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老涼見薛白無事,方才放心下來。</br> 雖然事前得到過囑咐,他的擔憂卻是實實在在的。</br> “阿郎,你沒事吧?我……”</br> “無妨,都是自己人,你往后可以把自己當作陸渾山莊的人。”</br> 薛白說著,回頭看向宋勉,問道:“宋先生說是嗎?”</br> “縣尉與我情如手足,往后便是陸渾山莊的半個主人。”</br> “說笑了。”</br> 薛白道:“還有一件事得拜托宋先生。”</br> “但說無妨。”</br> “王彥暹身邊有個隨從王儀,與我的幕僚杜謄有交情,他去找韋府尹狀告高崇,如今被扣在了河南府署。”</br> 宋勉與薛白相識之初,痛斥偃師縣官商勾結,當時大概未曾想過之后兩人要一起私鑄銅幣。</br> 此時說起這事,便顯得有些可笑。</br> 他卻是臉色不變,道:“我與王縣尉是至交,自然不會棄王儀于不顧。但此事……王儀是賤籍,是奴仆。以賤奴之身份告官,卻不肯拿出關鍵的證據,有違唐律。”</br> 薛白道:“什么樣的關鍵證據。”</br> “賬簿。”宋勉道:“郭萬金的賬簿,走私鐵石、掠賣良人、販售銅幣的記錄都有,王彥暹從暗宅偷的。”</br> 薛白道:“由我來勸王儀,讓他把這賬簿交出來,如何?”</br> “縣尉勸得動他嗎?嚴刑逼供,可是都沒能讓他把帳簿交出來。”</br> “對這種忠仆,刑訊沒用,我能騙他。”</br> “好。”宋勉終于在薛白面前放開了些,笑道:“我替你備糧,你替我拿回賬簿。”</br> “一言為定。”</br> 兩人有說有笑,一道離開陸渾山莊,回偃師縣去。</br> ~~</br> 偃師縣署。</br> 宋勵出殯,呂令皓雖然沒去,但也派人表示了一縣之主的慰問。</br> 他與宋家關系也不錯,但偃師縣的高門大戶并不僅一個宋家,相比而言,宋家的底蘊顯然不如大姓世族,呂令皓對他們都是一視同仁的好。</br> 倒未想到,上任縣尉王彥暹與宋勉走得近,現任縣尉薛白也是。</br> 當得知薛白又去了陸渾山莊,呂令皓便感慨道:“個人交情再好有何用?須知人情如紙啊。”</br> 郭渙道:“縣尉是年輕人嘛,難免天真了些。”</br> 說話間,他已把一份糧冊遞過去。</br> “明府且看,把高崇征收的三萬石糧記上,賬面的虧損便平了,另外還余出七千余石。”</br> “好,祥瑞、酒器準備好了便送往京城。”</br> 近來偃師縣雖然發生了一些讓人心煩的事,又是殺人又是放火,但一點都沒有耽誤呂令皓做正事。</br> 他真是不太明白薛白、高崇火拼到那種程度有何意義?與其拼命爭奪一縣之權,同樣的心思放在打點關系上,刺史、太守都當得。</br> 年禮才是真正的大事。</br> “一手進,一手出,本縣實則也沒留下多少啊。”商議過大事,呂令皓感慨著才想起來,道:“對了,說到這三萬石糧,薛白到底是如何知曉此事的?”</br> “不是孫垣招供?他主事戶曹多年,知道此事不奇怪。”</br> “本縣派人到牢里問過了,他說他沒招過。”</br> “他不敢承認罷了。”郭渙問道:“明府可是有何疑慮?”</br> “元義衡身為我的幕僚,那夜似乎與薛白走得近了……”</br> 話到這里,薛白已從陸渾山莊回來,到令廨求見。</br> 呂令皓搖頭道:“必又是來討要錢糧,說甚鑄造農具用,得寸進尺,不把本縣放在眼里。”</br> 他已放權給了薛白三次,此番是絕對不會答應他的,吩咐道:“便說本縣在忙,不見。”</br> “縣尊,縣尉是與首陽書院的宋先生一起來的。”</br> 呂令皓與郭渙對視一眼,不由疑惑道:“宋勉慣愛自命清高,但以往與王彥暹來往,從不到縣署為王彥暹說話,今日來該不會是?”</br> 郭渙道:“明府一見便知。”</br> “讓他們進來。”</br> ……</br> 薛白做事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蠻勁在身上,今日果然是來討糧食的。</br> 呂令皓平賬之后雖還有剩下七千石,但已視這糧食是他的了,根本就沒想過要給薛白五千石糧。</br> “這是縣里的糧,是吏員差役的俸祿,是百姓的口糧,不是給薛縣尉立功的籌碼。”</br> 宋勉道:“薛縣尉考慮得妥當,高崇走私鐵石一事還是得大事化小,以縣署名義購下這一批鐵石,方好遮掩。否則惹得那些強人不快了,揭破出去,如何是好?”</br> “五千石糧,都夠五百人吃一年了。”呂令皓道:“這可不是小事,拿縣里的糧食換鐵石,萬萬不敢。”</br> 薛白馬上便聽出,呂令皓不像看起來那么糊涂,很多事他分明心里清楚。</br> 宋勉道:“縣令既知此非小事,可想過,高崇已經拿了對方好幾批貨,這一年的糧食若不給。萬一對方不肯空手而歸,如何是好?”</br> 呂令皓正色道:“本縣豈懼這些人?”</br> “這樣吧,由宋家出錢,買下這批糧食可好?”</br>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呂令皓無奈,嘆道:“縣署里鑄農具,如何能讓宋家出錢?”</br> 他終究還是得看宋家的面子,畢竟宋家與河南尹以及更多重臣相交匪淺,于是答應下來。</br> ~~</br> 一間黑暗的地牢里,高崇正抬頭看著石板蓋邊透出的隱隱一點縫隙,心里滿是對自由的向往。</br> 他不在乎丟了官職,想的是只要能脫身去找義弟,天地廣闊,大有作為。</br> 就好比樊牢,當年在懷州當捉不良帥,不見得有多自在,該說是處處受氣。但自從刁丙、刁庚兄弟抗稅殺人,被他私放了,樊牢反而如困鳥出籠。</br> 高崇認為他脫身的機會就在樊牢身上。</br> 薛白癡心幻想,竟想接手他偌大的生意,卻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兩,肯定是接不住的。</br> 這次,呂令皓必然把那三萬石糧吞了,一斗都不可能給出來。到時刁丙帶著鐵石來,要兌現那一年的糧食,薛白根本拿不出來,唯有讓他出面去安撫刁家兄弟。</br> 交易的地方必然在走私船上,他最為熟悉,而他只需要承諾刁家兄弟,高尚能夠給三倍的糧食,足以讓刁家兄弟幫忙殺掉薛白。</br> 考慮著這些,也不知過了多久,高崇每一刻都覺得自己要瘋了,偶爾還想到,哪怕讓薛白來烙自己幾下,也好過這種黑暗中的苦悶等待。</br> 忽然,那石蓋板動了,他不可抑制地也激動起來,緊緊盯著它。</br> 好一會,才有人舉著火把下來。那火把很亮,像太陽一樣耀眼,卻不能像太陽一樣照亮每一寸黑暗。</br> 高崇瞇著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薛白。</br> 除此之外,還有一人,有些眼熟。</br> 不等高崇認出這人,對方怒吼一聲,沖上前來,給了他一鞭。</br> “啪!”</br> 高崇獰笑起來,他已經不怕痛了。</br> “王儀?你個賤奴,你終于讓本縣丞高看伱一眼了。”</br> 王儀再次狠狠揮鞭,直抽得高崇皮開肉綻。</br> “再……再來啊。”高崇發了狂,“你怎么一點勁都沒有,哈哈,不痛。”</br> “啪!”</br> 末了,薛白拉過王儀,道:“來日方長,你先去把賬簿拿出來,讓我的人抄錄一份,我要送給宋勉……”</br> “你說什么?!”高崇忽然叫道:“你方才說誰?”</br> “宋勉。”薛白淡淡問道:“有何問題?”</br> “你,你知道了什么?”</br> 高崇這才失態了。</br> 薛白的兩句話,比鞭笞更讓他驚訝、惶恐。</br> 見此情形,王儀方有了些報仇的快感,重重往高崇臉上啐了一口,先帶人去拿賬簿。</br> 地牢中,薛白點亮了幾盞油燈,方便看清高崇神情的變化。</br> 火爐也被點起來,烙鐵放到火里燒著。</br> “我發現,你一直在輕視我,你覺得你能做事我做不了,是嗎?”</br>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應該知道……”</br> “托你的福,呂令皓、宋之悌等人都對我很好。”薛白道:“他們也需要有人代替你做些臟事,我能做,自然就知道了。”</br> “你,你做不了,你沒有我的實力。”</br> “嗞——”</br> 慘叫聲中,煙氣繚繞。</br> “你可以說理由,但不要妄下定論,顯得狂妄無知。”薛白道:“還有,你好像還沒有習慣,我才是反賊。”</br> “啖狗腸!”</br> “記住,我是反賊,你是反賊的狗腿子。我與你主子是一個性質的,不是與你一個性質的,明白嗎?”</br> “你就是一個在長安蕩婦裙子里啖尿的狗面首,你也配與府君相提……”</br> “嗞——”</br> 好一會,薛白把烙鐵丟到火爐里,心知今天對高崇的心理施壓已經夠了。</br> “閑話少敘,聊聊樊牢,聊聊刁丙、刁庚兄弟。”</br> “你?!”</br> 高崇瞳孔一震,驚詫萬分。</br> 薛白這么快查到樊牢,相當于把他逃出生天的夢都擊碎了。</br> “樊牢以前是懷州的捉不良帥,他祖上也是顯赫過的,但他阿翁、阿爺都是旁支庶出,家道中落,青年時連飯都吃不起。好在他高大魁梧,又識得字,得貴人賞識,到了懷州當了差役,后來還當了班頭。”</br> “刁丙就是個種田的,他和驪山刺駕的劉化,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他們認不認識我不知道,但開元中旱災后那幾年,他們鬧得兇,漸漸成了亡命徒……”</br> ~~</br> 刁丙重重咬了一口胡餅,抬頭看去,已能望到遠處的偃師縣城。</br> 大雪天里,他腳下穿的卻是一雙茅草編成的鞋。</br> 這與他有錢沒錢無關,是習慣。其實他的包袱里還有一雙鹿皮大靴,但從小就節省慣了,走遠途他舍不得磨了靴子。</br> “這天氣一年比一年寒了,到了臘月,黃河不會結冰吧?”</br> “阿兄管得真多。”刁庚道,“怎地,黃河結冰了你還想回老家去看一眼不成?”</br> “我就是奇怪,高崇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趕緊跑回河北,留下來等這一批鐵石,怪哩。”刁丙道:“我聽說河北不太缺鐵,高尚牽頭讓我們做這生意,為的是讓弟兄們多賺一條活路,高崇沒理由等的。”</br> 刁庚道:“這不說明高縣丞仗義?不把這一年的口糧給大伙兒,他不肯走。換我,我也是這般。”</br> “我聽說,高崇這次出事,牽扯到劉化刺殺皇帝的事,罪名可不小。”</br> “阿兄,你從哪聽得這么多事?”</br> “過關卡的時候聽的,早與你說了,平日多打聽才能多長見識。”刁丙道:“沒想到劉家那小子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刺殺皇帝,真有膽氣。”</br> “我真服他了,是個人物,解氣。”</br> “解氣。”</br> 話題繞遠了,刁丙問道:“住處安排好了?我們的車馬可多。”</br> “當然安排好了,就在伊洛河南邊不遠有個小莊子,住得下。”</br> 刁丙道:“你再進城一趟。找到高崇,與他約定好交易的時間,但莫告訴他我們在何處。”</br> 刁庚道:“阿兄信不過他?”</br> 刁丙道:“我怕出事。”</br> 說罷,他也休息好了,趕著沉重的騾車繼續行路。</br> 車轍很深,載的貨物顯然很貴重,而草鞋踏過雪地,隱隱顯得有些艱苦。</br> ~~</br> 偃師縣城里,任木蘭正保護著王儀去找證據,他們身后還跟著兩個伙計。</br> 她現在完全是假小子的打扮了,頭上帶了個幞頭,一身黑衣,腰間挎著把短刀,怎么看往后都可能成為一個無賴,說好聽點叫“游俠兒”。</br> 這模樣看得王儀直皺眉,他本以為這批孩子能有更光鮮的前程的。</br> “阿儀哥,你把證據放在哪了?”</br> 王儀不說,只道:“隨我走便是。”</br> 那本賬簿是王彥暹用命換來的,連韋濟讓他拿出來,他都不肯,要求韋濟先帶人到偃師拿下李三兒。</br> 也是因此,當時韋濟以各種言語推托,讓王儀起了疑心,懷疑到這位素有清譽的河南府尹竟也并不清白。</br> 當時的失望之情,王儀已無法言述。</br> 想著這些,他們往暗宅的方向走去,等再抬頭一看,前方便是興福寺。</br> 任木蘭曾經在養病坊住過,頗為排斥這里,平時也不常來,跟著王儀進去時皺著眉頭。</br> 她本以為王儀把賬簿藏在什么隱秘的地方,沒想到王儀花了四十錢,帶著他們去看了濟慈和尚的舍利。</br> “阿彌陀佛,愿恩師以無上佛法庇護四位施主,還請把刀劍放下。”</br> 任木蘭只好放下短刀,進了佛塔第三層中的一個小間。</br> 推開門,有灰塵揚起。</br> 午后的陽光從小窗透進來,金燦燦,竟顯出些佛法的神圣感來。</br> “小老僧,我來了,你死后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你。”</br> 她低聲念叨著,目光看去,小老僧已經只成了盛放在金帛上的幾塊灰色小石頭,不由道:“你死后,你的師兄弟們都掉進錢眼里了。”</br> 王儀伸手,在擺放舍利子的桌案下方摸了一會,摸出一本賬簿來。</br> “走吧。”</br> “原來是藏在這里,你怎么知道藏在這里不會被找到?”</br> “偃師縣最沒人來的就是這里了。”王儀道,“受了濟慈大師恩惠的人拿不出錢來看他,拿得出十文錢的人嫌他礙事。”</br> 任木蘭沒心沒肺地笑了笑,回頭揮揮手,道:“多謝小老僧保佑,賬簿沒被壞人找到。”</br> ……</br> 王儀緊緊攥著賬簿,將它交給薛白前猶有些不安,遂找機會問了任木蘭幾句話。</br> “你說,薛縣尉為何留著高崇?”</br> “不然呢。”任木蘭理所當然道:“交給朝廷,也許就被朝廷放了。”</br> “但,他行事,與我所見過的所有官員都不同。”</br> “那他能為王縣尉報仇不就好嗎?你不解氣嗎?”</br> 任木蘭道:“那不就是了。”</br> 被她這么一說,王儀根本沒有解惑,反而連原本有的隱隱一點猜測都亂了。</br> 但他知道李三兒是死在薛白手里的,最后還是將那賬簿交出去。</br> 于薛白而言,這是接手高崇事業很重要的一樣東西,連忙叮囑杜妗安排人抄錄一份。</br> 正在忙著這些,施仲再次趕來了。</br> “刁庚回來了,問我們糧食準備好沒有,他們已經可以交貨了。”</br> 薛白笑了一下,與杜妗對視一眼,眼中再次有一種被點燃的興奮。</br> 他們終于要接手第一批謀反的物資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