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確定此事是真的之后,面對李稚的疑惑,楊瓊一副“讓我緩緩”的神情。
兩人在庭院中坐下,楊瓊握著把草,他看了李稚一會兒,“你聽過‘文章如林,太華奇崛’這句話嗎?”
李稚想了想,搖了下頭。
“天下的文章有如林木,其中有太華山奇崛而出,這句話是五十多年前東南文壇用來形容清河賀氏一位公子的,你沒聽過賀陵,那你總該聽過‘賀知山’吧。”
李稚眼睛忽然猛地睜大,“寫《十二門人賦》的那位賀知山?”
楊瓊點了下頭,“建中四賢,詩、書、禮、樂,他是年紀最輕的那位,也是當世唯一還活著的書圣,《十二門人賦》以文立制,流芳千古啊。”楊瓊自己也是讀書人,說話間不由得想要嘆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活著就能封圣的人,確實令人為之傾倒。
賀陵,字知山,清河賀氏人,曾經在漢陵寫下《十二門人賦》,據說落筆時天上忽然風雨如泣,烏云中鬼影幢幢,巧合也好,附會也罷,《十二門人賦》確實如日月照耀千古,公認的八代以來新賦頭一篇,也是舊漢賦集大成的最后絕唱,它的完成象征著一個時代徹底隨風逝去,同時也讓賀陵在新文壇一舉封圣。
不怪李稚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清河賀氏本就不是盛京當地的士族,這是舊北州八姓之一,那是個出過圣賢的家族,幾經風雨坎坷,見證了八代興衰,三百年前中原傾覆之際,賀家人放棄南遷,守著祖地孤懸北方數十年,最終為歷史的浪潮所淹沒,只有幾個仆人攜抱幼子來到東南。
舊北州在梁朝文人心目中地位超然,清河賀氏殉了漢室被認為千古傷心,三百年后,這個家族中走出來賀陵,他在漢陵長風中寫出《十二門人賦》,筆落驚風雨,喑啞泣鬼神。
文采、意境均為天下第一,這才是真正的江河萬古流,賀陵如今在梁朝文壇的地位無人可及。
楊瓊道:“據我所知,他三辭太傅之位,已經隱居深山四十多年了,今年他都有七十多歲了吧,竟然又回到盛京復起國子學祭酒。”他的視線落回到李稚身上,“他這輩子很少收學生,九萬里風鵬正舉,將來可千萬別忘了咱們倆這對門的情誼啊。”
一旁的牛也非常應景地哞了一聲,走上來貼緊李稚的胳膊,李稚驚疑地扭頭看向它。
楊瓊抬手重重地拍了下李稚的肩,笑道:“這可是別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李稚,你會有好前程的。”
要想越過士族門楣的天塹,從古沿襲至今的師生制是唯一的路子,但這也只是從名義上來說,畢竟當今世道,沒人會收出身不好的學生敗壞自己的名聲,唯有賀陵這種真正的大賢才能有這種不拘一格的魄力,也只有他這樣榮貴的出身與地位,才能免去所有非議。
這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好運啊。
楊瓊忽然道:“話說你能替我向他求個字嗎?”
“啊?”
“我仰慕他真的很多年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到活人,我做夢都想求一幅他的墨寶,裱起來做傳家寶,隨便賞一個字就成。”楊瓊的眼睛閃閃發光。
“……”
次日,惴惴不安的李稚提前一個多時辰來到國子學,他站在門口猶豫很久,最終還是走上前去,國子學應該已經提前收到消息,聽他報上名字,門內門外,幾十道目光忽然齊刷刷射向他,所有人都停住動作。
李稚走進去。
賀陵早已在書房中等著了,他依舊穿著那身裁剪利落的靛藍色長袍,孤立在堂中手里翻著本舊書,辰時的陽光照得半個屋子亮堂無比,見有人進來,他回身坐下。
李稚低身行禮,“見過賀大人。”
遲遲沒有聽見聲音,李稚抬起頭看了一眼。
老人披坐在堂前,“你稱呼我什么?”
李稚看著他很久,“老師。”
賀陵的眼睛因為眼疾而呈現出淡灰色,但并不渾濁,反倒更顯得面相莊嚴,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李稚——這個他新收的學生。
學生不能同老師對視,這在法理上被視為無禮,李稚本想要低下頭去,但就在那一瞬間,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并未低下頭去,而是與賀陵對視,讓對方能夠完全看清他,以及他眼中的所映出的一切。
賀陵望了他很久,擱下手里的書。
“去隔壁吧,以后每天辰時都要準時過來。”
“是。”
李稚臨退下前,他還是沒有忍住,問了賀陵一個問題,“老師,您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賀陵心中想起那人的囑托,問道:“你認識京州府尹林良隱?”
李稚一聽這名字,立刻想起那位曾經力薦他去盛京做官的老府尹,“是林大人寫信向您推薦了我?”
賀陵瞧著他,沒說是,但也沒否認。
李稚明白了,拱手道:“學生告退。”
等李稚轉身離開后,賀陵在堂前坐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世上才華橫溢的少年很多,能有李稚這種機緣的卻是少之又少,還希望他不要辜負他們的期待,也盼望將來能有更多這樣的年輕人不被埋沒。
十三州百花齊放,再無門戶之見,到時這國子學才真的擔當得起“國之學府”的名聲,這既是自己的心愿,也是那人請自己來做這國子學祭酒的初衷。
道阻且長啊。
李稚花了一個多月適應在國子學當差的日子,每日上午讀賀陵批給他的書,下午去國子學聽那些學士們議論政事,晚上回去寫策論文章,這一天下來甚至比在府庫當差時還要忙。
閑得在家挖池子養魚的楊瓊每次見著忙得團團轉的李稚,他都覺得仿佛見到一株正在抽長的草木,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這就能長成一棵能背靠乘涼的參天大樹了,追求功名利祿太難了,還是指望室友能早日奮斗成自己的靠山吧。
楊瓊對李稚還是相當看好的,這人運氣簡直好得沒邊,自信點說,他覺得李稚十年內入御史臺也不是什么難事。
國子學一向有仕宦閣臺的傳統,這兒的學生全都出身名門望族,老學士大多在三省兼任實職,老師平時會為學生們講解政論,學生雖然還未擔任官職,但也經常會寫策論提出建議,有時國子學還會邀請一些朝中重臣來為學生們講課,大家坐在一起閑談論道,氣氛融洽至極。
李稚作為賀陵的學生出現,剛一開始受到不小的關注,不過他行事低調,性子又文靜內斂,不是那種點眼的存在,漸漸的新鮮感過了,大家也就不再議論,偶爾有人說兩句,大多是沒見過的人慕名來問問李稚是誰,也不會多熱烈。
賀陵雖然從未說過什么,但從他的安排來看,他應該是真心喜歡這個沒什么個性的學生,李稚寫好的文章,他當天都會看完,無論忙與不忙,他每天都會抽時間同他聊上半個時辰,他從不告訴李稚應該怎么做,他完全無意把學生教成另一個自己,他只是引導李稚自己去看。
對李稚而言,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仿佛他曾經覽遍群山,他以為自己早已熟悉了山,然而賀陵卻領著他從另一條路登上去,他這才發覺山原來是這樣的,而更讓他震撼的是山外原來還有海,海一望無際,而海之外還有天,廣闊無垠。
這是李稚從未見過的遼闊天地,站在巨人的肩上,他望見日升月落,諸子百家燦照千古,他第一次真正相信這是出過圣賢的祖地,在這片大地上,圣賢的思想從未消亡,前有古人,后有來者,薪火代代相承,這就是師傳。
一縷暮光照進書房,賀陵一遍遍地翻著李稚日漸精進的文章,他心中也不由得感慨,謝珩究竟是上哪兒找來的人,確實是一塊至真璞玉。
老仆賀豐道:“恭喜老大人。”
“恭喜什么?”
“四十年來,終于后繼有人。”
賀陵一向不茍言笑的臉上劃過去些笑意,拇指壓了下因為久握而發皺的紙張邊角,“就這點氣候,還差得遠呢。”
賀豐將早已沏好的茶遞過去,笑道:“再遠也無妨,日子還長著呢。”
賀陵接過茶水隨意喝了一口,繼續讀著手中的策論,目光淵深悠長。
十月中旬,天氣漸漸冷下來。
國子學將要舉辦每年一度的金桂宴,為期半個月,擺在清池園桂花林中,殺了十二頭梅花鹿作為主賞,宴會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陣仗排的很大,按照慣例,朝中不少大臣都會到場,皇宮以及三省全都提前賞賜了一些吃食。
賀陵年紀大了不能喝酒,又加之患有眼疾,夜晚不方便出門,他不打算去湊熱鬧,但他特意吩咐李稚這兩日不用寫東西了,和朋友去宴會上逛一逛,年輕人也不能總一天到晚悶在家里寫文章,還是要多出門見見新鮮事物,結交些新朋友。
李稚應下了,他回去跟楊瓊商量,他還沒說完,楊瓊一聽到赴宴刷的亮了眼睛。
“好事啊,去!”可等李稚說完是金桂宴,楊瓊臉上的高興又消退了,“是金桂宴啊。”
李稚看出他的異樣,“怎么了?”
楊瓊斟酌了下措辭,“我倒是真想出門逛逛,不過你也知道金桂宴上有許多朝廷大臣,我怕是會見著我的本家人,我向來不愛同他們打交道。”
“這樣子。”李稚也曾聽楊瓊提過幾句本家的事,作為京畿擁有最多旁支的頂級士族,弘農楊氏家族內部權力關系錯綜復雜,盡顯人心之幽秘,他能理解楊瓊為何不愿意去,“那好吧。”
楊瓊一副深感遺憾的樣子。
李稚像是忽然間想到什么,“往些年的金桂宴,會有很多朝廷大臣到場嗎?”
“是啊,這金桂宴前身乃是瓊林宴,新科士子蟾宮折桂后參加的第一場宴會,那自然是大陣仗。”
“那往些年你聽說過謝中書參加這宴會嗎?”
楊瓊是第一次從李稚嘴中聽見“謝中書”這三個字,饒是他腦子快也反應了下,他自然知道這朝中的“謝中書”只指代一個人,不過他沒弄明白李稚什么時候跟謝家人有關系了,“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聽說謝家人很少赴宴。”
李稚若有所思。
“你問這做什么?你認識他?”
李稚被問住了,“我……我從前和他有過兩三面之緣,想到了便隨口問問。”
李稚還在解釋,楊瓊自己先回過神來了,“對啊我忘記了,你如今是賀知山的學生,你認識謝家人也正常。”畢竟賀陵與謝家淵源頗深,這話楊瓊還沒說出來,聽在李稚耳中卻又變成另一番意思:賀陵是國子學祭酒,認識謝家人也是正常的。
李稚有點沒話找話,“你也知道謝中書嗎?”
楊瓊覺得有些好笑,“這是盛京城,你上街拉個人誰不知道謝家人?”
李稚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在胡說八道,沒有再說話。
楊瓊覺得李稚今天這反應有點古怪,想了想,忽然醍醐灌頂,他抬手搭上李稚的肩膀,笑道:“怎么,你這心中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你倒是很有眼光啊,若是能攀上謝家這層關系,你這將來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這話說的太直白,驚得李稚看向他,“我哪里敢這么想,我……”他說得太急,莫名被自己說笑了,“我什么也沒有,就算是我想要同他攀關系,他肯定也看不上我啊,再說了我這身份我連人家的面都見不上。”
楊瓊倒不覺得李稚這攀高枝的念頭有什么問題,俗話說好風憑借力,送我登青云,年輕人有野心是好事,他打量著李稚道:“怎么會,你如今是賀知山的學生,總有機會見到他,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你八成也是個四五品的官,怎么能說一無所有?”
“這不一樣。”
“這有什么不一樣的?”楊瓊第一次見著這么沒決心的攀高枝,不由得笑道:“就你這樣子,能成什么事?當年季少齡還寫過《白玉賦》向梁肅帝自薦呢,一步成一句,登上廣王殿,那陣仗轟動了整個京師,你攀個高枝還要藏著掖著,是等著人家來請你嗎?”
李稚看著反手遞草喂牛的楊瓊半天,說不出話來。
楊瓊看他這反應,“還說自己沒想法?”
李稚道:“若是有機會,我確實也想要認識謝家人。”見楊瓊盯著自己,他點頭改口道:“想要與人結交。”
“那你也寫篇《白玉賦》?”
李稚頓時想起自己那篇糟糕至極的賦,感覺有點尷尬,他湊過去問道:“或許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
“我若知道為何不自己去呢?”
被取笑的李稚忽然笑了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就莫名覺得這對話有點好笑。楊瓊也一起笑起來,李稚被他看得心里發怵,正好牛在一旁低低哞叫,他手里抓著根草,隨手編了個環套在牛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