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臣，那時還叫屈巫，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就是祖父屈完。

周惠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春秋列國爭霸正酣。三月的一天清晨，當春秋第一霸主齊桓公率領著齊、魯、宋、陳、衛、鄭、許、曹“八國聯軍”浩浩蕩蕩、氣勢洶洶從蔡國殺向楚國時，他做夢也沒料到早有一人正氣定神閑地守候在蔡、楚兩國邊界的路邊，歡迎他這個入侵者。

這個人就是屈完。

屈完生得中等身材，高鼻梁，丹鳳眼，白凈面皮上留著淡淡的八字須，長相甚是俊秀。其身著大朱華服，系著高冠，腰裹金帶，身佩著陸離，不僅服飾極其考究，連腳上的方頭屨也像身上的衣服一樣一塵不染，清爽逼人。

此刻他佇立在一輛由五匹白色駿馬拉的簇新锃亮的高蓋軒車上，手扶車軾，神態自若地目視滾滾而來的入侵者的鐵甲洪流，奇怪的是那神情仿佛不是在面對敵軍，而是正在檢閱自己的三軍，神圣得令人望而生畏，不敢有絲毫輕慢。

還有兩輛兩匹黑馬拉的四面敞著的軺車，尾隨在他的軒車之后，車上各有兩名身著盔甲的侍衛，扶劍而立。三輛車呈“品”字形擺開，那氣勢比眼前的鐵甲洪流毫不遜色。

三輛車所處的位置經過精心的布置。車隊正停在大道西邊轉彎處一塊略高的平地上。過往的軍隊不約而同被這個車隊吸引，尤其被車上的這個人吸引，朝陽直射在他的臉上，閃著金色的光芒。

終于，伴著馬嘶人喧、塵土飛揚，齊桓公所在的中軍車隊遠遠奔馳過來。齊桓公也乘坐在一輛五匹馬拉的軒車上，由于早起，這會兒正坐在車上打盹。突然軒車停住，他被驚醒，一睜眼，就看見了對面那支車隊和車上那個光鮮的人，不由得站了起來。

看來此人正在等他，這會兒見他起身，便不慌不忙先施拜禮，朗聲說道：

“來者可是齊侯？外臣是楚國大夫屈完，楚王讓我致禮齊侯。齊侯住北方，寡君住南方，風馬牛不相及也，沒想到齊國卻進入楚國，敢問這是為何？”

一聽這話，齊桓公不由得睡意全無。這突襲楚國，本是攻其不備，楚國怎么這么快就知道？竟然還派大夫守在邊界迎候，這是什么情況？齊桓公一邊捋著胡須，掩飾著心中的慌亂；一邊習慣性地回頭看身后，找尋另一輛車上的相國管仲。齊桓公極度信任管仲，竟有些依賴。

管仲乘坐在一輛四匹馬拉的軒車上，見狀連忙命馭手驅車迎上。車還沒停住，管仲就站起揚臂厲聲質問道：“大軍壓境，唯爾是問。”

“何問之有？仲父相國。”屈完仍不慌不忙先對他長揖，然后彬彬有禮地問道。他在管仲職務前加上只有齊桓公才有資格叫的仲父以示格外尊重，證明他對齊國國情頗為熟悉，知道管仲在齊桓公心中的地位。

“這，”事發突然，管仲也怔了一下，但畢竟是天下名相，馬上就想好托詞，大聲宣道，“昔周武王封吾先君太公于齊，使召康公賜命我先君太公：‘五等諸侯和九州之長，你都有權征討他們，以共同輔佐周王室。’召康公還劃定了我先君太公征討的范圍：東到海邊，西到黃河，南到穆陵，北到無棣。你們楚國當歲貢包茅于周王，但你們并沒有交納，周王無以縮酒。還有，周昭王南巡荊楚沒有返回，我國君特來查問。”

聽他話完，屈完略一沉吟，這才徐徐答道：“周室東遷，朝貢或缺，天下皆然，豈惟楚國？雖然如此，貢品沒有交納，這是寡君的過錯，楚國怎敢不供給呢？但周昭王南巡沒有返回，還是請到漢水邊去問一問吧！”

對無足輕重的小事說明原委，誠懇認錯，但對周昭王之死的大事則堅決否認。當年周昭王南巡過漢水時因船沉而亡，楚國與此毫不相干。管仲也是欲加之罪，才強詞奪理地誣陷，屈完毫不客氣地斷然駁回，且語氣不亢不卑，其應答得有理有利有節，即便是天下名相也不得不啞口無言。當然，禮數還完全不會少，這時只見他先對管仲長揖，然后又轉向齊桓公施拜禮，兩人只得被迫回禮。可不等兩人回話，他又不容置喙：“外臣有請齊侯暫緩進軍，容外臣稟報寡君后再行定奪。”說罷手一揮，那三輛車就依次掉頭，朝著楚國方向絕塵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初春的原野中。

齊桓公和管仲君臣在原地面面相覷。他們實在沒料到楚國早有防備，更沒想到楚國竟有這等應答得體的人物，還真不能小覷。本來在他們根深蒂固的印象中，楚國素來野蠻無禮，粗俗不堪，只會攻城略地，打打殺殺，不可理喻，本不屑一顧。也是近年來楚國擴張太猛，屢屢威脅齊國的盟國，威脅齊國在中原諸侯中老大的地位，他們才不得不打著替周王行道的旗幟，糾合諸侯，想教訓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楚國。

在此之前，齊楚兩國從未有過來往，更沒交過手，齊國并不真正了解楚國實力。也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管仲才獻了一計，即楚蔡兩國接壤，先以征討蔡國為名出兵，再出其不意攻楚。計劃進行得很順利，蔡國一攻就潰，他們便挾得勝之師轉而攻楚。只是沒想到剛到蔡楚邊界，就遇上屈完“迎接”。這表明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之策已成泡影。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不能就此退回，因此屈完一走，齊國君臣就商議先陳兵楚界，觀察一下楚國動靜再說。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由屈完代表楚成王在召陵與齊桓公和各諸侯國結盟，史稱“召陵之盟”。

結盟那天，齊桓公仍心有不甘，他要炫耀一把，好讓楚國領略一下聯軍的軍威，內心里也不無挽回那日大丟面子之舉，因此早早令諸侯國的軍隊在營地前一字擺開，列成陣勢。他親自陪著屈完同乘自己的五馬戎車觀看軍容。古人乘戰車都是立乘，當時尊者在左。齊桓公便立于左，屈完在右，御者在中，兩人扶軾幾乎并肩而立。

看著旌旗獵獵、盔甲擦拭一新、持戈執戟而立、整齊有序的軍陣，齊桓公不無得意地說道：“諸侯們難道是為寡人而來嗎？他們不過是為了維護先君之間的友好關系罷了。你們楚國也同我們建立友好關系，如何？”

屈完謙恭地回道：“承蒙您惠臨并屈尊接納敝國，這正是寡君的心愿。”

齊桓公又揚起左手指了一下軍陣，既自夸又不無威脅地道：“看看這些強大的軍隊吧，寡人率領他們作戰，誰人能夠抵擋？寡人讓他們攻打城池，又有什么樣的城池攻克不下？”

誰知屈完聽罷只是呵呵一笑，然后才不動聲色地答道：“齊侯之所以能主盟中原，是為周天子宣布德意，撫恤黎元。如果齊侯用仁德來安撫諸侯，哪個敢不順服？如果齊侯用武力的話，那么楚國就以方城為城，以漢水為池，齊侯的兵馬雖然眾多，恐怕也沒有用處！”這一番軟中帶硬的回答，讓春秋第一霸主不由得大睜雙眼，他扭頭看著屈完，只見屈完一臉平靜、神態自若，仿佛兩人并不是在唇槍舌劍地針鋒相對，而是在談論一件毫不相干的趣事。他暗想，有這等臣子的國家能差到哪里去？他對楚國更加刮目相看。于是，匆匆閱兵一畢，他就領著眾諸侯和屈完代表的楚國歃血為盟。

齊楚結盟，這是春秋前期大的歷史事件。雖然中原諸侯第一次聯合抗楚，使楚國暫時不能北進，但楚國只憑一國之力便能和平地與中原諸侯締結盟約，這個事實說明了楚國的實力。

在兵臨城下之時，單身迎敵，智阻虎狼之師，挽狂瀾于既倒，什么時候想起，什么時候就讓屈巫驕傲。他與生俱來就認定他此生的使命就是承接先祖的榮光，并發揚光大，讓楚國也成為像齊國一樣的天下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