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張晟來了,守禮心里藏了事,敷衍幾句,便不再搭理他。張晟毫不計較,只當守禮早起沒精神。而后,人陸續(xù)到齊了。灶上的伙計奉行故事,照舊開大鍋飯,然后,另起爐灶,整了些精致早點,分別裝盒,送至五閣典正房中以供享用。
守禮還對鄒無忌造謠耿耿于懷,六神無主坐著,腦中神思翻騰。
張晟起先沒注意,嘗了兩口粥,覺著串煙了,連忙看向守禮,卻見他神色極不自然,不免關(guān)心道:“這大早上,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別是昨夜里聊天聊太晚了吧?”
守禮聽問,晃過神來,掩飾道:“不是,想事情想出神了!”
張晟付之一笑,不再深究。
趕巧田真坐在守禮斜對臉,只聽他嘟囔著抱怨道:“今兒這菜怎么咸津津的啊?”
話剛出口,離他座不遠的鄒無忌便聽見了,不禁努了努嘴,直白道:“免費供你吃喝就很好了,你不說感恩,還有臉在這挑三揀四?嫌吃不慣,干脆自己做去!”
田真聽了,當場呆住,鉗口結(jié)舌,不敢接話。
守禮猶在記恨,聽了鄒無忌的話,只覺刺耳朵,便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一眼。
鄒無忌心虛,對上守禮的目光,飛速移開。
這一幕,張晟瞧得真切,不禁好奇,便向守禮靠了靠,貼耳道:“你倆在打什么眼仗?”
守禮想了想,簡明道:“做賊心虛!”
“做賊心虛?誰是賊?”張晟皺著眉,迷惑不解,“說話爽利些,別說半截啊!”
守禮不想吐露,正在左右為難,黃瑞無聲無息進來了,只見他轉(zhuǎn)圈掃視了屋里一通,然后態(tài)度高慢道:“筷子先收一收,我來傳上官典正的吩咐!”說著,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便清了清嗓子,道:“余押班榮升內(nèi)侍省副都知,昨日下了調(diào)令,職管秘府五閣,明早,余副都知前來蒞任視事,大家好生準備,不準缺席,不準遲到!”
消息既出,底下便炸鍋了,有人夸道:“余押班好手段啊,這些年,步步高升!”
“光有手段可不行,還得跟對了人,不然,照樣白費力氣!”一滑頭滑腦的黃門道。
“真是目光短淺,人余押班憑的是真本事,哪有你們說的如此不堪?”又有人道。
“你怕是沒見過不堪,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句話,你到底曉不曉得?”旁邊人質(zhì)詢。
“哎呀,還一口一個余押班的叫,人現(xiàn)在是內(nèi)侍省副都知了,要是被人舉發(fā)了,有你們苦頭吃!”
守禮句句聽在心里,只覺心煩意亂,便拿眼望了望左右。張晟端姿態(tài),目視前方,置若罔聞,其他幾人也心平氣靜,紋絲不亂。守禮焦躁的心漸漸安定了,不再亂想。
黃瑞見眾人議論紛紛,急著抽身,趕緊道:“行了,別討論了,明兒多警醒著,你們都聽過余副都知的手段,可是個厲害人物,千萬別在他頭一日走馬上任就觸霉頭,不然,誰求情也不好使!”說罷,見底下無不戒懼,便一陣風出去了。
眾人馬上交頭接耳,七嘴八舌議論。
守禮重新坐下,奇道:“余押班怎么突然升職?又怎么突然要接管咱們藏書閣?”
張晟搖頭道:“不清楚,但新官上任三把火,只不知這第一把火會燒誰身上?”
守禮眨巴眨巴眼,直露道:“咱們不管旁人,只管好自己,不惹是生非就是了!”
“咱們?”張晟咬著音道。
守禮后知后覺,小臉瞬間紅了,扭捏地垂下頭去。
好在張晟不追究,守禮尷尬了一會,飛速填飽五臟廟,然后一聲不吭離了膳堂。
天有些涼,路邊的紫菊、紅菊、橙菊開得繁盛,在平蕪之間,十分醒目。
守禮緊趲了一程,逐漸放慢腳步,一邊觀賞菊花、一邊趕路。
到了書閣,只見門可羅雀,伶仃幾個黃門,說笑著過去了。守禮稍稍分散了下注意力,轉(zhuǎn)眼進去,迎面看見辛歡纏著馮孝,席地而坐,與田真、李通擺龍門陣。
幾人談得正是余押班就任一事,守禮很感興趣,又見孫哲還未到,便湊過去旁聽。
“說來真是奇怪,咱們典正剛毅、正直,深受大家的愛戴,怎么回回升職都趕不上趟?”
馮孝聽了,略思索了片刻,然后,望著辛歡道:“多半是不擅交際、不屑逢迎吧!”
“你可是點到腰眼上了!”辛歡突然來了興致,“宮里呆了這幾年,我算瞧明白了,不論你多努力、多干實事,只要不會討好上司,都是白搭,不過熬年頭罷了!”
馮孝道:“聽你言下之意,余押班升職托了關(guān)系,只不知是承了楊都知的情還是貴妃娘娘的情呢?”
“這可說不準,不過,據(jù)我猜測,肯定貴妃娘娘出力多些!”辛歡略顯武斷道,“你想啊,楊都知和余押班無親無故的,緣何要提拔他當副都知?副都知是什么職位?距離都知只剩一步之遙了,一旦離心背德,豈不是太阿倒持了嗎?楊都知為官多年,深諳此道,絕不至于如此愚蠢,倒是貴妃娘娘,扶持了余押班,于她而言,便是內(nèi)侍省多了雙眼睛,從此,尚宮局、內(nèi)侍省,都有心腹了!”
守禮聽著,有理有據(jù),十分信服。
果然,馮孝贊可道:“你這番分析,卻也有幾分道理。”
辛歡得了夸獎,喜不自勝,搖頭晃腦的十分得意,忽見孫哲進來,趕緊斂了神色。
“長天白日的,別總是聚一堆說話,萬一人瞧見了,又不知生出多少閑言碎語?”孫哲一面走,一面提醒,等到了借閱臺,手上開始活動,不厭其煩的收拾雜書。
眾人心知有理,紛紛散了。
守禮回了工位,見孫哲陰沉著臉,不露喜色,一時不好意思張口,只幫著摞書。
孫哲心里有數(shù),開口道:“宮里最忌諱多嘴多舌,辛歡不檢點,你也不知好歹?內(nèi)侍省歷來官員任用、調(diào)動、貶黜、起復,皆由上層決定,輪不著咱們質(zhì)疑。”
守禮聽懂了,也知孫哲純粹出于善心,于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低下頭老實做事。
忽忽忙了一天,守禮累得頭疼,與孫哲搭伴回去,吃了晚飯,一刻也不耽誤,返回臥室。
不想房內(nèi)空無一人,守禮想了想,張晟似乎打了招呼,說今日要在上官鴻書房伺候,于是他拎了盆,去灶上打熱水,回來脫了鞋襪,燙了燙腳,然后翻出《論語》,一骨碌爬上床,愜意地背朝天趴著,手捧古籍,口吐蓮花,背誦起來。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連著背過十幾來遍,守禮胸有成竹,干脆合了書,微闔雙目,試探著進行背誦。
果然滾瓜爛熟。守禮正沾沾自喜,只聽門吱呀亂響,張晟一臉平靜,邁過門檻。
“怎么回來得這么晚?”守禮一邊下床,一邊詢問。
張晟且走且笑道:“明遠閣的陳典正、石渠閣的劉典正結(jié)伴過來串門,最初,只是泛泛聊天,誰承想聊著聊著,劉典正突然提及余押班,這可戳了陳典正的心病,發(fā)了好一通牢騷,聽得我心煩,苦于抽不開身,只能裝聾子,小心伺候!”
守禮莞爾道:“發(fā)了什么牢騷?”
“左不過是些郁郁不得志的牢騷,不足為談!”張晟說著,蹲了下去,脫了鞋。
守禮見了,笑道:“水囊里留了熱水,要不要洗腳?”
“正好,站了半天,腳趾都酸了,解解乏!”張晟說著,趿拉了鞋,準備去取水囊。
守禮攔下,大方道:“我來吧!”
“辛苦!辛苦!”張晟道著謝,見守禮提了水囊,趕緊拎了盆,正正擺在腳前。
守禮不露聲色,拔了水囊的塞子,傾倒熱水,然后拿手撥拉一下,覺著水溫合適,抬頭笑道:“行了,你洗吧,我繼續(xù)讀《論語》去!”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張晟望著他背影,暗道:“果然他發(fā)奮圖強,我也要加把勁,爭取明年拼個好前程!”
守禮哪知他心聲,麻溜爬上床,一溜歪斜躺下,展開《論語》,繼續(xù)背誦選段。
窗外,一彎月牙射出清光,灑在扶疏的桂樹間,浮起泌浡香氣,穿透高麗窗紙。
守禮背了兩段,覺著疲倦不堪,便扯起呵欠。
下意識張開雙臂,守禮瞇縫著雙眼,從眼縫隙望見張晟又跪在案后,卸了幞頭,發(fā)髻整齊,俊俏的面容上五官硬朗,薄薄兩片嘴唇緊緊抿著,雙目直視書卷。
望得久了,不覺迷離,守禮捫心自問,實在心思不純,趕忙移開目光,通讀兩遍學而篇,盡量讓自己平靜。
突然,床邊燭花爆了一下,迸出火芒。
守禮瞧得真切,心中驚訝,不禁咦了一聲。
“嗯?”張晟大約聽見了,望著守禮道:“你剛自言自語什么?”
守禮莞爾道:“這燭花剛爆了,我娘說過,燭花爆、喜事到,想來要應(yīng)你身上了!”
“焉知不是你呢?”張晟質(zhì)疑。
守禮愣了一下,旋即笑嘻嘻道:“我有自知之明,便是揚鞭拍馬,也趕不上你!”
張晟聽夸,得意一笑,轉(zhuǎn)而離開蒲墊,笑道:“承你吉言,希望一舉成功吧!”
“你一定行!”守禮奉承著,見張晟到了床邊,便幫忙移枕鋪床。
張晟脫了衣服,回頭見被窩鋪妥當了,甚是欣慰,索性躺了下去,冥目假寐。
守禮望了他一眼,反身鉆出被窩,熄了床邊的燈燭,然后鉆回被窩,靜心睡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