> “既來之，則安之。這句話的意思是：既然來了，就安葬在這里吧！”</br> “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的意思是：早上知道了去你家的路，晚上就可以去把你打死！”</br> 群臣：我們真是瞎了眼，竟然相信這個豎子會有什么深意！他就是不學無術、信口胡來！</br> 只有淳于越，默不作聲，細細思索。</br> 這是障眼法，長安君是在掩蓋他第一句話，以免群臣和陛下生疑，他到底想要我說什么呢？</br> “一派胡言！”</br> 伏生再也聽不下去了，這位好脾氣儒生一聲大吼，眼睛瞪得有如銅鈴大??！</br> “你如此歪解我儒家《論語》，可知這是千秋萬代傳承之大事！”</br> 就在這朝堂之上，始皇帝目光注視之下。</br> 只做學問不問政事的儒學博士伏生，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嬴成蟜身前，一把奪下嬴成蟜手上竹簡。</br> “不可！”</br> 淳于越焦急大喊。</br> 長安君是在提點我，那竹簡上怎可能有什么注釋，這不過都是長安君臨場發揮罷了！你不要誤事！</br> 淳于越想要攔住伏生，但他一直在沉思，反應慢了一拍。</br> 伏生竄出去又竄的突然，淳于越當然沒有攔住。</br> 他叫出那兩個字的時候，伏生都把嬴成蟜手上竹簡搶過來了。</br> 伏生定睛看向竹簡。</br> 只見那一列列語句右面，全部都另外寫著一列列小字注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