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整個院子的用度都送過來了,溫蕙自然也不會扣著,當即便召集了眾人。由銀線給大家發了月錢。
領月錢的日子當然是一個月里最快樂的日子。就連燕脂小小年紀,一個月都能拿到三百個錢呢。要知道尋常百姓家一個月才花銷幾個錢。眾人臉上都有笑。
待她們各歸其位,溫蕙對銀線道:“咱們院子里以后也得把帳立起來,以后你記賬。記清楚些。”
銀線大聲應了。
銀線來到陸家這些日子,天天跟著溫蕙去上房,也比從前漲了不少見識。尤其是日常里閑了跟青杏梅香她們聊起來,知道大家都以喬媽媽、楊媽媽為目標,銀線就也給自己立了目標——以后,也做這般有體面的管事婦人!
她便找了空冊子來,錄賬。
她倒是跟著溫蕙同吳秀才認識過幾個字,記個賬勉強還行,看書就不大行了,不認識的字有點太多。
一邊錄,一邊忍不住問落落:“從前你家里,也是這般多月錢嗎?”
“不是呢。”落落道,“便是我嫂子們,一個月也才四兩而已。我一個月只二兩。陸家,頗富庶呢。”
銀線嘿嘿嘿笑:“咱們姑娘嫁得好!”
話音才落,她那嫁得好的姑娘卻在凈房里喊起來:“銀線——銀線——”
銀線撂了筆趕緊過去:“可是沒有草紙了?”
“不是?!眱舴坷餃剞プ隈R桶上,“來月事了呢!我就說今天覺得肚子不太對。”
銀線忙去取了月事上用的東西。
青杏和梅香知道了,都道:“得去上房說一聲?!?br/>
溫蕙道:“是不是不能去上房請安了?”
青杏梅香道:“是呢?!?br/>
女人家來月事的時候被視為“不潔”,尤其容易沖撞男人,便有避忌。
溫蕙家里沒這么講究,且她嫂子們身體也都好,沒有痛經的,除了前兩三天量多,不大方便之外,也是該干什么干什么。只賀家講究,溫蕙初潮了之后,同賀家莞莞咬耳朵這個事,從莞莞那里才聽說了這許多避忌。
果然陸家也是這樣的,便讓青杏去稟。
誰知道青杏回來,喬媽媽竟跟著一起來了。
她還帶了許多東西,道:“是給少夫人補身子的?!?br/>
她問了許多溫蕙身體的問題,只溫蕙身體棒棒的,什么腹痛腰酸統統都沒有。就是流著血不大好蹦跳了,怕漏了弄臟裙子。
“最討厭這幾天了?!彼г沟馈?br/>
“誰不是呢?!眴虌寢尠参空f,“我年輕那時候,一來就腹痛,真恨不得不來呢。只咱們女人家,老天爺看著咱們不順眼呢,非要咱們遭這許多罪,咱們也只能悄悄在心里罵它,還不敢明著罵。”
溫蕙一笑,血流如尿崩,嚇得不敢笑了。
喬媽媽囑了她許多禁忌事項,叫她在內室里休息,卻把劉富家的和銀線喚到了東次間去說話。
待回到上房,對陸夫人嘆氣說:“她那個媽媽,什么都不懂的。從前不過是佃戶,后來過不下去了才賣身。親家太太看著兩口子女人勤快,男人身手好,又有兩個兒子以后能當事,才給少夫人陪過來。她連字都不識的?!?br/>
陸夫人親自去過溫蕙家里的,早沒什么期待了:“早便與你說過,她家里那地界,已經是鄉下了。她母親便是有心,也無力,上哪去找個識文斷字,懂得深宅大院規矩的婦人去。真有那樣的婦人,也不會投到她家里去,自然要往更好處去。”
喬媽媽道:“銀線那丫頭還好些,還識字。我將幾個保養的方子都給她了。問過了,少夫人從前也未曾調養過,頂多喝碗紅糖水罷了。只她底子好,從來這個沒痛過亂過。萬幸了。”
陸夫人想起溫蕙健康的容色,飽滿的精神和有神的眼睛,露出微笑:“只這件事,算陸中明說得對。”
陸大人姓陸名正,字中明。
喬媽媽還念叨:“身邊就這三個人。一個不識字的農婦,一個粗丫頭,一個落落……”至于落落,她也不多說了。
陸夫人更不將這樣的小丫頭放在眼里。
喬媽媽道:“與少夫人說了,不用過來請安。至于以后跟公子分房的事,以后再說了?!?br/>
按規矩,妻子月事為不吉,為避免沖撞丈夫,這時候就該分房睡。
通房便是這個時候用的,在女主人有個頭痛腳熱不方便的時候,頂上來替女主人伺候男主人。
只陸睿自己有辦法,不僅將老太太放在他身邊的玉姿給攆了,還能哄著老太太不往他房里再塞人。
“只累得你又白吃一頓排頭?!眴虌寢屇钸丁?br/>
陸夫人嘴角勾起:“他能哄得老太婆不管他房里的事,是他的本事,沖這個,我替他頂一頂也無妨。他們小夫妻新婚,原該甜甜蜜蜜過上幾年,先讓我抱個嫡孫再說。作什么給他們添亂,我……”
陸夫人本一邊作畫,一邊與喬媽媽說話,說到這里,聲音戛然而止,忽地怔住了。
喬媽媽看過去:“怎了?”
筆尖懸得太久,墨汁滴到了紙上,洇開了一片,毀了一幅畫。
陸夫人怔了片刻,忽道:“原來如此……”
喬媽媽凝視她。
陸夫人抬起眼:“還記得我剛生下睿官兒,老太婆到我房里來的那一回嗎?”
喬媽媽瞇起眼回憶,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她抱著睿官兒,特別高興,在屋里走了一圈。待轉回來,忽地看著我,對我一笑。”陸夫人問,“還記得嗎?”
喬媽媽恍然:“哦,那次啊?!?br/>
她還記得這件事呢,因反常的事常令人印象深刻。她道:“你后來一直疑神疑鬼,好幾天,總是問我‘她為什么笑’,‘她那笑是何意’。只當時她背對著我,我全沒看到,又怎會知道?!?br/>
陸夫人道:“我就知道她那一笑有含義,只想不到,竟到了今天才明白。她竟是在給我……下蠱啊?!?br/>
喬媽媽嚇了一跳,但隨即明白,“下蠱”不過是一個比喻罷了。
“怎么講?”她好奇問。實在是那時候,老夫人抱著睿官兒背對著她,她看不到陸夫人說的那個笑,只看到了當時陸夫人半躺在床上,臉上露出了愕然不解的神情。
“她當年對我一笑,實是讓我毛骨悚然。只因當時你沒看到,她笑得是怎樣的怪異?!标懛蛉说?,“我今天終于明白了,她是在詛咒我。詛咒我也終將成為別的女子的婆母?!?br/>
任你清高,任你孤傲。遲早,也會作別人的婆婆。
也會想拿捏兒媳。
也會想讓兒子只與你親近。
不論你如何厭我,終有一日,你會成為我。
所以老太婆笑得那樣猖狂、快意。笑得剛生完孩子的陸夫人毛骨悚然,疑神疑鬼了好些天。
幸得喬媽媽在身邊日日安慰,精心地給她調養月子,才使她沒像一些婦人那樣,生產之后一直郁郁寡歡,像換了個人似的。
喬媽媽沉默許久,忽地冷笑。
“她以為……誰都似她?!彼认榈拿纨嬽r少出現這樣的神情,“她可能不懂,一個人成為什么樣的人,都是自己選的?!?br/>
陸夫人也擲了筆,淡淡道:“那就叫她看看,我——偏不像她。”
溫蕙因月事來了,睡了個午覺醒來,下午只老老實實縮在屋子里看書。
如今銀線也學會雙陸了。屋子里沒事的時候,她拉著青杏打雙陸,也十分熱鬧。燕脂也進來看,溫蕙拿點心給她吃,她十分開心。
丫頭們雖玩,也不敢偷懶。青杏贏了一局,便出去換梅香回來玩。她在茶房里盯著爐子。
喬媽媽拿來許多調養身體的補品,還給了幾個方子,又好好囑咐了一通。溫蕙睡覺的時候,丫頭們已經將滋補的湯水熬上了。
待溫蕙喝到那湯水,已經是傍晚。陸睿忽然來了。
溫蕙道:“咦,你怎來了?”
陸睿敲她腦袋:“我怎不能來?”
溫蕙道;“沒人告訴你嗎?這幾天你的飯擺在你自己房里?!?br/>
“說了,沒必要?!标戭5溃安痪褪翘旃飦砹耍俊?br/>
溫蕙從來沒跟任何男子談論過月事的事,大羞:“你怎能提這個!”
陸睿負著手,施施然轉身坐下:“原就是天地造化,陰陽自成。凡順天地之道者,無不可說?!?br/>
溫蕙氣惱:“別掉書袋!”
陸睿仔細看她臉色:“還算紅潤,可有腹痛?”
溫蕙瞠目:“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
陸睿這回不掉書袋了,道:“見過院里的丫頭,痛起來臉煞白的?!?br/>
溫蕙嘆了一聲。因金針銀線,也都有腹痛。丫頭們都出身不好,從小受窮,便是到了溫家,冬日里也要給溫蕙燒熱水,則她們自己碰觸涼水便不可避免,不像溫蕙有她們伺候冬日里碰不著半點涼的。
溫蕙自己從不曾痛過,卻知道她們痛起來是什么樣。
她道:“我不痛的,從來沒痛過,我身體好著呢。”
陸睿把手中一個錦囊放在榻幾上,起身坐到了溫蕙這邊,道:“腿伸出來。”
溫蕙便把腿伸過去。
陸睿將她小腿擱在自己膝頭,先握住她腳踝,在小腿內側自足踝尖往上三寸尋到一處,拇指忽地按下去。
溫蕙“嘶”地一聲:“好酸好酸好酸!”
那地方一按,又酸又麻,顯是個穴位。
陸睿道:“這是足厥陰肝經、足太陰脾經和足少陰腎經三條陰經交匯的地方,喚作三陰交穴。常常按按這里,助氣養血,于女子天癸有益。”
他一邊說著,一邊給溫蕙揉按穴位,疏導血氣。
溫蕙忍著酸,道:“你怎么什么都懂?!?br/>
陸睿道:“書里寫了?!?br/>
溫蕙奇道:“什么書還寫女子天癸?”
陸睿道:“《黃帝內經·素問》?!?br/>
“這算是醫書了吧?!睖剞フι?,“你怎么還看醫書?”
其實讀書人看醫書實在常見。儒醫自古不分家。讀書人以儒入醫也常見。
只陸睿促狹心起,不正經回答,偏說:“為著將來與娘子生兒育女,自然要好好研習,幫娘子調養身體?!?br/>
生、生娃娃這個事,是個不能問也不能說的羞恥事??!
何況這家伙說話時,眼角帶著風流,嘴角還噙著笑。溫蕙只覺得臉熱,慌里慌張地想轉移話題。
只丫頭們一見陸睿進來,便都出去聽喚了,房間里只他們兩個人,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掩飾過去才好。只好伸手摸摸他放到案幾上的錦囊,問:“這什么?”
摸上去硬硬的,還沉甸甸的。
陸睿說:“銀子?!?br/>
溫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