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時,何容錦躺在床上又喝了一天的酒。
額圖魯趁他在宮中看書之際,以分憂之名霸占了小可汗府中各項事務。未免圖謀不軌之嫌,他做得還算隱晦,只是安插人進來,并未親自插手。
何容錦若是想要收回盛文總管的權力,只需將這些人叫過來一一過問便可,不過他并未如此做,反而借機半推半就地將諸事交了過去,只在他們做得不對時才派人稍加指點。幾日下來,府里新舊仆役便都知道這位盛文總管是個不干活的。
確珠察覺不對勁時,何容錦已經在床上躺了五天五夜。
他站在房門口,還未開門就聞到酒氣從房間里傳出來。
額圖魯站在他身后,皺眉道:“他也太不像話了!”
確珠擺手道:“你去吧,我一個人進去。”
“……是。”
確珠推開門,酒氣排山倒海而來。縱然有了準備,但一下子聞到這么重的酒氣還是讓他的腦袋暈眩了一下。
何容錦喝足了酒正呼呼大睡,聽到開門聲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待看到門口的人才慌忙穿鞋下地行禮。
確珠冷聲道:“你還知道起來?”
何容錦低頭道:“見過小可汗。”
“你到底是怎么了?”確珠皺著眉。
何容錦苦笑道:“一個月沒喝酒,饞得緊,沒想到沾了之后就放不下了。”
確珠道:“往日我看你嗜酒也還有個分寸,沒想到近幾日竟然變本加厲,嗜酒如命起來!”
何容錦杵在那里不說話。
確珠道:“還記得我曾經叫你戒酒么?從今日起,我命你滴酒不沾。”
何容錦大驚。
確珠道:“還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去洗洗?”
何容錦突然單膝跪地道:“小可汗這些年來的栽培之恩何容錦銘記于心。身為小可汗府的盛文總管我的確不該如此嗜酒,只是這毛病是娘胎里帶來的,都這把年紀了,委實改不了,因此自請辭去盛文總管之位,讓位于真正有能之士。”
他說完,四周頓時靜下來。
連原本在門口嘰嘰喳喳的鳥聲都不見了。
許久。
確珠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何容錦道:“肺腑之言。”
確珠道:“你以為我是受人威脅之人嗎?”
何容錦嘆氣道:“的確是肺腑之言。”
確珠深吸了口氣道:“我準你每晚小酌兩杯,但不可貪杯誤事!”
何容錦仰頭道:“我適才所言字字發自內心。”
確珠道:“何容錦。”
“是。”
“要見好就收。”
“……”
確珠著實受不了這滿屋子的酒氣,主動打開窗戶,道:“過幾日,西羌使團便會進京都。父汗欽點我接待使團,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何容錦道:“我怕我喝酒誤事。”
確珠轉頭盯著他。
何容錦與他對視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確珠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何容錦微愕。
“若是在我能夠容忍的范圍之內……”他挪動步子走到何容錦的面前,伸出手指輕輕地抬起他的下巴,“也不是不可以。”
何容錦嘴唇半張,似驚訝又似邀請。
確珠原想說點動情之語,只是眼前人胡子拉碴不說,還渾身酒氣一臉呆滯,實在令人難以投入。他話含在嘴里擠了擠,終究還是放棄了,甩袖往門外走去,“明日我若看不到一個清清爽爽的何容錦,那京都將不再有酒鋪敢賣酒與你!”
“……”
何容錦身體下后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順手撈過一個酒壺咕嚕咕嚕地猛灌了兩口。
“難辦啊。”
他喃喃道。
有中原虎踞東南,突厥與西羌的表面關系向來緊密。只是近年來西羌內戰頻頻,略疏于外交,突厥可汗又奔波于各部落的團結,邦交曾有過一段停滯期。如今西羌王借賀喜之機派遣使節入京都拜謁可汗,足證西羌王有重修兩國邦交之意,因此突厥上下為迎接使團也準備得十分隆重。
使團離京都還有三里之遙,確珠便親率迎賓團在城門外迎候。
近午時,在視線所及的天地一線之中隱約看到黑點閃動,不多時,便看到使團在西羌護衛軍的護衛之下緩緩而來。
雙方越來越近。
原本坐在馬車中的西羌使臣也整理衣冠后下車上馬。
確珠不敢怠慢,策馬上前。西羌使臣名喚祁翟,曾追隨過老西羌王、閔敏王,看他歷經三代帝王仍屹立不倒,便可知此人手段心機不凡。
祁翟年約五六十,須發黑白雜生,頗顯老態。他一看確珠打扮便知身份,忙下馬行禮道:“西羌使臣祁翟拜見突厥小可汗。”
確珠雖不知道他說什么,但看動作也明其意,慌忙下馬將他扶起。
身邊譯官上前為兩人居中解釋。
由于語言不通,兩人說得十分簡明扼要,互相恭維一番后,便一同上馬進城。
突厥百姓之前收到官府文書,都出來夾道歡迎。
祁翟笑容滿面,頻頻稱贊突厥好客,乃是禮儀之邦。
至王宮外,確珠和祁翟下馬等候,不久便傳來準許入宮覲見的通傳聲。
確珠與祁翟相視一笑,一道向里走去。
沙納利高坐堂中,雖然面色仍有些發黃,但精神矍鑠,不怒而威。
祁翟下跪行禮,然后由精通突厥語的使者上前宣讀國書,再奉上禮單。
沙納利高興道:“渾魂王有心。”
“先前聞之可汗抱恙,西羌上下都十分難過。我王為祈禱可汗安然無恙,親自去廟中求神。”祁翟說著,掏出一塊玉牌,交給一旁的宮人,“此玉牌是我王親自求來的,希望能保佑可汗千秋萬世平安康泰。”
沙納利動容,起身雙手接過玉牌道:“渾魂王待我如兄弟!我沙納利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
諸位大臣看準時機歌功頌德起來。
堂中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沙納利道:“我已特意叫人按照西羌風俗重新修葺迎賓館,還望使節能在突厥賓至如歸。”
祁翟聽完后,面露猶豫之色。
沙納利道:“莫非使節不喜歡?”
祁翟道:“我受王命而來,一是賀喜,一是想增進兩國情誼。因此,我希望可汗能將我安置在突厥大臣的家中,以便親身感受突厥風俗人情。”
“這……”沙納利皺眉。
祁翟道:“我只是為了增進西羌對突厥的了解,因此小住兩日便可,至于隨行之人,可汗若覺得不方便,不帶亦可。”
沙納利目光看向兩旁的密加和確珠。
密加低頭不語。他之前收到彈劾,正閉門謝客,若非西羌使團前來,非比尋常,他根本不會出現在堂中。
確珠掃了一眼他身后之人。
那人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就聽祁翟道:“我與小可汗一見如故,如蒙不棄,可否受邀小住?”
他既然開了口,原本要毛遂自薦的人只好收回腳步去。
沙納利看著確珠。
確珠立刻笑呵呵道:“榮幸之至。”
如此一來,小可汗府便炸開了鍋。
何容錦和額圖魯一起用完膳,正要偷閑回房喝兩口小酒,就聽門房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通報道:“小可汗回來了!”
“哦。”他心有不甘地摸了摸葫蘆。
門房道:“和西羌使節一起回來的!”
額圖魯訝異道:“咦?使節來我們府里做什么?”
門房道:“不知。”
額圖魯見何容錦推著輪子要走,忙抓住他的輪椅道:“你去哪里?”
何容錦拍拍自己受傷的腿,道:“難道你想我用這副模樣去見西羌使臣?”
額圖魯道:“我們府里只有你會西羌語,你不去誰去?”
何容錦道:“使臣會自帶譯官。”
“萬一沒帶豈非失禮于人前?”額圖魯道。
何容錦道:“你再不去前頭迎接才是真正的失禮于人前。”
“一道去!”額圖魯不管三七二十一,推著他就走。
“你!”何容錦感受著從面頰兩旁呼呼刮過的風,又看看那條被自己狠狠心打斷的腿,心中苦笑:這次真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