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農歷八月,秋老虎威力不減,又正逢午后,室外草木漸衰,天干氣燥,連帶著室內也悶熱枯干,邱濟澤坐在椅子上看著西移的日頭發呆,屋頂的電轉扇發出吱吱扭扭的摩擦聲音,引得人昏昏欲睡。
民俗研究會的辦公室這時突然被人推開,一位老者走進門來。
邱濟澤忙站起身來,“齊管家來了。”
老者不響,從容地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在邱濟澤面前,取出一盞白瓷盅來。
“白露降,秋風多,潤肺生津,這是夫人特意給公子燉的綠豆百合。”
“多謝姑母,也多謝齊管家冒著如此大的日頭前來。”
“公子言重了。”齊管家道。
邱濟澤眼珠一轉,“齊管家,您在市長府和我這辦公室之間奔波也有幾天了,秋日午后天氣不舒爽,您上了年歲,可要多注意身體。”
“承蒙公子掛心,我每日也要去老爺辦公室聽差遣的,一趟功夫,不耽誤。”
“姑父最近忙于公務,近日來倒常在辦公室呆到半夜,我們姑侄在政府大樓見的面倒是比在家里還多,”邱濟澤斜著眼看了一眼齊管家,又道,“齊管家,這趟回去以后,您不必再勞心勞力地過來了,姑父叫一位老人家來來回回地伺候我,我這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
“這是老爺吩咐的事,我們做下人的照做就是了。”
“齊管家明白我的意思,您也看得到,我邱濟澤這些日子可是生于斯長于斯,哪怕是坐化在這間辦公室里也決不挪動半步,”邱濟澤挑了挑眉,“不然勞駕齊管家跟我姑母說一聲,權當為我求個情了。”
齊管家不響,只是看著邱濟澤,露出一張和善的臉來。
“我聽聞齊管家也鐘愛字畫古玩風雅,我此處民俗文化研究會雖是個新地方,可三兩件鎮會之寶還是有的,齊管家不嫌棄,權當贈我個薄面。”
“承蒙公子抬愛,我只是附庸風雅,不敢存寶。”
邱濟澤自討沒趣,勺柄攪著那碗湯水尷尬地笑了三兩聲,齊管家又張嘴道。
“公子,公子若有心,我這做下人的便斗膽與公子說兩句體己話。”
邱濟澤以為齊管家轉變了心意,便樂不可支道,“但說無妨。”
齊管家開口:“如今老爺是新官上任,公務纏身,夫人與各位高官重臣家眷相交也是應接不暇,老爺夫人膝下無子,事事處處便都視公子為親出,我早聽說三公子有虛懷若谷克恭克順的德行,公子若是心疼兩位長輩,便應當謹言慎行知節守禮,要見世面也得先等到老爺站穩腳跟才是,您說呢?”
邱濟澤聽罷此番話心中窩火,臉上假作笑意看著齊管家,心中卻道他舌燦蓮花,嘴上一口一個公子叫得順耳,姑侄姨甥雖稱公子,卻非少爺,嘴甜如蜜給人賦了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身份,倒是給黃巖壽夫婦戴了個高帽;又道此人一番曲意奉承給自己臉上貼了金,明里暗里卻諷刺自己禮怠義慢,不知廉恥,丟了市長的臉面;三道這番狗屁體己的僭越話術橫豎不過是狗搖尾巴看主人,仗著黃巖壽的勢力給他邱濟澤這位外人提個見好就收的醒罷了。
“齊管家說的是。”邱濟澤皮笑肉不笑。
齊管家明知話已說到這個地步,邱濟澤若是通情達理,自會收斂行為謹言慎行,無奈此人是塊油鹽不進的硬石頭,又是一方掉到地上沾了灰拍不得也打不得的豆腐,只怕此后乖張愈發,早晚做出傷天害理,牽連受害的事來。
“齊管家無事便請先回罷,我這里還有要客來訪。”
“老爺囑咐我要親眼看著公子喝罷這湯,公子,眼看這湯要涼。”
邱濟澤抓起那盅湯飲盡,喝罷將裸露的碗底露給齊管家看。齊管家接過那碗放進食盒便走出了辦公室,臨下樓之際還轉身看了一眼門上嵌著的民俗研究會會長邱濟澤的名牌,無何奈何地搖了搖頭。
“這只老狗!”
邱濟澤站起身踱著步,辦公室這處本就不寬敞的空間此時行動起來更覺狹窄,邱濟澤越想越氣,氣自己遠離故土親人寄人籬下其一,氣研究會那幫土埋半截的老學究看不上自己其二,氣黃巖壽勒令他門禁前須歸,房空夜冷欲壑難填其三。九萬里風鵬正舉,他鼎鼎大名的邱三公子懷抱鴻鵠之志,卻要茍于此處仰人鼻息,如今還受制于人坐活監牢,一時憤恨交加,將手中折扇隨手扔了出去。
“邱會長好大的脾氣!”何宗昌從門外走進來,撿起落在腳邊的折扇。
“您?”邱濟澤暗自揣度,唇齒之間翻滾著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邱會長新官上任,我何某人賀喜來遲,見諒,見諒。”
“司令您才要見諒,“邱濟澤大驚失色,“邱某人未曾傷著您罷。”
邱濟澤眉頭緊皺,嘴上連聲道歉,兩只眼睛卻止不住地打量何宗昌其人,如今得見真人才發覺天津衛這位家喻戶曉的何司令并非莽夫之相,打眼雖能看出是行伍身份,卻不似大字不識幾籮筐的赳赳武夫,細看之下眉宇之間反有勇毅氣。
“邱會長哪里話,何某人一介武夫出身,渾身皮肉結實著很,“何宗昌笑道,“何況邱會長的扇子還不曾砸到我身上吶。”
邱濟澤摸不清何宗昌來意,時下亂了方寸,尷尬地笑了起來。
何宗昌向門外喊去,隨行的軍士便端著一小盆蘭花走進來,放到邱濟澤桌上。
“邱會長這民俗研究會開張也數日有余了,無奈我前些日子實在是軍務繁忙,沒趕上前來恭賀邱兄勝任會長之喜,今日得閑,這不才想起來親自登門道賀,我老何是個粗人,不清楚讀書人的喜好,又怕送錯了禮給邱兄惹上麻煩,因此備下區區草木之花,君子如蘭,權當明邱兄,不,邱會長淡泊之志。”
邱濟澤被這番話哄得舒心,頓時醒過神來,招呼著何宗昌落座,又吩咐人燒水沏茶,無人響應時才想起身邊并無三兩可供使喚的人,便只好沖著何宗昌尷尬地笑笑,“何司令見笑了。”
“邱兄不必麻煩,讀書人事事親力親為,是我不請自來給你添了麻煩。”
“司令哪里話,實在是我招待不周了。”
何宗昌向邱濟澤擺擺手,神情自在。
“何某人早就聽說邱會長才華卓然,”何宗昌環視著屋內,“這辦公室的布置也足顯清新雅致,不是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粗野之人能比的。”
還未等邱濟澤自謙,何宗昌又道:“邱會長,最近研究會有無活動要辦?”
“怎么,何司令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何宗昌擺擺手。
“司令直言無妨。”邱濟澤道。
何宗昌笑了笑,走到辦公室一角盯著墻上掛的一副《九河下梢圖》細看。
“邱兄別怪我多嘴,我是想著如今民俗研究會新勢始立,不妨以此為噱頭趁熱打鐵,辦些文化宣傳活動,一來可以殺殺洋人的威風,增百姓之氣,二來也能在津門豎起頭臉,博些名聲,倒不知邱兄這位領頭的會長是怎么盤算的?”
邱濟澤走了神,只顧盯著眼前那盆君子蘭。
“邱兄意下如何?”何宗昌回過頭來看著邱濟澤。
邱濟澤看著何宗昌那雙誠摯的眼睛,心中納悶何宗昌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那傳聞中刀尖舔血殺人如麻的活閻王如今屈尊來此拜訪個紙糊的會長也就罷了,現如今竟還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與人談風弄月,說些文化宣傳的虛話。
“看來是何某越俎代庖了,”何宗昌從墻上扣下一具蒼蠅尸體,從指尖彈了出去。
“司令有所不知,”邱濟澤嘆了口氣,“今日司令屈尊到訪,我便跟您交個底。”
“怎么,”何宗昌道,”邱會長有難處?”
何宗昌故作天真地看著邱濟澤,誠摯外帶些疑惑的眼神看得他更覺知己難遇,便決心將黃巖壽的囑咐拋到腦后去,橫豎多位朋友多條路,搭上何宗昌這尊佛總勝過在半親不親的姑父手底掛閑職好,等到發覺伴君似虎時,再撤退也不遲。
“司令不嫌,我這民俗研究會怕只比那紙扎的房子還強些,如今是人丁寥落,只剩我這個空頭會長整日苦坐在這里打坐參禪,看日頭東升西落,”邱濟澤皺了皺眉,“我原是躊躇滿志一心弘揚津門文化的,如今倒怕是有心無力了。”
“研究會不是請了伯禮先生坐鎮么,還愁無人可用?”
“伯禮先生如今是一心只讀圣賢書,”邱濟澤面露難色,“這研究會又是個于津門軍政無大益處的所在,我屬實難做其中周旋,但求司令體諒。”
“邱會長也不必妄自菲薄,研究會發展也是細水長流之事么。”
邱濟澤聽罷此番客套話,嘴上唯唯諾諾應著,心腸卻涼了半截,細水須長流,他這彎野心勃勃的細水卻是既無支流,又無匯海,恐怕久之便要積成一潭死水了。
“諸位耆老都是惜才愛才之人,因此還要你花些功夫誠懇游說,至于其他方面的難處,我何某人便自作主張替邱會長上上這個心。”
“真的?”邱濟澤立時兩眼放光,“如此我可真要多謝司令了。”
“我與黃市長前幾日已詳談過,他也表示此后會鼎力支持研究會活動,邱會長盡可便宜行動,千萬不必約束手腳,至于后話如何,何某人就拭目以待了。”
邱濟澤只恨此時胸中激情不能化作言語萬千,仿佛明日人便能站在市政府大樓天臺上耀武揚威似的,又見眼前此人越看越順遂心意,便強力壓下心頭激越。
“邱某人定不辜負司令厚望。”
“哪里話,到底還是要邱會長親力親為,何某多句嘴罷了,”何宗昌看著窗外落日西沉,“雖說伯禮先生如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研究會也是有幾位可用的人,顧徇齊老伍的,只是做學問,難免清高些,又身無長物,怕是要邱兄多費費心了。”
“邱某明白了,謝司令指點。”
“叨擾邱會長許久,何某實在唐突,只因還有軍務處理,先行告辭了。”
“司令,邱某請司令用晚飯,”邱濟澤見何宗昌執意要走,又道,“這次請恕邱某招待不周了,下次司令再來,我一定備好茶水點心。”
何宗昌佯裝熱情,向邱濟澤擺了擺手示意不送,便出了辦公室的門。
何宗昌此舉如唐僧搭救了五指山下百年困獸,邱濟澤目送何宗昌離開后,關上門竟高興地在房內踱起步來,他胸中舒爽通透,只差不能翻個跟斗叫喚兩聲以示愉悅。他本是一門心思考慮如何應付他那位墨守成規的古板姑父,如今何宗昌先一步打了招呼,黃巖壽必定要賣此人面子,這即是雪中送炭,水到渠成,解了邱濟澤燃眉之急,叫人好不痛快。
邱濟澤仿若胸中有丘壑,立刻坐到桌前揮筆寫就心中計劃。
“顧徇齊,顧徇齊,你程伯禮是塊不知趣的臭石頭,我卻不信這研究會還找不出可用之人!”
月升日落,初上華燈,邱濟澤掩了辦公室的門偷下樓去,猥瑣身影融進夜色。
“兄長怎么約定這個時辰見面?”唐九霄將外套脫下來。
“今日難得恩靜不值夜班,我也回來得早,便想要你來吃頓晚飯,”殷世安摘掉圍裙,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醫院還有個重要病人在問診,她很快就回來。”
唐九霄往日只有要事才與殷世安會面,嘴上說著風陵渡生意繁忙,便只選在深夜面談,實則卻怕秘書長府外人多耳雜,三兩句話說不清楚,無故毀人清白總是欠妥,后與殷阮夫妻生出誤會,會面便干脆改為書信往來,待到三人冰釋前嫌解了誤會,卻不再有值得上門的要事可商了。
唐九霄環視屋內所見,心中難免唏噓,不知是殷府確有日日新又日新之貌,還是自己太久未登殷府大門覺得生分,眼見到屋內桌椅家俱,竟如林黛玉初進賈府般伸腿抬手都不自在,通身倒是露出股初來乍到的畏懼氣。
“剝蒜,吃人的嘴短,”殷世安將一頭蒜放在唐九霄面前,“你恩靜姐不在,總得有人給我打下手。”
唐九霄拿起幾瓣蒜,“兄長要做什么菜?”
“糖醋,清蒸,醬爆,白灼,一應俱全。”
“都成,兄長不要做多就是了。”唐九霄道。
“怎么不許做多,你好不容易來吃頓飯,難道不叫你吃飽了?”阮恩靜走進門來,將隨手脫下來的外套掛在門后。
“恩靜姐!”唐九霄眼睛一亮,笑出聲來。
唐九霄將蒜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來迎到阮恩靜身邊去。
“你最近真是忙得很,自家人倒不如外人見你多。”
阮恩靜語氣嗔怪,一邊按下唐九霄,一邊拉過凳子坐在她身邊。
“恩靜姐,”唐九霄正要解釋,阮恩靜打斷她道,“我都知道,你有你的事做,唐小姐有時間賞我個臉吃頓飯就夠了。”
“飯菜好了,洗手吃飯。”殷世安將蒜香排骨端出來。
“這蒜還用得著么?”唐九霄手里還抓著一把剝好的蒜瓣。
“嘿,瞧我這記性,我把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兄長一頓飯做完了,案板上都不知道還剩下些什么,”阮恩靜笑道。
“吃人嘴短的,怎么還教訓起廚師來了,”殷世安用腳拉開凳子,“煩請阮唐二位小姐且移尊駕,咱們吃飯。”
阮恩靜幫忙,兩人頃刻間便將飯菜擺滿了桌,殷世安廚藝不錯,因此眼前的菜品便道道色香味俱全,唐九霄拿著筷子坐在桌前,倒不知道先夾哪一道菜了。
“家宴本求團圓,因此菜色簡單,做的也都是家常。”殷世安道。
這桌上菜品若真如殷世安所說家常也罷,木樨肉、蒜香排骨、蔥燒菌菇、珍珠豆腐,偏偏這十道菜中八道魯的“尋常”卻難掩殷阮夫婦玲瓏心思。唐九霄想,他二人本知曉自己出身齊魯之地,口味重油鹽主鮮咸,是天生的北方胃口,便做了這些鄉味出來,卻何至于如此大費周章,拿出十成待客之道準備至此。
唐九霄只覺得肺腑之間如暖流潺潺,忍不住鼻頭酸澀,幾乎涌出淚來。
“我敬兄長和靜姐一杯。”她將酒送到嘴邊。
阮恩靜明知唐九霄心思,卻攔下酒杯,給她碗里夾了一筷菜。
“這北方菜系不過是些藕斷絲連的姻親,做起魯菜來倒也不費什么功夫,”殷世安舀了一碗湯遞給唐九霄,“改日我做粵菜給你們嘗,功夫菜,味道不一樣。”
“殷秘書長最近在各大菜系上小試牛刀,我提議,干脆辭了職位去應聘后廚。”
阮恩靜故意開玩笑,唐九霄也笑起來。
“做菜者所求不過為食客舒心爽口,為政者所求也不過是黎民百姓順心遂意,所做之事雖相異,修的卻是同樣道理,我何必多此一舉。”殷世安得意洋洋。
“你這是詭辯,”阮恩靜說著,又夾了一塊排骨到唐九霄碗里。
唐九霄望著眼前碗中已堆成小山的飯菜,忍不住輕嘆了口氣。
“這頓飯怎么只有我一個人吃,”唐九霄看著眼前的兩人,“靜姐,兄長,你們也動筷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兄長是專等著你這位食客的反饋。”
阮恩靜話畢,唐九霄便看到殷世安那雙贊同的眼睛,恍然大悟道:“饌玉之食,饌玉之食,珍饈本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殷世安與阮恩靜聽罷便大笑起來。
“天津衛變天了,連從不撒謊的人也學會誆人了。”阮恩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些話雖有摻水嫌疑,好在態度誠懇,我暫且相信。”殷世安說道。
唐九霄這頓飯吃得安寧舒適,她聽著阮恩靜與殷世安相互打趣,各自說些醫院與政府工作的趣事,便覺得書上所寫陸放翁蒼煙落照想必不過如此境界,心境便難得沉靜起來,好似人生中最大的事只是把眼前新添的飯菜吃完,此刻浮世萬千迎來送往左右逢迎瑣碎事情,在這間暖房外皆悠悠旋作虛空,別有天地非人間。
唐九霄舒心之余心頭仍掛著閑事,便想著如何將關于陸思清的兩三事說與殷世安聽,可幾次試圖挑起的話頭都被殷世安故意壓了下去,他水到渠成一般將話再次轉到閑話瑣事上,便只字不提其他。
唐九霄心里了然,便不再贅言。
茶余飯后清潔打掃的事殷世安并不讓唐九霄插手,她便坐著等這夫婦二人收拾妥當,待阮恩靜擦干凈手從廚房出來,三人又小敘片刻,唐九霄才起身告別。
她將阮恩靜交予的那件貼身衣服仔細收好便走出了殷府大門,經過巷子拐角時還看到殷阮二人站在門口向她揮手,唐九霄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
阮恩靜出門前將她拉進臥室里,講秋天寒得快,人容易受涼,做了件小衣服給她,試試合不合適,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女紅不好,不許嫌棄。唐九霄脾胃不舒,因此夏秋換季時便常鬧腹痛,阮恩靜不知從哪里聽了一嘴便記在心上,特意做了件蘭繡月白肚兜出來。唐九霄摸過多少好料子,上手便知這件衣服由里到外都下了功夫,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接到手里,對阮恩靜道了聲謝。
阮恩靜只是看著她笑,輕輕掐著她的臉喊了聲傻丫頭。
唐九霄拐個彎走進涌泉巷時,腑臟之間暖泉一樣的藤蔓便借著暗巷的逼仄隱秘滋生起來,似乎要沖破她身體堅硬的殼膜,將整具華麗的血肉都泡進溫水里。
彩云易散琉璃脆,讓腳下這條路再長些,讓腳下這條路再長些,讓她晚點墮回風流的煉獄,讓她慢些離開殷府的人間。
幾個白俄女人推開起司令的門走出來,身姿婀娜地穿過街心,旗袍包裹下的玉體玲瓏有致,引得街對面幾個乞丐吹著口哨調戲,拉黃包車的男孩也被這聲音吸引,回頭看時不留神撞到唐九霄身上,嚇得跪在地上怯生生喊著小姐。
唐九霄將男孩扶起來,只說不妨事,便順勢坐上車道出目的地來,不想那男孩卻啐了一口到地上,聲稱自己已經打烊,今日再不做買賣了。
安逸是個好東西,唐九霄想,可惜她這樣的人不配擁有。
她不過走了片刻,黃包車的搖鈴便從身后響起來,男孩拉著一對中年夫婦從她身邊經過,兩只腿邁著大步,透亮的嗓子高聲喊著“老爺太太坐穩扶好”,唐九霄盯著黃包車離去的方向,裹緊了外套,向燈火闌珊處走去。